八月十六日上午,新二十二師師部駐地依舊充斥著勝利的喜悅,李四維卻走進了師長辦公室,將一封信遞到了李濤師長的辦公桌上。


    “四維,”


    在新一軍擴編之前,李師長一直是新二十二師的副師長,和李四維也常有往來,見李四維一進門便徑直把一封信放到了自己麵前,不禁有些疑惑,“你這是幹什麽?”


    “師長,”


    李四維微微垂下了頭,神色中有幾分羞愧,“這……這是職下的辭呈……望師長批準!”


    “辭呈?”


    李師長一怔,連忙拿起那封信展開看了起來,臉色慢慢沉了下去,一抬頭,緊緊地盯著李四維,“胡鬧!如今抗戰剛剛勝利,淪陷區還有兩百多萬日寇等著我們去繳械……你卻要在這個時候走,你這是臨陣脫逃,你這是想當逃兵!”


    抗戰全麵爆發之初,日寇隻有十七個常備師團,隨著戰事的擴大,日寇開始瘋狂擴軍,至一九三九年,在華日寇的總兵力已經達到兩百多萬。


    在一九四五年美軍逼近日寇本土時,大本營開始考慮投降的問題,並專門詢問了日寇駐中國派遣軍司令岡村寧次,得到的答複是:“百萬大軍尚在,何以言降?”


    當時,岡村寧次能夠指揮的部隊仍有一百二十多萬,加上山田乙三指揮的七十多萬關東軍,日寇在華總兵力依舊在兩百萬人左右。


    李四維被罵得垂頭怔立當場,無言以對。


    “四維呐!”


    見狀,李師長神色一緩,輕輕地歎了口氣,“這場仗還沒有徹底結束……你不該在這個時候打退堂鼓啊!”


    “師長,”


    李四維暗自鬆了口氣,連忙一抬頭,目光炯炯地望著李師長,“職下會等小鬼子都繳了械再走!”


    “你……唉……”


    李師長一滯,無奈歎了口氣,“為什麽一定要走呢?你的資曆我和鈞座都清楚,在戰後部隊整編時肯定會保舉你……不說多了,一個少將師長肯定是跑不了的!”


    “職下明白,”


    李四維輕輕地搖了搖頭,“可是,職下真地不想在部隊裏幹下去了!”


    說著,李四維神色一黯,“職下膽子很,很怕死,也怕看到兄弟們死在麵前……如今,抗戰終於勝利了,職下對那些死去的兄弟也算有了交代……職下隻想迴家,迴去守著老婆孩子安安心心地過日子……還望師長成全!”


    “嗯……”


    李師長皺著眉頭聽完,良久,輕輕地點了點頭,“你先迴去整理部隊,即日開赴南京……你的辭呈,我會交給鈞座!”


    “是!”


    李四維心中一鬆,連忙允諾。


    吉普在迴團部駐地的碎石路上顛簸著,李四維靠坐在後排的角落裏,雙目緊閉,神色疲憊。


    就要離開了!


    這也算全身而退了吧?


    可是,為啥不如想象中的輕鬆呢?


    這一走,就再也迴不來了!


    李四維靜靜地想著心事,胡大眼不敢打擾,司機小潘也隻顧埋頭開車……車廂裏很靜很靜。


    “吱嘎……”


    天色黃昏,吉普停在了團部大院門口。


    到了!


    李四維強自一振精神,推開車門走了下來,正要整理衣帽,卻見盧鐵生匆匆地迎了上來。


    “團長,”


    盧鐵生匆匆而來,望著李四維如釋重負,“你可迴來了,好些兄弟都鬧著要走……吃了晌午飯就過來了,陳團副和鄭參謀咋勸都勸不住!”


    “龜兒的!”


    李四維望了盧鐵生一眼,笑罵著,“你還想把兄弟們拴在團裏一輩子啊?”


    “呃……”


    盧鐵生一滯,神色黯然。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真地又有誰又能陪誰走到天荒地老?


    他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舍不得啊!


    “唉……”


    看到盧鐵生的樣子,李四維輕輕地歎了口氣,一整衣帽,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大門口。


    盧鐵生連忙跟了上去,欲言又止。


    分別的時候到了,誰又能留住誰呢?


    團部會議室,三十多個兄弟把會議桌圍了個滿滿當當,大多都是普通戰士,也有幾個連排級幹部,如黃化、李裏紹龍等。


    鄭三羊垂頭坐在一旁,手裏拿著厚厚地一疊信在默默地讀著,想來那些信都是兄弟們的辭呈。


    “唉……”


    一旁的陳懷禮在勸著黃化等人,哀聲歎氣,聲音卻已沙啞,“這些年,我們一起走過了多少坎坎坷坷?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你們咋說走就要走呢?”


    聞言,眾人隻是沉默。


    “算了!算了……”


    陳懷禮還待再勸,鄭三羊突然抬起頭來衝他擺了擺手,目光緩緩掃過黃化等人,“你們的心情我能理解……說實話,我也想馬上迴家去看看婆娘娃兒……一走就是這麽多年,哪個不想家呢?”


    說著,鄭三羊把手裏那一遝信放到了桌上,“兄弟們,把辭呈都收迴去吧!要迴家,我可以給你們批假……可是,我不能放你們走!抗戰勝利了,好日子才剛開始……我不能就這麽放你們走了啊!”


    “是啊!”


    陳懷禮連忙附和,“你們都是有功的人,雖說不能給你們每個人高官厚祿,但……隻要你們留下來,吃穿用度虧待不了你們啊!”


    “團長,”


    陳懷禮話音剛落,便聽門口響起了謝雲升的聲音,連忙望了過去,頓時鬆了口氣,“好了……老子是勸不住你們了,就讓團長親自來跟你們說吧!”


    黃化等人也紛紛望了過去見咯思維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連忙都站了起來,一個個神色赧然,“團長……”


    “坐吧!”


    李四維笑嗬嗬地擺了擺手,走到了桌邊,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笑嗬嗬地望著他們,“都坐下說!”


    “呃……”


    黃化等人猶豫著坐了下來,望著李四維欲言又止。


    “老道!”


    李四維的目光先落在了坐在左手邊的黃化身上,“你要走?”


    “嗯!”


    黃化硬著頭皮應了一聲,卻不敢直視李四維,“團長,我還有個師父……今年該有七十八了,我想迴去侍奉他……”


    “好!”


    李四維笑嗬嗬地點了點頭,“百善孝為先……你的辭呈,我批了!”


    “龜兒的!”


    黃化頓時鬆了口氣,一抬頭望向了李四維,嘿嘿而笑,“團長,你要是不答應,我也得走!本來想偷摸地走來著,又覺得……你不是說,李大炮的兵絕不能當逃兵嘛!”


    “這就對了嘛!”


    李四維笑著拍了拍黃化的肩膀,“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要走,也得給兄弟們好好告個別嘛!偷偷摸摸地算個啥?”


    “那是!”


    黃化點了點頭,神色卻是一黯,“其實……算了!有緣自會再見!”


    黃化雖是道士出身,卻也沒有真正得道,自然也做不到了無牽掛!


    “對!”


    李四維重重地拍了拍黃化的肩膀,目光慢慢地從其他兄弟臉上掃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但是,隻要有緣,自會再見!”


    說著,李四維強自一笑,“你們的辭呈我都批準了!但是,淪陷區還有兩百多萬小鬼子沒有繳械,也就是說,這場仗還沒有真正地結束……所以,我希望你們等等再走!”


    “這仗還沒結束?”


    眾人一怔,連忙允諾,“是!”


    雖然小鬼子的天皇已經廣播了《投降詔書》,但,在華的小鬼子尚未完全繳械……沒有繳械,就還有繼續頑抗的可能啊!


    這場仗卻是還沒有徹底結束!


    於是,再沒有兄弟鬧著要走了,全團將士繼續在芷江休整待命。


    不少兄弟已經有了離開的打算,所以都很珍惜最後這一段相處的時光,身處前線不用訓練,便常湊到一起抽抽煙、吹吹牛……營地裏彌漫著淡淡的溫情、縈繞著淡淡的離愁。


    李四維整日裏也在各連隊轉悠著……他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才不會招致禍患,更不知道說了會不會有人信,於是,每每也隻能和兄弟們一起抽著煙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


    可是,有些話不吐不快,不說出來,他會愧疚一輩子!


    這天夜裏,李四維吃過晚飯便讓胡大眼先去叫李三光,打算先跟他說說看,畢竟是自己的親三哥,就算說不通也不會把自己說的話流傳出去!


    小屋裏燈火昏黃,坐在床邊的寧柔捧著那本《蔣總裁言行》低頭讀著,神情專注,坐在桌邊的李四維默默地抽著煙,神情凝重。


    “老四,”


    不多時,李三光便風風火火地進了門,一望李四維,“你現在好大的官架子啊!”


    “嗬嗬……”


    李四維訕訕一笑,指了指板凳,“先坐!”


    說著,李四維又衝跟進來的胡大眼笑了笑,“大眼,你先迴去休息吧!”


    “是!”


    胡大眼退了出去,輕輕地帶上了門。


    “老四,”


    見狀,李三光笑容一斂,在桌邊坐下,壓低了聲音,“出啥事了?”


    “三哥,”


    李四維掏出一支煙遞了過去,沉吟著,“等小鬼子繳了完械,我和柔兒就要迴老家了……你呢?咋打算的?”


    說罷,李四維靜靜地望著李三光,神情凝重。


    “呃……”


    李三光卻是一臉愕然,“你是說……脫下軍裝不幹了?”


    “對!”


    李四維輕輕地點了點頭。


    “為啥呀?”


    李三光的聲音一下子就高了起來,“你都是團長了,再幹幾年就成……”


    “三哥!”


    李四維聲音一肅打斷了李三光,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如果……我讓你也不幹了呢?”


    “呃……”


    李三光一滯,緊緊地迎著李四維的目光,神色慢慢堅定起來,“不行!”


    說著,李三光輕輕地歎了口氣,“老四,六十六團有三哥放不下的東西!”


    “唉……”


    李四維也歎了口氣,“三哥,你覺得我就能放得下?”


    “嗯……”


    李三光皺了皺眉,“放不下……為啥還要走?”


    李四維稍一猶豫,起身探頭湊到了李三光耳畔輕聲地說了起來。


    聽了李四維的話,李三光先是一愣,隨即神色大變,憤怒的神色慢慢堆積。


    “嘭……”


    李四維尚未說完,李三光便一拳砸在了桌子上,“老子偏不走!”


    李四維一怔,神色愕然。


    “老四,”


    李三光一望滿臉愕然的李四維,怒氣未消,“你覺得三哥配不配穿這套軍裝?”


    “配!”


    李四維連忙點頭,“六十六團的兄弟莫得哪個不配!”


    “那就對了!”


    李三光怒意稍減,“既然這套軍裝我們穿得問心無愧,那麽憑啥要脫下來……憑啥啊?”


    “呃……”


    李四維一滯,咬了咬牙,“可是,如果真有那麽一天……”


    “老四!”


    李三光一擺手,目光炯炯地望著李四維,神色肅然,“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三哥也要對得起死去的兄弟!”


    李四維默然,良久,輕輕地歎了口氣,“三哥,死去的兄弟……是他們讓你、讓我、讓其他還活著的兄弟活了下來……他們一定希望活著的兄弟能好好地活下去!”


    “呃……”


    李三光一怔,良久,輕輕地點了點頭,“三哥記下了!”


    送走了李三光,李四維突然覺得心裏堵得慌。


    正如李三光所說,老子們穿這身軍裝穿得無愧於心,憑啥說脫就脫了?


    他娘的,老子這是要當逃兵啊!


    李四維呆坐桌邊,神色疲憊地又掏出了一支煙。


    “四維……”


    寧柔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見狀輕輕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人各有誌……你不要為難兄弟們,也不要為難你自己!”


    “嗬嗬……”


    李四維苦笑一聲,將手裏的煙放迴了衣兜,輕輕地將寧柔拉進了懷裏,靠在了她的肩頭,“柔兒說得對呢!可是……我放不下啊!”


    “嗯,”


    寧柔輕拂著李四維的後背,聲音微微顫抖,“我懂……”


    “放心!”


    李四維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輕輕地拉開寧柔,站起身來,“我再去找三舅哥說說看……”


    李三光是李四維的同胞三哥,伍天佑是李四維的三舅哥,兩個哥哥都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


    不多時,李四維去直屬連將已經躺到床上的伍天佑叫了出來,兩人蹲在營房外的操場邊抽起了煙。


    “三哥,”


    一支煙抽完,李四維輕輕地開了口,“等忙完這一陣,我就要迴老家了,若蘭也會跟著我迴去……”


    “你也要走嗎?”


    伍天佑怔了怔,輕輕地點了點頭,“迴去也好……俺也該把叔公接迴平邑了……等安頓好了叔公,就去四川看你們!”


    伍老爺子的遺骨還在徐州東郊!


    “要得!”


    李四維暗自鬆了口氣,連忙點頭。


    想離開的不需要勸也會離開,不願意離開的勸了也有沒用。


    李四維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還是在繼續找兄弟們單獨談話……他放心不下啊!


    當然,收效甚微。


    四月二十七日,李四維剛吃過早飯,趙信便匆匆地來了,神色振奮,“團長,師部剛剛打來電話,讓你過去開會……”


    命令終於下來了!


    李四維精神一振,連忙整了整衣帽,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門口。


    師部會議室裏,各部主官齊聚,個個神色振奮,等了這麽久,終於把命令等下來了!


    “兄弟們,”


    廖師長端坐主位上,一掃眾將,也是神采飛揚,“上峰剛剛下達命令,讓我部去南京受降!”


    去南京受降?


    眾將一愣,旋即神采飛揚,“是!”


    南京是國府曾經的首都,能去那裏受降是多大的榮耀啊!


    李四維雖然已經決意離開,可是聽到這個消息時也頓覺心中一熱。


    南京!南京!


    大山、貓兒、團長……兄弟們,你們在九泉之下聽到了嗎?


    八月二十七日,軍委會在經過慎重的考慮之後,決定派遣曾在緬北重創過日寇、全副美械裝備的新六軍入駐南京接受日寇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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