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殿雅樂裊裊,裴敏在宮人的指引下入席,心中感慨:賀蘭真心果真是少年氣十足,還未曾被官場的黑暗腐朽染透,一顆心幹淨而又美好。


    心中對他的觀感好了許多。


    見她入座,周圍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與她座位毗鄰的朝臣莫名冷嗤一聲,離席避開,其他人也紛紛將自己的案幾搬離遠些,轉眼間一丈以內隻剩她孤零零一人就座,仿佛她是什麽瘟神似的避之不及。


    這群文人還是一如既往地自視清高。裴敏懶得理,自顧自斟了一杯酒道:「古有『孔融讓梨』,今有朝臣讓座,見到諸位如此尊賢敬長,裴某真是『老』懷大慰!甚好,甚好!」


    「我等是不屑與女流為伍!你這等奸吏,真真是丟盡了我們河東裴氏的臉麵!」侍中裴炎首先站出來,與裴敏劃清界限。


    裴敏抿了口酒,乜視裴炎道:「不孝子。何況我來的是慶功宴,何來『丟臉』一說?倒是你搬弄口舌,去年汙衊裴行儉大將軍通敵的齷齪事,這麽快就忘了?」


    「你!」裴炎瞪眼,肅然道,「你叫誰『不孝子』!老夫都夠做你爺爺了!」


    「我替令堂罵你兩句。」裴敏笑吟吟道,「你說你不屑與女人為伍,可你娘不是女人?你不是女人生的?還是說,裴侍中沒有母親教養?」


    武後挽著天子的臂膀進門,賀蘭慎跟在二人身後,一入殿就撞上這樣一出大戲,不由怔住。


    天皇陛下登時來了興致,頭不暈眼不花了,拉著武後在角落尋了個位置坐下,低聲吩咐一旁的內侍道:「快,給朕和天後拿些瓜子幹果,不必驚動他們。」


    武後知道陛下平日最愛看罵架拌嘴的八卦之事,當做寂寥深宮中的一絲調劑,便也陪同他一起坐在大殿角落裏嗑瓜子。


    那邊,裴炎噎了半晌也沒找到迴擊的話,皺巴巴的老臉漲得紫紅。


    倒是他身旁的金部郎中接過話茬,出言道:「為母者相夫教子,德容兼備。而你身為女子卻用父兄的性命博取權勢,縱容手下告密暗殺、擾亂朝局,已然不是什麽正經女子!」


    「張侍郎所言極是!」裴炎找到了突破口,正色道,「如此不忠不義不孝之輩,毫無品性可言,豈能與我等經緯丈夫同坐一席?真是笑話!」


    裴敏眼睛明亮,瑩白的手撐著下巴,晃蕩著杯盞中的酒水道:「說得好啊!隻是不知當初裴侍中誣陷同僚時,可曾想過自己也是那不忠不義之徒?諸位排殺政敵時,以筆為刀,可曾掂量過自己的品性是善是惡?再者,我當初率淨蓮宗殘部歸鄉投誠大唐天子,乃是棄暗投明,若這樣都算錯,那淩煙閣裏事二主的魏鄭公、李衛公豈非都是不正經之人?」


    「淩煙閣功臣,豈容你這般褻瀆!」


    「男人像女人是自賤,女人像男人卻是僭越,說得好像男子生來就比女子高貴似的。你們罵來罵去無話可說了,就隻會攻擊我女人的身份,真是好沒道理!」


    她字字珠璣,不疾不徐,裴炎拂袖冷哼,執拗道:「陰陽調和,男女有別!女人就應該安居於後,怎可拋頭露麵攪弄風雲?」


    裴敏氣定神閑,反問道:「若是不安居於後,偏要如男子一般決策政務,又如何?」


    「牝雞司晨,禍亂朝綱,那便是妖女!」裴炎怒喝,聲音在麟德殿內迴蕩,餘音不絕。


    裴敏短促一笑,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譏諷。


    她緩緩起身,朝殿門處一拜,躬身道:「天後,您都聽見啦!裴侍中方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影射辱罵天後為妖女,臣要彈劾他大不敬之罪!」


    此言一出,四周死寂。


    方才還在口誅筆伐的朝臣麵露慌亂,紛紛出列躬身,行禮道:「臣拜見陛下、天後!」


    裴炎更是嚇得麵如土色,顫巍巍拱手道:「天、天後!裴司使顛倒黑白,含血噴人,望陛下、天後聖裁!」


    武後執掌朝政這麽多年,方才聽到「牝雞司晨,禍亂朝綱」八字,心中已是十分不舒坦。她慢悠悠拂去裙擺上的瓜子殼,起身瞥了眼雙肩微顫的裴炎一眼,鳳眸不怒自威,說:「裴侍中方才說的字字句句,我都聽明白了。」


    裴炎徹底慌了。他記恨裴敏救出自己的政敵裴行儉,隻想罵她幾句出出氣,卻不料反被裴敏下了套,連同天後一起罵了進去!


    天後是何等威嚴,今日他怕是要當庭杖斃了!


    裴炎駭得麵如土色,方才的咄咄逼人全然不見,撲通一聲跪拜伏地,聲線抖得不成樣子:「臣之所言並非針對天後,絕無不敬之意!臣、臣……」


    裴敏憋笑憋的肚疼,好不暢快。


    「行了裴卿,若論嘴皮子功夫,十個你也不是裴司使的對手。本朝民風開放,忠君不分男女,裴司使協同天後賑災有功,是朕特意命賀蘭將她請來赴宴的,諸愛卿當以禮待之。若恪守禮教,鐐銬加身,使人不能聽、不能言、不能辯,那大唐就不是大唐了。」


    天子知道武後氣量小,真動起怒來連自己人也殺,便打圓場道,「都坐罷!君臣間難得宴會一場,莫要弄得烏煙瘴氣,壞了氣氛。」


    天子三言兩語暫緩危機,眾人才長舒了一口氣,捏著汗落座。


    天子看向身後的賀蘭慎,語氣溫和了些:「賀蘭,你也入座。」


    賀蘭慎行禮:「謝陛下。」


    麟德殿很大,空著的案幾不少,朝臣有意拉攏賀蘭慎,皆殷勤邀請他來自己身邊就座。賀蘭慎目光平靜,婉拒眾人的招攬,直直朝一人獨坐的裴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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