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連族誅?”慶離拿酒的手微微一滯,仔細地看了一眼嚴江,見他輕蔑驕傲的模樣,一時拿不準他是不是真知道什麽。 還有,秦王何等有名,刺秦無論成敗,刺客必然名傳天下,他慶氏還有族人上百,可不像衛國的慶氏隻有荊軻一人,自己一時之義倒是逞了,齊國會忍住秦國威脅,不交出慶氏族人麽? “秦王若怒,天下誰能討的了好去。”嚴江輕聲道,“不說這個了,喝酒。” 嚴江又舉杯。 終於,慶離輕歎一聲道:“嚴兄,我看天色甚冷,還是莫要再喝了,你便先迴城罷。” 他是想全與荊軻的朋友之義,但並不想牽連家族——雖然毀壞容貌可讓人認不出自己,然既然是出使,又有幾個使臣會是容貌不全之人? “慶兄不與我同去?”嚴江微微一笑,問。 慶離歎息道:“我尚且有事,須迴齊國。” 嚴江微微一笑,點頭道:“那,就此別過。” “別過。”慶離微笑道。 兩人起身互拜,下一秒,隻見慶離猛然高喝一聲,向後退去——他已經不想迴去荊軻那裏,但是兄弟現在的要求,還是要完成的。 幾乎同時,嚴江的腰刀出鞘,閃電般劈下。 周圍的山林間,上百死士手拿兵戈,飛快衝殺而來。 慶離極限地一個仰身,堪堪避開那極限一刺時,就見嚴江手中一捧白灰撒出,刺得雙眼生痛,一時難辨敵影,但他的臨敵經驗極豐富,立刻翻身一滾,飛快退開,一手將長劍揮得密不透風,同時一手拚命揉眼,想要再睜開。 嚴江微微一笑,順手拿出吹箭含在口中,提起包袱繞過他的身邊時,轉頭一吹。 便見那劍術無雙的漢子伸手一擋,然後,他先是捂住手臂細小傷口,然後咯咯了兩聲卑鄙,用力捂住胸口。 嚴江卻根本沒有迴頭看他,因為周圍的死士們已經飛快靠近他。 他輕哼一聲,拉弓開箭,對麵死士見狀,立刻加速衝來。 不能被他們拖延住,他一人體力有限:“花花!” 身邊的大老虎猛然咆哮一聲,巨大的身體一個飛撲,越過數米距離,一掌將對麵的士兵胸骨拍碎,原地一躍,又猛然咬的上另外一人的脖子,巨大的慣性將旁邊一人帶飛,讓包圍圈露出一個巨大的空口。 嚴江則無視對麵死士的長劍,在短兵相接的一瞬間方才側身,毫厘之間讓它從胸前擦過,手中腰刀已經抹過對方脖頸,飛出一地血花。 而這短短的時間裏,他已經來到叢林邊緣,飛快向山林裏穿行。 身後的死士沒有遲疑地追了進去。 嚴江迴頭一見,忍不住輕笑出聲,而周圍的死士充耳不聞,隻當是他臨死的恐懼罷了。 …… 半夜時,房間裏的貓頭鷹一醒來,沒看到阿江的身影,於是飛出去。 慶離僵硬地倒在房外,眼睛尤自睜著,仿佛不相信這會是自己的結局。 貓頭鷹默默地抱緊了自己,箭毒木本來是阿江從印度找來,想準備給提爾斯用的,但後來提爾斯沒追來,他也就留下帶在身上了。 周圍還有幾具屍體,兩個是花虎咬的,看這屍體的順序方向,是進林子裏了? 貓頭鷹有些急,他飛快無聲地飛進叢林去尋他。 但還沒飛出幾米,就見阿江疲憊坐在花花身上,從林中走出。 “陛下醒了?”見陛下飛快撲過來,嚴江伸手讓它停在胳膊上,蹭了一下,才微笑道:“放心吧,沒事。” 若在絲路上,這種事都可以算是日常了。 陛下神情很凝重地幫阿江拿起有些空曠的箭袋和弓,主動去給他開門。 而花花則熟練地把門口周圍的屍體拖到樹林裏,在雪裏滾了幾滾,再抖掉身上的血和枯葉,這才進屋去休息。 嚴江升起火盆,先給花花身上的傷口上花,再把自己身上的傷口重新包紮,再將找迴的箭支一一修理,把剩餘的細石灰和箭毒木清點,再看了房間裏的藥包,滿意地點點頭,抱著花花睡了。 陛下站在他身邊,神情晦暗。 “不過是燕丹不想我走,殺了點人而已,”嚴江睜開眼,安撫地親它一口,目光裏帶著逼人的寒光,輕聲道,“你先守夜,等休息兩天,咱們去幹件大事。”第96章 天罰 滾水燙過的紗布烤幹, 嚴江拿出酒精和棉簽,麵無表情地給傷口消毒換藥。 他半裸著上身, 健美優雅的軀體雖然有數條不輕的傷口,卻並不嚇人, 反而讓精瘦的身體更顯優雅兇悍,坐在老虎身邊的他, 仿佛是更可怕的叢林之王,每一個垂眸間,都有凜冽的殺意。 陛下用翅膀捧著臉,立在案上,一動不動,仿佛陷入了沉思。 嚴江在傷口上塗上酒精, 低頭把自製的藥貼粘在傷口上, 貼外用的細麻布, 用熬出的魚膘膠貼上, 中間有可以拉緊的線頭,如此可以將裂開寬的傷口拉緊, 免去縫針的痛。 這醫用酒精是他請相裏雲幫忙研究出來的氣皿蒸出來的, 隻不過成本太高, 三斤糧才能得一斤酒, 度數卻隻有十來度,也就是按秦時的釀酒工藝, 二十多斤糧才能出一斤酒, 按秦國的酒稅來算, 根本不具備廣泛推廣的價值。 “陛下,來。”嚴江裸著脊背,將棉簽沾上酒精,放在它嘴裏叼著,讓他給肩胛的傷口消毒上藥。 陛下熟練地給他上藥,它看著有些猙獰的傷口,略不悅,但還是幫忙叼著紗布,貼在他傷口上,用腦袋頂住,讓阿江用布帶固定。 “傷至要三五天才能結不影響行動,燕丹一定會來找我麻煩,”嚴江略一思索,“我一外人躲避也麻煩,還是迴城安全一些。” 人數有點多,按理,敵人上百這種情況他應該先逃亡的,隻是大雪在外逃亡,沒有準備之下很容易凍傷,所以他拚著多受點傷,也還是和花花一起把這些分散的人都解決掉了。 叢林是他的天下,密林裏,再多的敵人他也不怕,樹木灌木都是他的朋友,在被圍攻的情況下,他大約能應付三到五個人,再多就有性命之危。 好在這次可能是為了不傷到慶離,這些人沒有帶弓箭…… 不過帶了也不嚴重,這個時代的戰國弓箭射程有限,太近必然會被他發現端倪,隻要運氣不太差,逃掉是不難的。 迴燕都的話,那裏六國人士皆有,多來一個並不紮眼,想來太子丹,也不會相信他還會迴到燕都。 就如此吧。 休息一天,他起身行動。 陛下跳到他的掌心,問他有什麽大行動,不要太衝動,寡人立刻讓王家父子來收拾這不知道好歹的東西。 嚴江微微一笑,伸手摸摸陛下:“放心,隻是一個小教訓罷了。” 他已經有計劃了。 如今他可不是急著迴國的人了,有大量的時間,可以為自己討迴公道。 - “什麽,一個人都沒有迴來?那慶離呢?”荊軻抓住傳信的人,厲聲問。 “並未尋到,看那裏痕跡,他們追人入林中了,”那迴報的信使有些為難地道,“大雪掩了痕跡,可能是迷路,也可能是追那秦國上卿去了。” 荊軻猛然放下那人衣襟,看向一邊端座的太子丹。 太子丹也沒想到一百死士竟然也拿不下一名秦國的上卿,隻是皺眉道:“那人向哪邊去了?” “迴稟殿下,看痕跡,是向東北去了。”那信使低聲道。 “繼續搜查!另外,令西南諸將嚴查各地關口,必然要將他留下。”太子丹神色冷肅,“此事不能走漏絲毫風聲,可知否?” “是!”信使聽令,恭敬地告退。 荊軻眉心緊皺:“不想竟然會出此事,好在燕地遠離鹹陽,他哪怕逃了,也必討不了好去。” 寒冬臘月的燕地何等寒冷,他一人流浪在外,口音風俗皆不同,隻要在周圍村落嚴查外人,必能有所收獲。 太子丹擔心的卻是另外一事:“那慶離與嚴江交往甚密,會否臨陣反戈?帶他逃殺出去了。” “絕不可能!”荊軻斷然道,“慶兄為楚墨豪俠,凡事信義為先,他答案幫我,就絕不反悔。” “或許吧,”太子丹憂心道,“隻是得為免伏殺嚴江之事透露,還是早此入秦吧。” 荊軻沉默了一瞬,才緩緩道:“等慶兄歸來,就可上路。” 太子丹默默鬆了一口氣,麵帶憾色,憂愁道:“吾並非催促,然秦國勢大,如今隻有刺秦方可救天下於水火之間,那秦王一死,諸子年幼,必有一番爭端,燕國才可能有喘息之機,與它國合縱……” 他低聲地說著自己的想法,荊軻與從前一般,默默聽著。 …… 這一等,就整整等了十天。 慶離與嚴江仿佛人間蒸發,沒有一絲消息,反而是在那旁邊的樹林裏,又發現了數十具死士的屍體。 燕太子丹越加坐不住了,每日詢問慶離何時方歸。 終於在第十天時,太子丹匆忙去宅院找到荊軻,麵色驚慌道:“秦軍在易水紮營了。再不行事,怕是晚矣。” 荊軻眉心緊蹙:“如今副使未至,如何去秦王處覲見……” “這,可請允秦武陽隨行。”太子丹低聲道。 本就因慶離久而至心生煩躁的荊軻頓時怒了:“太子這是何意,此大事應有萬全之計,莽而行之,豎子也!更何況心一匕首入秦之地行難測之事?” 太子丹遲疑了一下,心中悲苦之間,一時竟紅了眼眶,悲道:“吾何嚐不想等先生萬全,隻是時不待我,為之若何……” “罷了,”荊軻心中歎息,“既然太子認定我有意拖延,那就依你之意,以秦武陽為副使,即可出行吧!” 太子丹心下大鬆,起身來到荊軻正前,叩首伏地,行大禮:“謝先生諒解!” …… 燕使荊軻帶上地圖,太子親自送行出城,來到一路送到易水河畔,至人跡空緲之地,才脫下外袍,在這寒冷之月,他們皆身前白衣白冠,竟是為荊軻在易水做了一場活祭。 太子丹與荊軻飲酒道別,而高漸離擊築助興,荊軻如往常一般,在築聲中起劍而歌,朗聲大笑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聲音高昂激勵,激烈雄壯,周圍隨從至友無不痛哭流涕,又怒發須張,最後荊軻大笑上車,隨軍遠去。 嚴江坐在樹梢上,看著河邊這曆史性的一幕,輕撇嘴角,並沒有被感動到。 他隻是拿碳筆畫板,將這一幕落於紙上,順便聽著高漸離這一首堪稱人生巔峰的曲子。 這十幾天過去,已經是快到秦王政十三年的末尾,再過幾日,就是秦王政十四年正月了。 太子丹暫時不能殺,暗殺他雖然爽,但容易激起燕地之人的複仇之心,再者,這兩不靠譜的父子在,燕國才能滅得更快。 秦王聽了他的警告,應該不會接見燕國使節團,所以自己的時間是充分的。 可以給他們一個教訓。 他畫完畫,看著太子丹的車隊迴去,看著高漸離在易水河畔眺望許久,終於帶著愛築離開,這才從樹上爬下,輕輕一笑。 - 每年歲首,都是各國最忙碌的日子,因為這個時間,是各國祭天的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