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讓霍爾又吃驚又欣慰——本以為這家夥已經無藥可救,沒想到還會主動下廚做東西吃。 尤眠接著道:“你不是總抱怨機械製造出來的東西不好吃嗎?我今天做的全是你喜歡的。” 霍爾隨便看了一眼,剛剛的欣慰瞬間煙消雲散,漠然道:“我不愛吃這些。” “怎麽會?”尤眠困惑道,“這全是你愛吃的。” “這是顧衍還吃的,但我不是顧衍。” 尤眠愣了愣,笑道:“小衍,別開玩笑了。” 他的笑容帶著若有似我的恐懼,霍爾心中一緊,又覺得不能放任事態這樣發展下去。 “尤眠,你聽我說……” 霍爾的話淹沒在一片柔軟之中,他瞪大眼睛,一時反應不過來嘴唇上溫熱的觸感來自於哪裏。接著,他看到了尤眠微微顫動的眼睫毛和眼下淡淡的青色。霍爾熟知人類大腦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神經元,但是他卻解釋不來為何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甚至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多了過久,像是電光火石的幾秒,又像是幾個世紀那麽漫長,兩人慢慢地分開,尤眠撫摸著霍爾臉頰,“小衍,我好喜歡你啊。” “……” “我怎麽會這麽喜歡一個人?你說我是不是有病?” 霍爾心道你不隻是有病,還是病得厲害,嘴上卻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尤眠懵懵懂懂地點點頭,他抓住霍爾的衣角,“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不會的。”霍爾的語氣是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溫柔。 尤眠又笑了,“那我們去吃飯吧,小衍。” 霍爾自暴自棄地點點頭,“好。” 從此以後,去尤眠的公寓報道已經成了霍爾每天的“工作”。在霍爾的監督下,尤眠按時吃飯和睡覺,狀態好了不少,身上長了一些肉,看上去沒有那麽嚇人。他也吃了藥,霍爾又帶他去心理醫生那看了幾次,可似乎一點效果都沒有,他還是固執地把霍爾認成顧衍。 好友勸他:“既然那個顧衍對他那麽重要,你就先扮演著吧,穩住他的情緒再說。” 霍爾苦笑不語。 好友打趣:“這個病人長得這麽好看,朝你投懷送抱,你可要做到坐懷不亂啊,不然可犯了職業的大忌。” 霍爾想起自己昨夜沒忍住誘惑,和尤眠的“親密接觸”,心虛地咳了幾聲,忙向好友告辭。 辦公室外,尤眠正在耐心地等他,見他出來,主動牽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小衍,我們迴家。” 霍爾低下頭親親他的臉頰,“好。” 有的時候,霍爾忍不住想,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雖然每次尤眠叫他“小衍”,他的心都會鈍痛一下,可是和那些甜蜜相比,好像又不算什麽。 就像飛蛾撲火一般,就算最後要飛灰湮滅,他也忍不住向那一點光亮和溫柔撲去。 愛上一個人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大概就是天堂和地獄吧。 沒過多久,霍爾的項目“遺忘”遇到了難題。研究人員一致認為現在技術已經成熟,可以開始進行臨床實驗,可到底找誰進行實驗卻是個很大的問題。這些技術一直處於保密狀態,而且願意實驗的誌願者必須要把自己的身體貢獻給他人,這是普通人根本做不到的;而把一個人的意識移植到動物身上,也是違背了社會倫理道德。試想,一隻貓有了人類的思想,會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為了解決這個難題,項目人員一連加了好幾天班,霍爾也不例外。他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卻還記得提醒尤眠按時吃飯吃藥。 又是一場討論了半天卻沒有結果的迴憶,霍爾拖著疲憊的身體走迴家,想著一些極端分子提出用死刑犯做實驗這個建議,就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看到家門口站著的人時,霍爾一時以為自己眼花了。 “尤眠,你怎麽在這裏?” 尤眠看著他,眼帶桃花,“小衍,我想你了。” 霍爾心中一軟,“你怎麽找來的?” 尤眠微笑,“你告訴過我你的新地址,讓我有事就來找你,你忘記了嗎?”說著,他又一臉擔心和小心翼翼,“我也沒什麽事,就是想來看看你,你不會生氣吧?” 霍爾捏捏他手感頗好的臉蛋,“怎麽會,進來吧。” 進了門,尤眠環顧一周,說:“這和你以前的家的裝修風格變了很多。” 霍爾“嗯”了一聲,“你先隨便坐,我去洗個澡。” 尤眠風情萬種地挑挑眉,“要不要一起?” 霍爾笑了笑,“你等著。” 這間公寓地處於市中心位置,是隻有上流社會人士才住得起的豪宅。為了顯示富貴,甚至沒有用空間折疊技術,裏麵是實打實的三室兩廳。 尤眠很少見這樣的房子,在客廳帶了幾分鍾就想去看看霍爾的臥室。他隨便推開一扇門,發現裏麵沒有臥室標配的床,卻有一張頗大的辦公桌,想必是顧衍的書房。辦公桌上雜亂不堪,一大堆文件資料隨意地擺放著。想到戀人的某些不修邊幅,尤眠無奈地笑了笑,耐心地幫顧衍整理。 突然,一張病曆引起了他的注意。 霍爾從浴室出來,“尤眠,你晚上想吃什麽?” 坐在沙發上的尤眠低著頭,一動不動。 霍爾有些奇怪,“怎麽了?”他本想拍拍尤眠的肩膀,後者卻猛地躲開,就像在躲開一個可怕的惡魔。 霍爾愣愣地看著自己落了空的手,又看到茶幾上放著的病曆,恍然大悟。 天堂已去,地獄來臨。 * 顧家的大廳裏一片寂靜。顧衍站在霍爾的全息影像前,胸膛因為急促的唿吸明顯地起伏著,他握著拳,是用指尖可以戳破掌心的力度。在他身後,尤眠和顧柯靜靜地站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前者是不想,後者是不敢。 顧柯本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常見的失戀,顧衍“忘記”尤眠後,尤眠頂多傷心幾天,用不了多久便會另結新歡——畢竟像她弟弟那麽一跟筋的人是少數。痛苦肯定是會有的,但忍忍就過去了。她沒想到那個尤眠忍不下去。 顧柯看著弟弟的背影,他已經維持那個姿勢很久了,霍爾講述的過程中他也始終一言不發。顧柯有些擔心,正欲上前卻被身旁的尤眠攔下。 “所以,尤眠是發現了顧衍被動手術的事情?”他問。 霍爾點點頭。 “他……他後來怎麽樣?” “很糟糕。”霍爾輕聲道,“比最開始的時候還要糟糕。好不容易長出來的肉沒過幾年又瘦沒了。我去找他,他不見我,不開門,不聽電話。” 霍爾此刻說得平靜,但當時自己內心的痛楚,他光是想想,就覺得痛得要喘不過氣來。 他緩了緩,又接著說:“直到半個月後,他主動找到了我。” 顧衍的神色微微一動。 “他主動要求參與‘遺忘’的實驗。” 過了這麽久,霍爾還能記得當初的每一個細節,那個人的每一句話。他看到尤眠主動來找自己,欣喜若狂,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天真地以為尤眠已經想通了,他要放棄顧衍,放棄過去,重新開始。 聽到尤眠說明他的來意,霍爾如至冰窖,他忍不住惡狠狠地質問他:“你以為實驗是你想想就能參加的嗎?” 尤眠卻是一臉平靜,好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和他沒有關係了。“我不想這樣活下去。”他說,“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把我記憶封存,把軀體給對這個世界還有留念的人,這樣不是更值得嗎?” 霍爾怒道:“你是在威脅我?!” 尤眠搖搖頭,“我真的好累,求你放過我。” 霍爾不禁悲從中來。他放過尤眠,誰又來放過他? “你真的對這個世界一點留戀都沒有嗎?哪怕是一道菜,一部電影,一……一個人?” 沒有一刻的猶豫,尤眠迴答:“沒有。” “……” “求求你,霍爾。” 霍爾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卻是讓人痛徹心扉。 * “所以,”顧衍聲音幾近劈裂,“所以,你殺了他?” “我沒有,我隻是將他的記憶封存,如他所願。” 如果霍爾的本人在此,顧衍相信自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一拳打在他身上。“這和殺了他有什麽區別!”他低吼道,“你、你怎麽忍心……你不是也愛他嗎!你怎麽下得去手!” 霍爾自嘲地笑笑。是啊,他也愛上了他,愛得身不由己,愛得遍體鱗傷,卻還是愛著,至始至終。 “你別衝著霍爾嚷嚷。”尤眠終於從客廳的陰影處走出,他停在顧衍麵前,“你沒資格。” 眼前人的臉讓顧衍一愣,隨即又毫不留情地推開他,“滾開。” 眼見尤眠快要摔倒在地,想到他肚子還有四個月的胎兒,顧柯驚叫:“小心!” 尤眠眼疾手快地抓住沙發穩住身形,他頓了頓,衝上去一個耳光就甩到顧衍臉上,“你他媽清醒一點!”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爆發邊緣的顧衍居然沒有還手,眼淚卻控製不住地一顆一顆掉下來。“你們……你們殺了他。” 霍爾道:“不是這樣的。隻要和合適的身體可以移植,尤眠他……他是可以迴來的。” 顧衍眼中似出現了一道光,就像溺水的人終於抱住一根浮木。他一步步地朝尤眠走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求求你,把他還給我。”第43章 顧柯驚訝不已,她的弟弟從小嬌生慣養, 不可一世, 這是他第一次對著其他人擺出如此卑微的姿態, 卻還是為了那個男人。兜兜轉轉這麽久,她用盡手段, 顧衍還是深陷在這段感情中,連帶著他和尚未出生的孩子,都無法從其中逃脫。她做的那些,又有什麽意義呢? 麵對跪在麵前的顧衍,尤眠隻能以沉默以對。 他不認識這具身體的主人。過去的尤眠對他來說就像是小說中的人物, 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聽霍爾講述了這段往事之後,他才覺得那個尤眠是真真正正存在的。 他外冷內熱,表麵看上去冷冰冰的,不易接近, 但隻要被他接受,他就會像一個毫無戒心的孩子一般,毫不猶豫地獻上自己的一切。他沒有看錯人, 他的戀人至始至終都深愛著他,就算是記憶被迫修改, 卻仍舊拚了命地想醒過來, 以另外一種方式守護著他。 但那個尤眠已經不在了。顧衍這段時間所有的努力, 都給了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 自己又算什麽呢?不過是占用別人身體, 橫在一對戀人中的流氓,又或者是一個沒有任何人在意的可憐蟲。不不不, 還是有人在意他的,隻不過那個人的身體早已淫滅,意識在飄散在廣闊無邊的太空,與無數星星為伴,永遠迴不了家。 現在的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麽意義? 尤眠給了他一次“複活”的機會,向他展示未來世界的奇妙,最重要的是,讓他得知了溫知遇的心意。 這也許,就足夠了。 尤眠迴想起溫知遇曾經和自己討論的“哲學問題”,不由地會心一笑。 顧衍沒有注意到尤眠突如其來的笑容,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張臉。“我不知道你以前是誰,但你已經占有他的身體一年了,難道還不夠嗎?我願意為你尋找其他的軀體,隻希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