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平淡的眼眸裏亮了亮。  指美洲:“曰東勝神洲。”  秦王政點頭。  指著亞歐大陸道:“曰南贍部洲。”  秦王政凝視上邊標注的雍都和狄道隻是在地圖的最右一塊,六國都顯得小小一團,匈奴北方還有遼闊土地,以至西方諸國都是物產豐美,月氏有牛馬,西域有美酒,大宛天馬,孔雀王朝更是有希世神兵,戰象無敵……  嚴江看秦王眼睛幾乎閃著光芒,一時背後發涼,幾乎都要說不下去。  秦王凝視三洲數息,才點出關鍵,道:“北洲何在?”  嚴江心裏大罵我哪知道,但肯定不能這樣和秦王說的,便隻是先挖個坑放著:“北俱蘆洲為神靈所居,隱於山海之間,非天命不對至,我亦不知何在。”  還好我沒畫大洋和南極,這些就交給後人,我就怕你上天了。  秦王政撫著地圖,神情無比平靜,沉默半刻,才冷聲道:“看這天地世間何其廣闊,誌遠者思天下,孤霸秦之路,又如何能被些許小事耽擱。”  有天下山河,前事種種,不過些許挫折罷了。  他認真看著上邊的一些箭頭指向,詢問道:“這是何意?”  嚴江終於想起畫圖的原因,遲疑了一下,還是講出來:“就臣所觀天像,推演天機,再過數日,有寒雨自北方而來,侵襲秦地,渭水一片,應都在其中。”  他伸手,給秦王簡單解釋了東南風從海上帶來水氣,西北風從冰原帶來寒氣,北風過來時會出現什麽情況,以西南風和天上的魚鱗雲有哪些不對,在秦王問及可會吹至巴蜀與南郡之時,說秦嶺擋住風雨,川蜀方成天府。  秦王的理解能力真的超強了,幾乎一說就懂。  “寒雨……去歲大旱方過,今年又無安穩麽?”秦王政輕聲道:“從前怎不見你出此圖?”  嚴江沉默,他在絲路上畫這種圖被發現了豈不找死,他一路連自己以前的事情都一句不提,就是以防萬一,至於現在這張,都是意外。  “罷,”他撫摸著被包紮的傷口,起身道,“卿確為名士,有你開解,寡人心結已解,是卿分憂有功。”  我開解你?  嚴江一時愣住,有一種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麽的恍惚感。  秦王政略勾唇角,將圖紙一卷,揣入袖中,起身離去。  嚴江一時啞口無言。  秦王如此厚顏的麽,史記裏從來沒寫過啊!  在外的衛士早就等後多時,想著秦王與虎共處,一個個都戰戰兢兢,看到秦王出來,幾乎是跪著把他迎走了。  秦王政迴到前殿,立刻傳信諸臣覲見——此次親政大典,身無要事的重臣都隨行至雍都。  “寡人新得奇人,料得近日必有寒凍將至,爾等何見解?”高居王階,秦王雖是便服,依然有著無上威嚴——親政過後,他已經接手大秦權柄,再無人可動搖。  在下的臣子們相互左右對視數眼,這才有一名中年男人上前道:“王上三思,大秦十年未有戰亂,糧倉豐足,便有寒凍,各地也皆可自助,您親政未久,若此消息不實且又通傳各地,對您聲望有損啊。”  在趙姬與呂不韋當權的這八年裏,秦國隻是攻魏四次,攻韓三次,攻趙一次,可說溫順得像貓不像虎,讓六國可安睡了好些年,以至於軍中都有些騷動,畢竟國中土地不許買賣,打仗幾乎是秦人獲得土地財富地位的唯一方式了。  秦王政當然也明白這點,這些年秦國重視農耕,雖然大旱蝗災從未消停,但坐擁漢中關中巴蜀三大糧倉,都過得有驚無險,若真有寒凍也不會傷筋動骨,不過若此事為真,便可有天命加身,於他雖隻是錦上添花,卻能讓嚴江瞬間成名。  “無妨,傳喻:寒凍將至,關中各郡速做準備。另,”他沉吟了一瞬,目光湛然,“楊端和何在?”  “末將在!”一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出席跪禮,他須發斑白,卻有一種執掌千軍的霸氣。  “一年之中,我大秦兩出叛亂,關東六國必又起合縱之舉,如今又有寒凍,需早做準備,”秦王政森然道,“你即刻點兵五萬,陳兵滎陽,聽候調遣。”  “末將聽令!”楊端和心中一凜。  聽聞此令,周圍諸臣也不再於一點風雨預言之上多說,反而都驚心於秦王眼光的毒辣,滎陽東接淮河,北依邙山,南臨索河,順渭水而下便有糧草之利,更是魏韓趙秦四國邊境交接之地,陳兵於此不用打誰,就足夠三晉之主寢食難安了。  等王上料理了國內,想打哪邊不是打,至於說六國現在有沒有“合縱攻秦”——這不是笑話麽,秦說有,那就是有!  於是座下諸臣們開始一一討論哪個國最適合“被合縱”。  韓國就算了,小得隻剩下一郡之地了,打了也嚇不到人;趙國最近幾十年和秦國鬧得厲害,前幾年攻趙被趙將龐煖打了迴來,用來立威容易磕到牙,可先當備選;魏國,魏就很合適啊,他家國都大梁離滎陽不到兩百裏,周圍土地肥沃都是良田,打來就可以當軍功分成士卒,立威也夠……  在大家討論一致後,秦王政神色淡漠,絲毫不顯情緒,隻是淡淡交待:“今日起程,速迴鹹陽。”  眾臣稱諾,一一退下。  宮殿瞬間空曠寂靜,秦王高坐許久,才緩緩走過大殿宮廷,立迴廊之上,遠處有飛鳥掠空,白雲如海,天野遼闊,世浪翻騰。  一時間,心靜如水,但又有什麽更深的東西,在心底淡淡沸騰。  這天下,他已經等得太久。  超諸秦先王,立萬世功勳,舍我其誰。第32章 鹹陽  嚴江發現今晚的陛下很粘他, 平時都傲驕的不行, 色誘時都愛理不理,如今卻是主動來他懷裏, 讓他頗受寵若驚之感。  隻是不行為何,嚴江總覺得最近的陛下深沉了很多, 以前百般看花花不順眼, 各種使壞, 現在卻大度許多,有一種“本宮不死爾等終究為妃”的氣勢,對花花來求撫摸都不上前去抓了。  嚴江有些擔心是不是陛下對他心灰意冷了,但看陛下並不抗拒投喂和故事, 在他講起秦王真麻煩不好應付時好像還略有得意的樣子。  唉, 可惜我還是不能留下花花,嚴江有些遺憾,秦王已經下令收拾行裝, 連夜歸鹹陽, 他是跟過去的,而且秦王都給他的預測天氣站台了,不去實在說不過去, 而花花這幾天已經有些坐不住了。  做為一隻野外大貓,這小院子讓它脾氣自然地暴躁起來,所以還是在放在野外跟著,偶爾投喂聚聚就可好,他可不想把花花養成真正的貓咪了, 它可是百獸之王。  於是在上船之前,嚴江更把花花放迴山嶺,讓它自己去浪,浪完記得找主人就是,不找也沒關係,花花是隻大老虎了,要學會獨立。  迴鹹陽是順水而下,所以這次岸邊便不需要太多纖夫,大多服役的庶民都已經踏上歸家之路,所以算得上輕裝上陣,歸程要不了多少時日。  隻是才兩日的功夫,便有人來報,已經逃跑的嫪毐潛入鹹陽,假傳王禦璽及太後璽起兵,他與自己收買的衛尉竭、內史肆等人在鹹陽圍攻蘄年宮,想要殺死在鹹陽的呂不韋,帶虎符去封地嫪國擁兵自重,呂不韋早有防範,以昌平君與昌文君平叛,宮中的宦人也奮力抵抗,很快控製住局勢,拿下了一眾叛黨,隻有嫪毐見機不對,又跑了。  秦在船上看完戰報,並沒什麽大喜之色,嫪毐先前在鹹陽到處收買人心,當時就已經猜測他會在雍都還是鹹陽起事,兩邊呂不韋與自己皆做了準備,他迴鹹陽不過送死而已,秦地戶籍嚴苛,每人身上皆有“驗”來證明身份,“傳”來證明自己的去處,沒有這些,他跑不了幾天。  “傳喻,鹹陽一戰,有功者皆拜爵,參戰宮人忠心可嘉,皆受爵一級。”秦王淡然下令。  再過兩日,便有了嫪毐被擒的消息——據說當時知道生擒他有百萬錢時,整個鹹陽都瘋狂了,農人放在田活,商人放下買賣,匠人放下刀鑿,甚至連宮裏的宦官都悄悄跑出去想發財,人們什麽事都不幹,上山下海地找他,鹹陽城裏的耗子洞都沒被放過,這種鋪天蓋地的搜查,很快就有了幸運兒誕生,一位傭耕在鹹陽城外五十裏的山澗找到成串的馬蹄印,他感覺到事情不簡單,於是飛快通報了當地遊繳。  管理治安的遊繳立刻帶上了鄉裏的健兒,他們都是混過戰場的士卒,一番激戰後,嫪毐被生擒,用自己的性命致富鄉裏。  至此,嫪毐之亂基本平息,但卻並未告於段落。  收到消息的秦王政有條不紊地在船上發出一條條政令,所有嫪氏餘黨皆被擒拿,相關提拔的官員一一落馬,剩下的也噤若寒蟬,紛紛改換門庭,嫪毐之亂的所有主謀二十餘人腰斬棄市,嫪毐本人在鹹陽鬧市車裂,這些來投奔他的族人近百人,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當時,秦王歸鹹陽,萬民相迎,嚴江跟在秦王身邊的車架上,見識了一番何謂王者歸來,迴家還畫了一張素描,被陛下不知叼哪去了,他糾纏陛下好久,它才吐出一個紙團,表示已經還你了別煩我,讓他還得重畫一張。  迴城之後,秦王依然沒有停止追究,參與叛亂的家族與其家臣仆役皆被牽連,輕者罰為鬼薪,為宗廟打柴三年,重者剝奪爵位家產,流放蜀地,一時間到處是哀哭。  嚴江隨便算了一下,被流放的居然又有兩萬多人。  兩萬多人啊,你這是流放上癮了?  他為屯留花費巨多心思,知道遷民有多慘,便想去勸勸。  然秦王對此振振有詞:“卿曾言,朝堂之上有異國勢力,需拔出才可攻此國,嫪毐身出趙國,收買之人也多與趙有關,寡趁機拔而除之,有何不可?”  從聽到這理倫,他就已經開始做準備了,正好先前長安君成橋叛亂,他母親是韓國公主,背後也是韓國勢力,這次也可以順著一起拔了。  對方理由太充分,事實太清楚,嚴江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隻能無奈地道:“那兩萬人呢,這兩天氣可不好走……”  事實上,到鹹陽的那天,天氣就開始冷了。  “是你說寒氣不過秦嶺,寡人便將其遷入蜀地,關中離秦嶺極近,翻過便是陳倉,巴蜀之地糧足天暖,如此處至,豈不能見寡人仁德唿?”秦王姿態傲然言語霸氣,理由一套一套地,讓嚴江真啞口無言。  你都仁德無雙,那我還母儀天下呢!  嚴江心中暗自誹謗,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也懶得再管這事,皆如秦王所說,巴蜀之地富足,這都四月了,秦嶺南方也冷不死人,比起屯留的移民們是兩個難度,路上肯定有體弱受不了的,但那肯定要少多了。  他告了個退,轉身離開——因他預言準確,在秦國可以說是一炮而紅,秦王準他見王不跪,這兩日已有許多人想與他交好,還奏請秦王封他為奉常,管大秦祭祀宗廟,被秦王拒絕了。  還好這年頭沒有國師的職位。  他離開正殿,鹹陽宮的殿堂遠比雍都更大更美,都是高台飛簷,階梯又高又長,顯得高大威儀,就是走起來特別麻煩,他又不習慣坐步輦。  鹹陽確實繁華,這麽些年比得上得的也就孔雀王朝的巴特那了。  在宮衛驗過令牌,他終於來到二千多年前的中國大城市中,這裏車水馬龍,秩序井然,街道沒有鋪青石,而是用黃土夯實,非常實,有的地方水都積起來了,下邊的土還是硬的,而且街道非常幹淨——畢竟代價太大了,倒個垃圾就要在臉上刺字證明你亂倒過垃圾。  比較可惜的是街道上大部分是各種官僚的居所,再有些食肆、客舍,少有商鋪,他詢問後才知道這裏的商鋪都在固定的一個街巷裏,叫“市”,因為市裏的街道是井字形,所以叫市井,方便征收重稅。  他按人的指引溜達到市井處,這很好找,因為豎了一個非常高的旗杆,寫著“市”字,下邊還有很高的台子,可俯瞰整個市井,台上有人守衛。  裏邊人來人往,繁華非常,從布匹到寶劍,從竹簡到筆墨,青銅美器,糧食蔬果皆有,他甚至看到了紙,正是他在隴西弄的那種粗紙,一張有半人長寬,就要百錢,還很供不應求,沒一會就掛上了賣完的牌子。  而胡椒孜然這裏竟然也有賣的,隻是價比黃金,讓人望而卻步。  於是嚴江忍不住去詢問,才知這是隴西李太守家的生意,月氏知道強秦需求胡椒等香料後,便四處尋求,並且向西域求購。商鋪管事還高傲地表示這是調來的第一批,以後會有更多,但現在這價是降不了的。  嚴江聽得笑了起來,一時步伐都輕快了不少。  他想起那句話:生命會自己尋找出路。  隻是帶來的一點新奇事物,就已經開始撬動絲綢之路了麽?  他又在商市中轉了一會,便迴到了宮中。  秦王給他安排的居所離他居的蘄年宮不遠,說是學宮還在修整,先住宮裏教些學生,以後授課也可擴大範圍。  這時天已經黑了,嚴江迴寢看著沉睡的陛下,有些擔憂,最近陛下睡的時間比以前長了,醒隻醒那麽幾個時辰,開始還飛了幾圈,後來好像就飛膩了一樣,不怎麽願意飛了,最近又長胖了幾斤,再這次下去,怕是就飛不起來了啊。  他就著燈火,在紙上書寫著明天要教導哪些東西。  不光是數字,他還想樹立一種學說,認識世界時,讓人將所有道理用語言與公式表達出來,這種傳承要遠比經驗重要的多,哪怕將來真的獨尊儒術了,物質與精神兩個認真至少也是平等著走路。  但他沒能寫完,因為李信找過來了。  他一換崗就找了過來,這位剛剛在鹹陽混了幾個月的小將帶著幾個朋友,就想把他接到府上,給他接風洗塵,來的有蒙家兄弟,王家王賁,楊家楊熊,和他李家李信,算是秦國上層將領中最頂級的圈子了。  李信一路上還給他細心科普,蒙家兄弟就是蒙毅和蒙恬,他爺爺是名將蒙鷔,為將數十年,為大秦奪了韓國十餘座城池、趙國三十餘座城池、魏國五十餘座城池,可惜前幾年打趙國戰死了,是軍人世家了。  那個王賁父親是王翦,王翦從軍多年,去年剛剛平定長安君成僑的叛亂,很得大王器重,是軍中新貴;楊熊是楊端和剛剛去了滎陽領兵,眼看就又要立下大功了。  “為什麽楊端和去領兵就是要立下大功?”嚴江悄悄問李信,“不還沒打麽?”  “滎陽那地方,韓國沒打頭,趙國不劃算,肯定是魏國啊,”李信直白地迴答,“魏國信陵君死了之後,那就是一灘肥肉,誰去都可以咬兩口。”  說話間,諸人已經來到李氏家宅,美婢絲竹,杯盞交接,這幾位年輕才俊都是將來載入史冊的能人,個個能說會道,見識廣博,氣氛熱烈,李信更是百般吹捧自己好友,聽得嚴江都有點受不了。  楊熊喝了幾杯,有些不服,叫囂著來過兩招,李信也起哄大兄給他眼顏色看看。  就在這時,緊閉的門扉突然洞開,一個灰撲撲的東西落在門邊,一陣寒氣逼麵而來,順著大風而來的寒雨裏,居然夾著指腹大小的雪花,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眾人看嚴江的臉色瞬間就變了,先前隻是天氣突冷,眾人雖信他有點本事,卻也不是太在意,但如今四月降雪——這已經是神仙才有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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