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於世,唯有出類拔萃者方能名顯於世,餘者大抵默默無名。


    人如此,山亦如此。


    出類拔萃者自有一番風光,但,默默無聞者何嚐又沒有自己的故事?


    中條山方圓數百裏,其間山嶺不計其數,崇山峻嶺常常被人冠以美名,矮嶺低山而又人跡罕至之地往往無名。


    五月八日,農曆四月十三,月已初圓,夜色朦朧。


    一支八百多人的部隊從橫垣大道方向潰敗下來,遭到日寇三個中隊的圍追堵截,被趕進了單石渡口西北麵的密林腹地,受困於一座無名矮嶺上。


    矮嶺背靠峭壁,眾將士三麵受敵,退無可退之下唯有拚死一戰,勉力打退了日寇的第一次衝鋒。


    “砰砰砰……嘭嘭嘭……轟轟轟轟隆隆……”


    日寇一擊無功,十二門迫擊炮三麵齊發,頓時轟得無名矮嶺上煙火翻騰、殘肢斷臂與土石齊飛。


    “啊呃……啊啊啊……”


    翻騰的煙火之中,慘嚎聲不絕於耳,來不及躲避的將士頓時被卷進了人間煉獄。


    在峭壁和山嶺的結合處有一塊巨石,巨石背靠峭壁立於嶺上,正好形成了一個三五米寬的山洞。


    此時,山洞之中已擠滿了人,最外麵的中年大漢就是這支潰兵現存的最高長官――齊營長。


    齊營長看著陣地上的慘景,神色猙獰,睚眥欲裂,雙手緊攥著一支中正式步槍青勁爆起,卻也無計可施。


    小鬼子的炮擊來得太突然,布防在稍遠處的兄弟們根本來不及撤過來,此時再想撤已經來不及了。


    “嗚嗚嗚……”山洞裏突然響起了哭聲,“俺想迴家……俺要迴家啊……”


    “嗚嗚嗚……”


    山洞裏頓時哭聲四起,“俺要迴家……”


    當士氣散盡,軍人也和普通人並無二致,他們也會怕,也會哭,也會想家!


    “給老子閉嘴!”齊營長焦躁地迴過頭,一聲怒吼比那爆炸聲更加高亢,“拿起你們的槍,要死……也給老子死出個軍人的樣兒來……等小鬼子的炮一停,就給老子狠狠地打……”


    “對,”臨時充做副官的張排長連忙附和,滿臉悲憤,“兄弟們,俺們也是軍人,小鬼子覺得俺們好欺負,俺們卻不能任他們欺負……哪怕是死,也要死得像個軍人,也要拖上小鬼子陪葬……”


    聞言,山洞裏哭聲漸悄,外麵卻炮聲依舊,隱蔽在各處的將士們隻能繼續在小鬼子的炮火下苦苦煎熬。


    矮嶺之下正麵陣地上,多田大尉遙望著煙火翻騰的陣地,手中的佩刀慢慢地抬起,神色猙獰。


    冷清地月光映照在狹長的刀鋒上,寒光閃爍,寒光閃爍間,佩刀在一點點抬高,殺氣也在迅速飆升。


    陣中的炮兵依舊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取彈、填裝、瞄準、發射……將一顆顆炮彈砸向了無名矮嶺。


    多田大尉手中的佩刀依舊在緩緩抬高,慢慢地高過了頭頂……


    “砰砰砰……”


    就在這一刻,後麵山林中炮聲乍響。


    那是九二式迫擊炮在響,多麽熟悉的響聲啊!


    可是,為什麽會在陣後響起?


    多田大尉一驚,慌忙迴頭望去,便見朦朧的夜空中彈頭已唿嘯著砸了過來,“噓噓噓……”


    是支那軍!


    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多田大尉頓覺渾身冰涼。


    “隱蔽……”


    一旁的佐藤中尉已經大聲地嘶吼起來,但隨即便被淹沒在了隆隆的炮聲之中。


    “嘭嘭嘭……轟轟轟隆隆……”


    煙火翻騰,殘肢斷臂與變形的槍支炮管四濺。


    小鬼子的炮陣首當其衝。


    正麵陣地的巨響聽得兩翼的小鬼子都是一驚。


    右翼陣地上,清河大尉循聲往中央陣地望去,眼角的餘光卻瞥到幢幢的人影已經自身後的密林裏衝了過來,連忙驚唿,“敵襲……”


    “砰砰砰……”


    槍聲隨即響起,子彈如亂蝗般撲了過來。


    “咻咻咻……噗噗噗……啊呃啊……”


    血光迸現,慘叫聲四起,清河中隊的後陣頓時亂作一團。


    “八嘎……”


    清河大尉怒吼一聲,連忙伏下了身子,腰間的南部十四已然到了手中,“反擊……”


    “咻咻咻……”


    迴答他的卻是破空聲,長柄手榴彈已如雨點般砸了過來。


    一旁的炮兵慌忙停止了轟擊,就要組織防禦,可是,孫大力已經一馬當先地衝到了近前,比孫大力更快的是唿嘯的子彈。


    “殺……”


    一聲怒吼,孫大力如下山猛虎般衝進了小鬼子的炮陣,手中長槍一揮,當先一個小鬼子便被劈得一個趔趄,孫大力卻是去勢不竭,狠狠地將正欲倒下的小鬼子撞得倒飛而出,將後麵衝上來的一個小鬼子撞得一個趔趄!


    孫大力,人如其名,力大驚人!


    “殺啊……”


    馮振義和方德山隨後率部殺到,殺入了清河中隊的左右兩翼翼,但聽到喊殺聲震人心魄,但見刺刀翻飛、寒光閃爍、血光四起……槍響嘎然而止,唯餘震天的殺聲和金鐵交擊、骨肉碎裂之聲。


    拚火力,特勤連或許不如小鬼子,但拚刺刀,特勤連不懼任何小鬼子!


    孫大力明白這一點,黃化更加明白這一點,特勤連本就是他一手帶起來的!


    就在迫擊炮連的炮聲響起之時,黃化已率部殺向了左翼陣地上的佐佐木中隊。


    步槍突襲亂敵陣腳,手榴彈突破擴大混亂,然後三路齊出全線突擊……黃化的戰術與孫大力如出一轍,但黃化卻把手榴彈攻擊集中到了佐佐木中隊的兩翼。


    因為,小鬼子的炮兵在黃化眼裏隻是渣子,更因為迫擊炮是好個東西,他舍不得炸。


    當槍聲陡起、砸向小鬼子兩翼陣地的手榴彈尚未落地之時,佐佐木中隊陣地中央的炮兵才還沒有來得及停止射擊,佐佐木大尉剛剛喊出了一個“敵”字,而黃化已經單槍匹馬殺到了小鬼子的炮陣之後,手中的長槍一揮,將一個匆忙舉槍的小鬼子劈得倒飛而出。


    “嘭……啊……”


    另一個小鬼子已經揮動了刺刀,卻被黃化掄過來的槍托連槍帶人一齊砸飛。


    或許是震驚於黃化的非人速度,或許是震驚於黃化的駭人攻擊力,佐佐木大尉已經忘了喊出後麵的命令,當即就舉刀後退。


    “嘭嘭嘭……轟轟轟隆隆隆……”


    直到此時,兩翼的爆炸聲才響起,翻騰的氣浪震得佐佐木大尉一個趔趄,可上,還沒等他站穩腳跟,黃化已徑直衝殺了過來,手中的刺刀早已血跡斑斑,但比那刺刀更加令佐佐木大尉心寒的是那個所向披靡的殺神。


    “噓……”


    黃化手中的刺刀當頭劈下,佐佐木大尉慌忙揮刀格擋。


    “哢嚓……”


    黃化的腳卻後發而先至,狠狠地踢在了佐佐木大尉的左腿上,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佐佐木大尉的身子隨即向左側倒去。


    “嘭……”


    黃化劈下的刺刀狠狠劈在了佐佐木大尉勉力舉起的佩刀上,去勢不竭,狠狠地劈在了佐佐木大尉的脖頸之上,鮮血飆射。


    “當啷……”


    佐佐木大尉手中的佩刀無力地掉落在地,屍首“噗通”跌落塵埃,圓瞪的眼中滿是恐懼之色。


    “殺啊!殺啊……”


    炮聲停了,槍聲也停了,矮嶺之下卻已殺聲震天。


    “援軍來了,”


    矮嶺之上,幸存的將士們高唿起來,“援軍來了,快去幫忙啊……”


    “兄弟們,跟老子衝啊!”


    齊營長提著長槍,一馬當先地衝出了山洞,往嶺下衝去,“想活命的就跟老子衝……”


    事已至此,不是敵死就是我亡!


    “殺啊……”


    尚能再戰的將士們紛紛呐喊著衝了下去,受傷的將士也是喜極而泣,“援軍來了,終於來了啊……”


    援軍來了,特勤連和迫擊炮連。


    特勤連所向披靡,清河中隊和佐佐木中隊敗局已定,但多田中隊在遭到炮擊之後卻還剩下百十號可戰之兵,怒吼著衝向了向迫擊炮連的陣地,“殺光他們……”


    慌亂之中,多田中隊的殘兵並沒有注意到兩翼友軍的頹勢,一心隻想複仇。


    小鬼子本來都準備在這裏甕中捉鱉了,卻被一陣炮擊轟了個七零八落……豈能不憤怒?


    朦朧的夜色中,小鬼子來勢洶洶,近了,更近了……迫擊炮連的陣地上卻是一片死寂。


    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有小鬼子已經扯下了胸前的甜瓜手雷。


    “撤!快撤……”


    就在這時,突然一個驚恐的聲音尖叫了起來。


    可是,已經晚了。


    “砰砰砰……”


    兩翼的槍聲陡然響了起來,如驟雨打新荷。


    迫擊炮連就算沒有炮彈,還有長槍,還有刺刀……沒有抵抗,隻是為了誘敵入甕。


    “咻咻咻……”


    兩翼槍聲一響,迫擊炮連的包抄意圖已經暴露,正麵陣地上的手榴彈也適時地砸了過來。


    “噗噗噗……啊呃啊……”


    子彈如飛蝗般撲進了小鬼子的衝鋒隊,頓時血光飛濺、慘叫聲四起。


    “嘭嘭嘭……轟轟轟隆隆……”


    手榴彈隨即砸到,火光迸現、硝煙翻騰,小鬼子的隊伍頓時一片混亂。


    當然,也有小鬼子將手中的甜瓜手雷扔進了迫擊炮連的正麵陣地,可是,他們卻不知那片陣地已經是空蕩蕩的一片了。


    “嘭嘭嘭……轟轟轟隆隆……”


    當小鬼子的手榴彈在迫擊炮連正麵陣地上掀起一陣煙火之時,正麵陣地上的守軍已經兵分兩路向兩翼增援了。


    兵力相當,計逵可沒有想過要把這股小鬼子一口吞下!


    硬骨頭要慢慢啃……炮兵追求計算精密,計逵行事向來謹慎。


    小鬼子自然不知道計逵的想法,慌亂之下選擇了後撤,隻想突出包圍圈。


    可是,齊營長已經帶著五六十號兄弟從山上殺下,個個悍不畏死,殺氣騰騰……雖然這隻是一股殘兵,但,泥菩薩尚有三分火氣,被追著打了一路,終於遇到了報仇的機會,豈能放過?


    可惜,齊營長所部一路打來,彈藥早已所剩無幾,此時殺下山來也隻零星地放了幾槍,然後就隻能試圖破小鬼子的防線,肉搏了。


    好在,此時多田中隊已死傷過半,又被迫擊炮連咬住了主力,阻擊齊營長所部的火力有限,終被齊營長所部一舉突破。


    矮嶺無名,嶺下殺聲震天、血肉橫飛,那血光讓初圓的月光都黯然失色。


    當喊殺聲漸漸消散,矮嶺上下唯餘遍地屍骸和痛哭哀嚎聲。


    “營長,”


    特勤連和迫擊炮連在忙著打掃戰場,而多田中隊的陣前,張排長正抱著齊營長放聲痛哭,“營長……俺們衝出來了……衝出來了……你可不能丟下兄弟們啊……”


    密布的槍眼鮮血噴湧,早已染紅了齊營長的胸腹,任張排長如何按壓也止不住那不斷流逝的生機。


    “二……二愣子,”齊營長望著淚流滿麵的張排長,艱難地張了張嘴,眼神平靜,“莫……莫哭了……老……老子死……死得像個軍……軍人不?”


    “像,像……”張排長點頭如搗蒜,淚花四濺。


    一旁的將士也早已淚如雨下,“營長,你是軍人……是真正的軍人……”


    黃化和孫大力聽到動靜走過來時,齊營長已經閉上了雙眼,那凝固的臉上雖然布滿煙塵,但他們依然能看到他嘴角噙著的那一絲笑意。


    “兄弟們,”孫大力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朝眾將士擺了擺手,“走吧,帶上你們的營長和所有的兄弟跟我們去渡口……”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


    這是命!


    夜漸深,月漸隱,無名矮嶺依舊靜靜地佇立在那裏,它見證了這一戰,有了自己的故事,但卻無口來說。


    六十六團臨時指揮部裏,李四維聽了黃化等人的匯報,一聲輕歎,環顧眾將,“如今,垣曲渡口和官陽渡口的友軍擋住了東西兩麵的小鬼子,我部當加強進山的兵力,向北擴大搜索範圍,爭取接應到更多的友軍……全友、平安、石猛,你們每營抽調兩個連出來;黃化、大力,你們連抽調六個班配合各連行動,餘部繼續和迫擊炮連一起行動。”


    “是,”眾將轟然允諾。


    “團長,”富察莫爾根和伍天佑急了,“騎兵連呢?”


    李四維目光一轉望向了兩人,“你們連繼續去聯絡友軍各部,並在各部陣地前方三到五裏範圍內搜索警戒……騎兵連就是六十六團的眼睛,必須瞪大了、盯緊了。”


    說著,李四維一掃眾將,神色肅然,“事已至此,我們隻有在這單石渡口營造出一片真空地帶,才讓更多的友軍活著迴到南岸去!”


    “是!”眾將轟然允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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