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麒手上的玫瑰花,掉在了地上。


    那個聲音很輕,沒有吵到病房裏麵的人。


    而他拎著早餐的手,就那樣緊緊的攥著,指關節一節一節的變白。


    上麵的青筋冒出來,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


    掌心不斷用力,不斷用力,不斷的掐緊。才能克製自己。


    姚友權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他的意識有些渙散。


    腦子裏不斷迴蕩著的,隻有一句話。


    丁洛夕是冤枉的。她是無辜的。


    宋雲曦,不是她害死的。


    這個認識讓他完全不知道要怎麽麵對。


    盯著那扇病房的門,突然就有一種感覺,那扇門就是一個黑色的,張著大嘴的怪物。


    從裏麵不斷的湧出黑色煙霧,然後他就立在這些煙霧之中,感覺自己要被吞噬,被包圍。


    他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他張開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想要跟那些黑色煙霧對抗。


    卻又發現是那樣的困難。


    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想要緩和那種幾乎是窒息的痛。


    可是卻是那樣的困難。


    真的困難,感覺喉嚨那裏,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的難受。


    丁洛夕是無辜的。


    她沒有害死雲曦。


    丁洛夕,沒有害死宋雲曦——


    在他做了那麽多,傷害丁洛夕的事之後,他是第一次,知道了這個事實。


    顧承麒幾乎站不住了。


    那些黑色煙霧,讓他唿吸困難。


    可與此同時,那些過往,那些片段,一點又一點的,不斷的在他的腦海裏湧現。


    他不想想,卻又一直在想。


    丁洛夕跟他的初遇,在花花世界。


    她不能當護士,她去會所上班。


    後來為了給她母親治病,她甚至差一點當公主——


    一切的一切像是電影的迴放動作一樣。


    不斷的閃過眼前。


    而更多的畫麵。是他那天知道了自以為的“真|相”之後,衝迴了家,然後開始了對丁洛夕不斷的傷害。


    當時他自以為是天神,是審判者。


    可是他有什麽權利?


    更何況,他的審判還是錯的。


    錯了,一切都錯了——


    他想到了丁洛夕痛苦的樣子,想到了她哀求的神情。


    他還想到了,她出車禍的時候,那一身的血。以及那一句,我恨你。


    那麽多,那麽多。


    “……”袋子裏的早餐也落了下去。


    掉在了地上,他的身體一軟,無力的倚在了一邊的牆壁上。


    “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愛上你。”


    丁洛夕的話,似乎又一次響在耳邊。


    她說他的愛,是錯的。


    當時,他以為那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打擊了。


    可是現在才知道了,原來這個才是。


    他的心在最初的震驚,懊悔,痛苦之後,襲上心頭的是巨大的恐慌。


    那些恐慌讓他的心跳都要停了。


    如果丁洛夕是無辜的,如果害死雲曦的人不是她。


    如果她一直在承受著不屬於她的冤屈,那麽他有什麽資格,有什麽理由去向她報複?


    如果那些報複,都是錯的,他現在又有什麽臉,去麵對丁洛夕?


    他又有什麽臉,去跟丁洛夕說要跟她在一起?


    想想她承受的痛苦。


    這幾年的這些事情,他還有什麽資格,讓她原諒自己?


    他又有什麽理由,可以求得她再給他一個機會?


    啊——


    顧承麒沒有叫出聲,可是內心,卻已經開始流血了。


    洛夕,丁洛夕。


    你會恨我嗎?


    我已經不求你原諒了,我隻求你,不要恨我。


    可是,怎麽可能?


    如果是你,顧承麒,你能不恨,不怨麽?


    顧承麒的身體有些發軟。


    他死命的咬著自己的手腕,克製那心頭即將要崩潰的感情。


    手腕那裏,被他咬得生疼,卻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


    痛,真的太痛太痛。


    他退後又退後,倚著白色的牆壁,神情一片茫然無措。


    …………………………………………


    外麵顧承麒如何想,病房裏的三個人不知道,神情各異。


    秦漫雖然在聽音樂,不過一直在關注丁洛夕。


    姚友權也一樣,雖然他們都不是丁洛夕,可是任誰承受了幾年的冤枉,封殺,打壓。


    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時候,都會有所反應吧?


    可是丁洛夕,完全沒有,她的神情平靜,看起來,平靜過了頭。


    丁洛夕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清醒過來之後,她所有的思緒,都陷入在了,自己是無辜的這件事裏。


    可是隨著這個認知繼續湧上心頭的,是她已經刻在骨子裏的,那些難以磨滅的痛苦。


    是的。痛苦。


    不能當護士的心酸絕望。


    遇到顧承麒時的糾結忐忑。


    愛上顧承麒時的猶豫不安。


    更不能忘記的是,當被顧承麒知道一切時,他那過激的反應。


    他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的傷害她。


    他罵她,汙辱她,欺負 她。


    甚至把她送人。


    而在最後,在她麵前與別的女人親熱,不斷的借著別人的手來傷她。


    她想逃離,可是顧承麒卻一次又一次的不肯放過她。


    為了逃脫顧承麒,她甚至失去了一個孩子。


    那些痛苦,日複一日的積壓在她的心口,太深,太重。


    深重到丁洛夕現在就算覺得難過,覺得痛苦,可是她卻是連哭都不哭不出來了。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那些壓抑的情緒,在這幾年不斷的折磨她內心的愧疚太多,多到她現在已經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她是清白的,她沒有害人。


    她隻是被人拎出來當了替罪羊?


    六年,整整六年。


    丁洛夕的心因為那個真|相而高興的同時,又一點一點的沉下去。


    她想到了當初的宋雲曦,想到了顧承麒。


    想到了她跟顧承麒之間的一切。


    她更想到了,顧承麒對她的恨,對她的怨。


    那些,其實原來都不應該是她承受的嗎?


    這個念頭湧上心口,她的神情終於有了些鬆動。


    沒有哭,她的雙手,死勁的掐著牀上的被角。


    牙根咬得很緊,瞪大的水眸,充滿了淒苦之色,沒有說話,痛苦卻很明顯。


    她的眼眶一點一點的濕潤,發熱。


    冷,非常的冷。


    她想哭,卻是哭不出來。


    她隻能綣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的綣起來。


    泛紅的眼,終究是落下淚來。


    抱著自己的手臂,死命的咬著牙,不讓自己出聲,隻是無聲的流淚。


    她沒有哭,隻是那樣無聲的流淚。那些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想去擦,卻是連抬手都不能。


    隻能放任那些淚水,不斷的流著。


    姚友權在醫院上班也有十幾年了,見多了生離死別,看慣了家屬的絕望,哭泣。


    可是從來沒有哪一個人的淚水如丁洛夕此時一般,讓他覺得不忍。


    是真的不忍。


    這樣一個纖細的肩膀,承受了多少不屬於她的磨難?


    又或者她這次住院,其實也是顧家的報複之一?


    他不想這樣想,卻又忍不住這樣想。


    他想說點什麽,想讓丁洛夕不要哭了。可是卻說不出口。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人,為了利益,為了錢,去做很多黑心的事情。


    也有很多人,承受著不屬於他們的委屈,心酸。


    他最終什麽也沒有做,隻是站在那裏,看丁洛夕把自己綣成一團,抱著手臂,不停的流淚。


    病房裏很安靜,非常的安靜。


    丁洛夕不動,不說話,隻是不停的流淚。


    她明明沒有哭出聲,卻比嚎啕大哭還要讓人聽著不忍。


    秦漫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起來。


    她走到牀前,抽出牀頭櫃上的紙巾,輕輕的為丁洛夕拭去了她臉上的淚水:“如果你想哭,就哭吧。”


    哭出來就好了。


    丁洛夕想搖頭的,卻終究是忍不住。


    那個淚水流得更兇了。


    秦漫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閉上眼睛,無法克製的嗚咽出聲。


    那個聲音,就算是心腸最硬的人,聽了都為之不忍。


    秦漫看了姚友權一眼,在心裏歎了口氣,伸出手抱住了丁洛夕,輕輕的拍著她的背。


    一牆之隔。


    坐在外麵的顧承麒,可以清清楚楚的聽到,裏麵傳來的聲音。


    那個輕聲的,極為壓抑的哭聲,讓他的心髒那裏,開始一抽一抽的疼。


    他從來沒有如此刻這樣,深刻的,感受到了,丁洛夕的痛苦。


    哪怕隔著一扇門,他都能猜想得到,丁洛夕現在是什麽樣的一個狀態。


    她沒有哭,隻是那樣的嗚咽,像是受過傷的小動物一樣。


    他從來沒有如此刻一樣的恨自己。


    他突然就沒辦法再坐下去了。


    站直了身體,他極力的穩定自己的情緒,然後推開了那扇門。


    丁洛夕還在流淚,哽咽。


    她經曆著的痛苦,那些委屈。還有她失去的那個孩子。


    都不是可以用淚水就輕易抹去的。


    可是到了現在,她也隻剩下用這樣的方法,來宣泄自己所承受的一切。


    病房門開了,在場的人,除了姚友權,都沒有意識到。


    秦漫還抱著丁洛夕,看著眼前這個小女人哭成這樣,她同樣身為女人都不忍了。


    退一步想想,要是她承受了那些冤枉,委屈,她肯定不會像丁洛夕這樣隱忍。


    怎麽也要鬧個天翻地覆,還自己一個公道才對。


    哪裏是這樣哭幾下,就可以解決的?


    她沒看到,姚友權卻看到了。


    他並不知道顧承麒都聽到了,在對上他被陰沉的臉色時,向前一步。擋在了顧承麒麵前。


    “你來得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說。當年——”


    “我都聽到了。”


    顧承麒不想聽姚友權再重複一次當年的事。


    那隻會提醒著他,他的愚蠢,還有不可饒恕的錯誤。


    “你聽到就好了。”姚友權並沒有把顧承麒跟丁洛夕之間可能會產生感情這件事情 聯想到一起。


    他來北都的目的,也隻有一個,就是還丁洛夕一個清白。


    “害死你未婚妻的人,不是丁洛夕,大少,我希望你可以告訴承耀的姐姐,讓她取消對丁洛夕的封殺。”


    “…………”


    沉默,顧承麒並沒有在聽姚友權說話。


    他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了丁洛夕的身上。


    丁洛夕的身上穿著病號服。她被秦漫半抱著,那張小臉上布滿了淚水。


    眼眶泛紅,眼睛也因為流淚太多,而有些腫。


    那雙眼睛被淚水洗過,清澈至極,像是最閃亮的寶石。


    此時看著他,她的眼裏,似乎有千言萬語,又似乎對他是無話可說。


    他的心,一點一點的抽痛著,痛苦著。


    他想說點什麽,嘴唇動了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大少?”


    姚友權沒有意識到不對,秦漫卻已經看出來了。


    如果說之前隻是猜測,現在倒是有真憑實據了。


    丁洛夕沒有錢,卻住著這麽高級的病房。


    姚友權叫這個男人大少,又說讓他取消封殺。


    不用說,這個男人跟丁洛夕之間的恩怨,秦漫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友權,我們走吧。”


    既然誤會都解開了,那接下來,就把時間給他們自己吧。


    “走?”姚友權明顯的沒有反應過來。


    走什麽走?萬一顧承麒又要整丁洛夕怎麽辦?


    這個男人,在某些方麵真是遲鈍得可以。


    秦漫強行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往外麵:“說了走就走,你可是答應了我,好好陪我在北都玩幾天,別食言。”


    “我——”他是答應了解決了丁洛夕的事情 陪她,可是現在不是沒解決麽?


    “笨蛋。”秦漫真是想尖叫了,她怎麽就遇到這麽一個反應慢三拍的家夥?


    也不理他的抗議,直接把他帶走。還體貼的將病房門關上。


    輕輕的關門聲之後,病房再一次陷入了安靜。


    顧承麒跟丁洛夕,大眼對小眼,彼此對視。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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