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秦王不按套路來啊。”嚴江想到秦王暗地用金錢開路,明麵用大軍壓境的策略,忍不住笑了笑,看隊已經排完,快到自己的車架了,驅馬前行。 這時天色漸晚,一隻貓頭鷹也從簾布裏探出頭,默默看著那高大的城牆,拿翅膀托起頭,陷入深思。 太萌了!嚴江忍不住一把將它抱在懷裏,將持韁的冰手插進寶貝溫暖的翅膀根。 貓頭鷹先是不悅,又無奈地抬頭看天,微微眯眼,隨他去了。 這人啊,何時才能對寡人也一視同仁呢?第54章 郎君 邯鄲是趙國都城, 同是都城, 卻與嚴江見過的秦都鹹陽、韓都新鄭都大為不同。 鹹陽的風格是嚴肅有序,馬路上連個倒垃圾的都沒人, 好於公戰怯於私鬥,酒樓水吧一個都沒有, 更不用說鍾鼓絲竹, 美姬妙舞了——因為在秦國, 吃肉都是有規定的,上了爵位才有肉吃有酒喝,庶民嘛,就哪邊涼快哪呆著去。這樣的國家雖然強大, 但毫無活力, 甚至路邊都找不到乞丐饑民,因為這種人要麽被罰為城旦(修城牆),要麽被收為官奴, 反正你想懶著不幹事, 得下輩子不托生秦國才行。 韓國的新鄭幾乎是和鹹陽反著來的,那裏乞丐貧民無數,街道髒亂, 車水馬龍,上下貴族都沉浸在笙歌曼舞,空談享樂之中,畢竟憂國憂民如韓非,也對弱小的韓國毫無辦法, 大家也就隻能得過且過,每次秦國打過來時割幾城給他,就把這一次給過了,所以雖然繁華,但依然有一種頹廢與死氣沉沉。 至於邯鄲—— “真是個有活力的城市啊。”在邯鄲的一處酒舍落腳後,嚴江習慣性地登高遠望,來到酒樓二樓的露台上,但這個高度不足以瞭望,於是他又翻到二樓的屋簷上,這才能居高臨下地看著半個邯鄲城。 雖是夜裏,城中依然有著吵鬧聲,酒肆中還有人拚酒鬥雞,大聲喧嘩,每個人看著都極是不好惹,動輒比劍動拳,聲大如牛,豪情恣意,嚴江隻是在屋簷下坐了半刻不倒,便見到至少五個帶劍的俠客路過,這還是晚上。 旁邊不知是哪個貴族的府邸,正在家中宴客,風吹起門邊帷幕,廳中一位美姬正墊足起舞,姿態優美,水袖如波,輕盈如燕,美得讓人心悸,引得一眾賓客叫好。 陛下正好飛落在他肩膀上,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瞬間不悅,伸翅膀擋了他的眼睛。 嚴江笑了一聲,輕輕掀開他的翅膀:“寶貝別那麽善嫉,我隻是一時好奇,此舞有些像我故鄉的一種名為芭蕾的舞蹈,皆是以輕盈著稱,才多看了兩眼。” 他迴中國很久了,便也未用外語,和愛寵說話,皆用雅言——語言也是一個要熟悉的東西,尤其是新學語言,不常說的話很容易說錯。 “不知閣下家歸何處?”下方的露台上緩緩走出一人,身形高大,模樣在夜光芒下看不太清楚,他隻是笑道,“此為‘踮屣舞’,乃邯鄲獨有舞步,當年趙姬就是靠一曲‘踮屣舞’,贏得王孫異人青睞,生下趙政,自此從呂不韋的侍妾,一躍成了秦國太後。” 幾乎同時,便聽旁邊有一人笑道:“當年秦圍邯鄲,異人棄妻子而逃,把趙姬母子一留十年,那時倒能經常一見秦國太後的無雙之舞。” 兩人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秦國這次出兵入趙,趙人心中惡氣充盈,平日裏隻要找個話頭便要刺上秦國兩句。 嚴江聽得十分不悅:“所以當時是靠欺負孤兒寡母退的秦軍嗎?” 這話太刁鑽,兩人的笑聲猛然卡住,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半晌,其中一人才冷然道:“秦趙血仇,留他們母子性命已是寬和,還想趙國兒郎將他們供為上賓麽?” 嚴江悠然道:“周天子失國多年,諸國征戰四百年,其間趙滅十六國,遠的不說,代地中山難道是兩國自己獻來上的?怎麽,隻能趙國放火,不準他國點燈麽?” 代國就是趙國北方山西蒙古那塊土地,當時趙王把姐姐嫁給代國國君,然後騙姐夫過來走親戚時殺了他,吞並代國,趙姐姐因此磨簪自殺,這事讓還是遊牧民的代地人十分氣憤,加上兩國風俗不同,代地民風彪悍不服管教,在打中山國時狠拖了趙武靈王的後腿,那一戰讓中山小國把趙國軍隊的攆的雞飛狗跳,慘不忍睹,大失顏麵。 痛定思痛後,趙武靈王這才決定胡服騎射,學習代地風俗,統一全國思想,代地人一看趙國都學我們了,給麵子地不再鬧了,這才讓趙武靈王建立戰國第一騎兵,滅掉了中山國。 “你你……”嚴江雖然很久沒上網,但也是經曆過網絡時代的曆練,論噴這兩人哪是嚴江的對手,被刁的啞口無言後,憤然瞪了他幾眼,便迴房歇息了。 嚴江輕哼一聲渣渣,抱著愛寵迴房了。 卻見愛寵眼眸閃亮,看他的目光充滿了喜歡,甚至還主動蹭了他的臉。 這是又被他懟人的風姿迷住了? 嚴江當然笑納了陛下的恩寵,滿意地蹭了迴去。 旁邊扶蘇正在燈下的本子上練字,嚴江給他寫了一個描本,讓他用毛筆沾水練字,就可以反複使用。 練完字後扶蘇拿出珍藏的小本本,期待地看著嚴先生。 嚴江於是又一邊畫一邊給他講了故事,一鳥一孩子都聽得很入迷,講完後扶蘇珍惜地把本本收起來,還很戒備地看著那鳥——小孩子特別敏感,他總覺得這鳥想搶他的寶貝本本。 花花沒有進城來,嚴江放它去城外的山林浪了,免得擾民,所以扶蘇很沒完全感。 對此,陛下其實是有些不悅地,到現在為止,阿江都沒送它什麽東西。 不過來日方長,阿江也會是他的,不必心急。 它素有耐心。 - 到了白天,嚴江帶著扶蘇轉了一圈邯鄲集市,看了各種鬥狗鬥雞鼓瑟、彈琴表演,聽著爭吵勇鬥,還有對朝上的議論。 曾經的趙國君臣睦、將相和,如今的趙國可以說是江河日下,藺相如、虞卿、趙勝、趙奢、廉頗這些良相名將老的老走得走,如今深得趙王寵幸的是個小人郭開,這人除了溜須拍馬阿諛奉承,跟本不堪大任。 又有人說趙王被娼妓迷惑,廢了賢良的皇後和太子,把太子封去代地,卻扶一名娼妓為後,立娼妓之子為太子,這國怕是要完哦。 立刻有人為前太子趙嘉鳴不平,說起他人有多好,怎麽偏就那麽倒黴,遇到這樣的事情。還有人說李牧將軍是反對王上廢太子的,因為這事兩人吵得厲害,內有君臣不睦,外有諸國虎視,好擔心…… 然後又有人歎息這兩年黃河動蕩,收成十分不好,秦入趙地又收刮糧草,日子要怎麽過。 嚴江一邊聽著一邊拉著扶蘇,思考著要騙哪個王公貴族混口飯吃,聽起來趙王很好騙啊,不如就騙郭開和趙王好了。 就在他思考時,馬蹄聲驟然而至,一名騎手縱馬長街,他本能抱起扶蘇閃到一邊,與那快馬擦身而過,看到對方戰馬軍服,還有周圍庶民有些擔憂的交談聲,擔憂又要打仗了。 扶蘇悄聲問:“先生,這裏的人好像不喜歡打仗。” 嚴江笑了起來:“那當然,打仗又沒有收益,當然就沒人願意啊。” “對哦,”扶蘇點頭,“秦國打仗能得爵位,所以人們就願意。” 嚴江揉了揉他的頭:“就是這樣。” 旁邊突然有人問道:“先生也讚同秦國如此苛法,窮兵黷武嗎?” 那聲音雖帶疑問,但十分謙和溫柔,聽不出什麽指責。 這些趙國人都那麽喜歡插嘴嗎? 嚴江心底略不悅,麵色還是十分淡然,迴頭便被驚了一眼。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眼前這位公子衣著簡樸,手持書簡,眉目溫和,看人的目光帶著懇切,讓人很易放下心房,十分地平易近人。 而這位公子旁邊還有一個嚴江半生不熟的人,正是那名昨天見過的少年左車。 嚴江心念電轉,微笑道:“世人各有各的活法,國亦如此,我觀世事變化,自省便可,又何須在意誰對誰錯呢?” 你們倒是禮貌,可惜禮貌擋不住大軍啊。 這話讓那位溫潤君子若有所思,突然微笑道:“先生儀態不俗,不知可否有幸相識?” 這種一見就是貴族的人=肥羊預備役,嚴江微笑道:“這是在下的榮幸。” 這位公子自稱趙代,是趙國宗室,聽說嚴江是來遊學的,便請他去趙國最大的酒樓暢飲佳釀,兩方都見識廣博,倒也談得和諧,扶蘇乖巧地在一邊聽,沒有插話,也沒有覺得無聊——他的身份讓他小小年紀已經可以略為聽懂這些家國大事了。 其中趙代談起了燕趙之戰,提起了一件事情:“王上要求燕國割讓督亢之地,燕王極怒,此事先生如此看呢?” 嚴江迴想了一下看過的秦王地圖,略驚訝道:“這是,不想求合了?” 督亢之地是什麽地方?是燕國都城的旁邊永定河沿岸,不但是燕國最大的產糧區,還是燕都的護衛之地,要這塊地等於指著鹹陽要關中,指著北京要三環,指著臥室要客廳,燕王看到這種要求不掀桌才怪了,你要不讓我把都城也送你算了。 趙代苦笑道:“大夫郭開說此戰本就要滅燕國,不可給予喘息之機,讓其傷筋動骨,才是正途。” 哦,是郭開,那就完全可以理解了,這位奸臣可是在後來把整個趙國都賣給秦國的曆史名人啊。 嚴江遺憾道:“此事為難,燕趙怕隻能再戰了。” 兩人又談起趙國風俗趣事,都沒再提國事,一路談到晚上,趙代心知這位先生並不是來求當門客的六國名士,微微歎息,這兩年他欲效仿平原君大養門客,隻是庸人為眾,賢能難求,也不知道這位如何才能動心。 左車在一邊聽著頭暈,便想和扶蘇一起玩六博,這種帶點數學的軍棋十分簡單,扶蘇先是不熟練,然後幾局後就把他虐成狗,都有些懷疑人生。 就在嚴江與趙代談得十分愉悅之時,一隻貓頭鷹猛然落下,幾乎掀翻了桌子。 嚴江立刻抱住陛下:“小陛今天這麽早就醒了麽?” 趙代仔細看那梟鳥,目光微微閃動,禮貌道:“天色已晚,不如吾與先生改日再約?” 嚴江亦然點頭道:“善,那便明日約在此處吧。” 趙代微笑與他見禮離去。 嚴江第一次見這種戰國時的君子風姿,不由讚道:“倒是個好郎君呢。” - 鹹陽宮。 秦王下朝之後,便早早接見了燕國送來的質子——太子丹。 “請秦王相救!”太子丹比秦王還大上十來歲,眉宇間卻滿是疲憊與擔憂,趙國要督亢之地,已經超過了燕國能接受的底線,這仗怕是要繼續打下去。 秦王政神色淡漠,表示願意相助,安慰幾句後,便打發他下去,剩下的事情,還要看燕國誠意。 太子丹拜謝告退。 秦王這才起身,從身旁的書卷中挑出趙國當今宗室的譜係,略一翻看,果然沒有趙代此名。 他將書簡一卷,漠然放下。 如他所料,是趙嘉。 真不知死活。第55章 文明 趙國的冬天很冷, 客舍的被衾又冷又幹, 迴來的嚴江找來陶罐,用炭火烤了好一會才暖和柔軟, 然後和扶蘇一起想念了一下花花柔軟暖和的肉體,再一起吃晚飯。 窗外絲竹之聲入耳, 輕歌曼舞不約, 有好事者大聲唿好, 十分擾民。 扶蘇皺眉道:“真是沒有規矩。” 若是秦地,這些沉迷享樂的人個個都要被抓去修半個月城牆。 嚴江微笑道:“此話甚是無理,秦被六國鄙見,不就是因此如此麽?” 在六國看來, 秦地就是虎狼之國, 沒有一點文化修養,黃鍾毀棄,瓦釜雷鳴, 霸道蠻橫。 扶蘇和陛下同時看向嚴江, 目光充滿了不可思議:“先生也如此想麽?” “扶蘇,”嚴江覺得有必要給他說清楚,“你可知何謂文明禮儀?” 秦朝將來就在這事上吃了大虧, 根本沒有人對王朝建立後那扭曲的體製進行調整,秦王以他一天批兩百斤奏折的勤奮把帝國生生維持了十幾年,等後來老了精力不濟抗不住了,就開始求仙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可惜借不來的。 扶蘇和陛下一起等迴複。 “文者昌也,明者禮也。蠻夷之地, 不通教化,衣食無著;文明之邦,華服尊禮,衣食有顧。扶蘇你見至西而東,這中原之地繁華昌盛,若有一日淪為戎人所滅,成牧羊放馬之地,可會惋惜?”嚴江輕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