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強秦之下,若有他法,若有他法……”李左車勉強捂著隱隱抽痛的舊傷處,心中有滿腔鬱憤無法發泄,幾乎讓他再吐出血來。 代地搖搖欲墜,匈奴幾番侵擾,外有秦軍壓境,他們努力維係著複國之火,可這火焰卻在六國淪陷中越來越弱,如果這一次的機會失去,代地也好,六國也好,在強秦之前,誰又能有一抗之力? “那便是天意,要讓秦王一統六國。”他一把將這青年提起,抬起他的頭顱,強行讓他注視著遠方坍塌的城牆,“你看看,這都不算天命,什麽才算?” 他本是想一心抗秦,但在這天地偉力之前,卻不得不心中起疑,是否,秦真有天命得身,才有如此多的能臣相助,才能六代明君加身,才可在三年之中,連滅四國? 李左車凝視著遠方一眼,終於閉上眼眸,任淚水劃過麵頰。 “人力不可為,便要天地之力相動,”龍陽君凝視著他虛弱的模樣,將他放下,嗤笑一聲,“倒要謝你,讓我痛下決心了!” 他環視左右,平靜道:“將他拿下。” “君上且慢!”李左車的親隨突然起身擋住主人,“縱然主人身有私心,但這世上誰無私心,您不也因私心不願行此毒計麽,看在主人也是為國盡忠的份上,求您開恩饒恕主人一命。” “那他怕是又隻身遊說大梁周圍其它封君了,”龍陽君微笑道,“你既忠心,我便放了你,迴去告知趙嘉此事,至於他,就借我一用了。” 那隨從還想再言,李左車扯他一把:“就依他吧。” “主上!”那隨從焦急道,“您……” “無事,左右不過一死,我命你速去迴稟趙王,”見他不動,李左車怒道,“速去!” - 秦軍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山火撲滅,此時已是晚間,嚴江自己的小院子裏安撫受驚的花花——它灰頭土臉地鑽來主人懷裏表示委屈,嚴江找了大水桶燒了水正準備和它玩時,被秦王撞見。 “您何苦一定要來我這理政。”嚴江看著一邊仿佛已經曆經風霜的蒙毅,“我這裏院小人多,地段煩雜,您這一來,得給人家蒙將軍添多少麻煩啊!” 秦王還未說話,蒙毅瞬間求生欲大作,飛快解釋道:“次卿嚴重了,有您在旁,天下宵小盡懼之!屬下絕無煩擾。” 秦王政看了一眼正享受梳毛的花花,執手將阿江拉到一邊,平靜道:“寡人山火所受驚,自然要擇天命護佑之地方能安心。” 蒙毅看嚴江的目光就充滿了崇敬:“正是如此。” 說完,不用秦王招唿,就非常有眼力勁地去了屋外守候,這充分證明蒙家兄弟在揣摸主人心思上已經是登峰造極。 一邊失去主人愛撫的花花茫然地站起來,然後上前向秦王呲牙,伸爪子勾主人的衣服,顯出白白的肚皮,引誘主人迴來繼續遊戲。 嚴江沒想到居然還能給自己挖出這種坑,一時間有一種左右為難之感。 秦王累了一天,見此情景,大馬金刀地走入後院,舒展手臂,示意阿江過來。 嚴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上前給大王寬衣解帶:“絲衣清涼,王上怎麽還出這多汗。” “暑氣難消,若非為了愛卿,寡人何必在這盛夏千裏而至大梁,”秦王幽幽看他,伸出胳膊肘處的紅胗,“看,多苦。” 兩人隔得極近,那胸膛寬闊,肌肉豐美,肩膀強健,帶著汗氣,又靠得極近,嚴江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推他胸口:“你自去洗。” 秦王卻不入桶,隻是靠近阿江,在他耳邊輕聲道:“吾與虎,孰美?” 那溫熱氣息撩得心底發癢,嚴江耳尖微紅,不聲道:“花花何能及君也。” 於是秦王滿意地坐進桶內,這位君王不但就這麽三兩句趕走了花花,還要阿江來給他按捏——阿江的手藝,他是體會過的,被他的手指按捏肩頸之後,身上四萬八千毛孔簡直無一不暢快。 花花的福利慘被征用,氣得搭爪子在桶邊,恨不得進去咬他。 嚴江按捏完後,才桶外舀水給花花洗皮子,秦王則將手臂掛在桶上,說已經派出大批人馬尋找點火之人,抓到必然以火焚之。 嚴江隨口應了兩聲,繼續搓花花。 正說著,便聽周圍又傳來哭聲。 嚴江頭皮有些緊:“你一定要那麽對魏王麽?” 秦王政麵露冷笑:“魏人既敢焚山毀林救他,便要能承擔寡人怒火。” 這沒辦法勸,嚴江歎息一聲,又看了一眼院外的大樹,魏王與一眾王子形容狼狽無比,被關入籠中,掛在高高的杉木上,離地足有十餘米,搖來晃去,這夏日蚊蟲何等恐怖,這些貴人哪吃過這種苦頭,哭聲遠播。 “寡人倒要看看,如此一來,何人還敢燒山!”秦王冷冷道。 嚴江看著一邊的蚊香,低聲道:“你便不能入大梁而居麽?” “亡國宮廷,寡人不居也。”秦王悠然道,“待過些年,寡人便在鹹陽重建六國宮廷,與你同……” 嚴江一潑水淋他頭上,打斷他的話:“先洗頭吧你。” 真是沒完了,還不放棄呢? 若是旁人如此,秦王政早就放肆大膽拖下去三連了,但是這是阿江淋來的水——所以,他美滋滋地歪了下脖子:“這邊些,沒淋到。” 於是嚴江照作,還拿自己做的澡豆給他搓頭。 正在秦王思考著要怎麽把阿江拉下來時,屋外又有人求見嚴江。 秦王本要開口讓蒙毅把人攆走,便聽屋外有人高聲道:“魏國龍陽君,求見嚴次卿。” 龍陽君? 那個傳說姿容絕世的美人? 嚴江猛然興奮,將水舀一丟,拍了下身上的水珠,就衝了出去。 秦王看著自己還帶著泡沫的長發,神情越發凜冽。 …… 嚴江一見龍陽君時,心中恍然,請他入屋而坐,而他身後跟著一個極為眼熟的青年。 雙手被束,神色漠然。 龍陽君開口便道:“此人放火燒山,又欲讓秦軍入大梁,以水淹之,在下發現後,便將此人拿下,前來……邀功。” 他所言直接露骨,卻反而更易取信於人,由嚴江對李左車的理解,這事是他想得出來的。 “所以,你把他送給我?”嚴江轉頭看著這少年,覺得甚是麻煩。 “在下相助於秦,隻想嚴子能於秦王一些善言,予我王侯位,如韓侯一般。”龍陽君低聲道。 “時機以過,你們既殺了秦使,拒了降秦,如今到城破後再來請降,未免晚了些。”嚴江幽幽道。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龍陽君低眉斂目,溫柔道,“再者,若真取河水而灌之,秦可能抗否?” “且不說壩上有重軍駐守,此許魏卒難以靠近,便是壩上民夫,也不是你等能阻,”嚴江想了想,微微一笑:“再者,城外有鴻溝,隻要再以天罰之術,斷山阻水,便能將水再入鴻溝之下,便是有水,也不過沒腳過膝罷了。” 計終究是計劃,離做到還差得遠著呢,再說了,沒有火藥想要開壩,那可不是一時半會的功夫,足夠秦軍得到消息,殺他兩個來迴了。 “但魏王終是王裔,諸國姻親已久,留些顏麵,又有何難。”龍陽君看著被掛在樹上的一眾王公貴族,“勸慰道,如此行事,楚齊兩國,怕是要全力抵擋。” 畢竟誰都不想投降後還被這樣掛起,吃喝全在籠中,這已經不是顏麵掃地的問題了,而是奴隸之政,堪稱暴行了。 嚴江點頭:“此事我會勸慰王上,想來也不會掛著太久。” “如此,便謝過嚴子。”龍陽君微微鬆了口氣,“在下告退。” 嚴江挽留道:“君尚年輕,又有大才,何不留秦相助?” “魏王以封君待我,又豈能再事二主。”龍陽君婉拒道,然後又笑道,“再者,吾實已三十有五,過而立之年也。” 你怎麽保養的這麽好? 還是美人就老慢? 但他拒絕的理由也很有道理,封君是一國最高的獎賞,嚴江不好強人所難,便讓他自退去了,還請蒙毅讓人送他,免得他淪為秦軍獎賞。 吩咐好後,他看向另外一人。 “你這孩子,終是年輕了些。”嚴江揉了一把他的頭發,在對方複雜的目光裏,“可惜了,事不過三啊。” 李左車低下頭,他點點頭,突然抬起頭:“嚴子,殺我之前,可否迴我一題?” 我艸你還來? 嚴江隻覺得頭顱劇烈地痛了起來,本能道:“沒有!”第125章 莫須 “你非慕強之人, 為何偏偏心悅秦王?”李左車悲傷道,“六國之君, 為何非他不可?” “他又如何,拿六國之君與他比, 也配?”嚴江又好氣又好笑,言語間便不客氣道:“再者說, 秦掃六合,諸侯西來,天下仰慕者何其眾也,我便悅他,又有何錯?” 說罷,不等李左車再問, 他繼續道:“蒙將軍, 把他拖下去, 別汙了這院落。” 拖下去是斬的同意詞, 蒙毅行動力超強,於是房間安靜了。 然後嚴江深吸了一口氣, 迴到後院, 繼續給大王洗頭。 還好時值盛夏, 水溫尤暖, 嚴江下手重了三分,氣氛雖然有些尷尬, 但還是過得去。 嚴江默默地想著, 要是秦王敢問他悅不悅的問題, 我就把他趕出去。 但直至洗完頭,搓完背,他感覺到的都是秦王在水桶裏散發的愉悅氣息,偏偏沒問一句,就憋的人很難受了。 嚴江覺得要不是秦王五音不全,怕是就要哼歌了。 他幫他穿上素紗常服,秦王披著半幹長發,就坐在案前,翻閱奏書,進入了工作狀態。 長年帶冠,他發尾微卷,眉宇寬闊,隻是靜坐,便是一張韻味十足的古畫,這麽家居的秦王,看起來就——有些美味啊。 嚴江克製住自己心跳,去花花刷毛洗澡,折騰完時,夜幕已至,侍者送來夕食,是放溫的黃米粥,粥裏盛著圓圓可愛的肉丸,香氣四溢。 嚴江吃完自己的份時,秦王還在看奏書,連滅四國後,幾乎各地所有的大局都是他親自把關,其中的兵馬調動、官吏選派、糧草征收、戶籍查選都要他親自做下決定。 若是常人,早就累得倒地不起,但秦王就是不一樣,嚴江默默地想著,他不但勤於政務,甚至還有時間拉著他談戀愛,真是能做常人所不能。 看粥水漸冷,嚴江沒有去打擾他,而是伸頭看了一眼他正看的奏書。 這是治粟內史所送來的書,寫的是秦國目前各地的雨水、抽穗、征兵、搖役對各地糧食的影響,秦國的征稅不是統一的,而是要根據糧食收成浮動,各地必須八月之前把這些事情報給中央,然後八月由中央定出收稅標準,九月就開始征稅,十月歲末就開始結算上年收成。 秦各郡縣如今可以說是超多了,就算寫得簡單,也是長長的一份,但秦王政就是可以飛快看完,然後標南陽、關中、穎川等幾個黃河沿岸的郡縣,上調了其中的征稅標準。 嚴江微微皺眉,但未說什麽。 而秦王已經敏銳地感覺到阿江靠近的唿吸聲,他一隨手一指,準確地指向送來的粥米,那姿態神情,與陛下平日選食的動作可以說是神同步。 你還真當自己是鳥了! 嚴江白了他一眼,熟練地端食給他喂到唇邊。 秦王熟練地張口吃下,然後目不轉睛地繼續看下一備奏書。 這一份是少府今年稅收所得,少府統管秦國所有山川菏澤,禁止庶民們入山打獵、伐樵、捕魚、采礦為生,而這些活兒都是少府治下的刑徒來幹,收入就是秦王的私庫。 秦王隻看了一眼這些收入,就把這些中的大部分劃給了尉繚,做為他收買諸國臣子的間諜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