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很小的時候就懂事了,在他幼時記憶中,母親總是一臉愁苦憂鬱的樣子,她總是躺在床上用那雙溫暖纖細卻有著老繭的手撫摸著他的頭,楊過至今還記得那溫暖的感覺。


    在母親少有的健康的時候,她會上山打一些獵物來加餐,他們住在村子最邊緣處沒人要的獵戶茅草房裏,這裏很舊很破,下雨時還會漏雨,家裏很窮,米缸裏總是空蕩蕩的,但是楊過卻一直很還念那個時候破舊窮苦的家,不為別的,隻因為那時候母親還在。


    楊過小時候是沒有玩伴的,因為他沒有父親,村子裏的孩子都瞧不起他,根本不屑於和他玩耍,小小年紀才是個豆丁的楊過便早早懂事了,他沒有時間去為小夥伴不理他低落委屈,在母親臥床時,他會很乖巧的自己到山腳上去挖一些野菜來當做吃食,等他再長大一點到了五六歲時,小小的楊過已經學會了在山裏追兔子捉小鳥了。


    穆念慈也許對楊康確實是一片情深意重,但是她卻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楊過出生時她還沉浸在楊過的死中無法自拔,她沒有給楊過多少愛和嗬護,反而一直是小小的楊過懂事的補貼家用。楊過小時候曾經問過母親關於父親的事情,可是那時候她隻要一問母親就會垂淚哀戚,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問了。


    楊過就是在這樣缺乏父愛的環境中長大的,穆念慈雖然疼愛他,但是身體經過這些年的敗壞已經大為不好了,根本沒有辦法給楊過一個安定幸福的童年。楊過再長大一點,為了讓長年臥病於床的穆念慈活的更久一點,利用穆念慈交給他的一點粗淺功夫做起了偷雞摸狗的活當。那時候楊過經常被人打得滿身是傷,但是他為了讓穆念慈安心養病,硬是一句話都沒告訴她,一個默默的把一切苦痛都自己扛了起來。


    楊過知道穆念慈不喜歡他去做偷雞摸狗的壞事,所以在穆念慈麵前總是表現得很乖巧很懂事,從不惹她生氣,他這麽努力這麽努力的想要留下自己唯一的親人。隻可惜,即使楊過用盡了一切辦法想要延長穆念慈的壽命,但在楊過十一歲那年,穆念慈還是熬不過去死在了那年過於寒冷的冬天。


    那時候,楊過隻覺得心裏一片冰涼,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親人,離他而去了。


    沒有了穆念慈,楊過再也不用裝成乖孩子了,他性格古怪驕傲至極,對於不喜厭惡他的人他也是不屑和厭惡,經常在暗中偷偷教訓他們。


    穆念慈死前交代楊過把她的骨灰帶到嘉興鐵槍廟和他父親安葬在一起,抱著完成穆念慈遺願的想法,楊過一路坑蒙拐騙無所不用,最後在跋涉了不短時間後他終於趕到了母親所言的鐵槍廟,將母親的骨灰和他素未謀麵早已死去的父親安葬在一起。


    至此,楊過便在嘉興郊外找了個破房子住了下來,他生性聰明機巧,又會一點拳腳功夫,在嘉興靠著坑蒙拐騙倒也過得很不錯。直到他十三歲半時,在嘉興郊外坑了一行人,那行人中隻有一個女人,其餘的都是年齡比他還小一些的孩子,楊過毫不猶豫的就把他們坑到陷阱裏去了——反正他隻是求財,又不是要命。


    沒想到那次算得上十拿九穩的坑騙最後會出問題,一雙白色的神駿異常的大雕突然飛了下來阻止了他的行為,除了一對大雕,還有一個粉衣的玉雪可愛嬌俏可人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武功比楊過好得多,對於主動出手的他隻是輕輕一腳就把他絆倒在地,但是丟了個大臉的楊過倒不是很討厭這個女孩子,因為她在他跌倒時不計較他渾身髒兮兮的扶了他一把,所以楊過雖然看起來摔得狼狽,可是一點事情都沒有。


    後來發生的事情,無論楊過再迴憶多少次都忍不住帶著溫柔和懷念的笑起來,眼裏滿是繾綣和密密的暖。


    那個漂亮嬌俏的女孩子說,她是郭芙,是他爹結義兄長的女兒,所以也算是他的妹妹了。她對他笑的時候,大大的眼睛眯起,長而卷翹的眼睫輕輕扇動著,就像一隻撒嬌的小貓咪一般可愛,她不嫌棄他是個小混混小乞丐,不在乎他全身髒兮兮的,她對他很好,除了母親再也沒有人像她那樣對他那樣好。


    那時候楊過才十三歲,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郭芙又是嬌俏可愛的女孩子,還對他那麽好,楊過產生綺思也是正常的,可那時候的楊過還是有些隱藏極深的自卑,而郭芙對他也隻是像對一個兄長那般信任依靠,楊過便把自己的心事深深的藏了起來。


    在桃花島的日子,是楊過過得最輕鬆愉快的日子,他能學習到許多高深的武功,身邊有關心自己的郭伯伯和郭芙,有亦師亦友的黃藥師,即使郭伯母和大武小武對他隱隱排斥,他也不在乎。但是好景總是不長,或許他這一生本就是這樣命運多舛吧。因為義父歐陽鋒的原因,他被郭伯母提議送到終南山拜入全真教。


    而郭伯伯在深思一番後也同意了,楊過知道郭伯伯是真的為他好,真的認為全真教更適合讓他學好,但是郭伯母……哼,不說也罷。倒是郭芙對這件事情一直持反對意見,幾次勸說郭伯伯打消這個念頭,隻是那時的她才十歲,說話能有多少分量?


    就這樣,楊過就被從桃花島送去了終南山。而他對郭芙萌生的愛慕之情,這一藏,就是五年。桃花島一年,終南山四年,楊過來到終南山之後,果然如同郭芙所言全真教的人對他表麵友好重視,但是背地裏經常欺辱打罵他。他在全真教呆了很長時間,卻除了一些心法口訣什麽武功都沒有學習到,好在他在桃花島時習得不少武功至今不曾完全精通,在全真教的日子倒也沒有那麽難熬。


    直到趙誌敬特意設計他,讓他渾身遍體鱗傷的逃進了終南山後的活死人墓,在那裏楊過遇到了除了母親外第四個對他關心愛護的人,孫婆婆。為了救他,孫婆婆最終殞命在全真教道士的手上,那時候楊過仿佛迴到了十一歲那年的冬天,母親就是這樣撒手人寰離他而去。


    是不是……所有對他好的人,最後的結局都是悲劇?


    楊過拜入了古墓派,他的師父是小龍女。小龍女從小生活在古墓裏不通世事,都是卻對他很不錯,不僅悉心教導他古墓派的武功,而去從來不強迫他去做什麽,即使他練別派的武功也隻是一笑而過。


    小龍女長得很美,雖然過於清冷卻處處照顧他,所以楊過很喜歡小龍女,一點兒也不在乎她的冷淡和漠然,這時候楊過總是忍不住拿郭芙來和小龍女對比。容貌上,小龍女還是要比郭芙略勝一籌的,但是比起生性清冷漠然的小龍女,天真活潑嬌俏可愛的郭芙更有一種女孩子特有的朝氣和美麗,而從她那雙漆黑的眸子裏不時掠過的溫暖的光芒,更是讓人不由自主的信任和感到溫暖。


    楊過心中對郭伯伯和郭芙都甚為想念,但是他知道他叛出全真教的事情隻怕那群道士是不會告訴郭伯伯他們的,甚至會謊說他在全真教過得極好。在古墓裏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在經過了李莫愁的一番磨難之後,楊過覺得自己對姑姑小龍女的感情似乎有些不太一樣,這時他真的覺得自己很貪心,心中竟然裝下了兩個人。


    而斷龍石落下他和姑姑出了古墓時,有更大的驚喜來臨,已經四年不曾見過的郭芙來找他了。當楊過看到比起四年前五官長開了身姿妙曼的郭芙時,心中那種悸動的感覺再一次襲上心頭。


    但是他注定要失望,郭芙對他是真的隻有兄妹之情,她關心他,信任他,敬佩他,依賴他,卻隻是出於妹妹對兄長的喜愛。


    楊過心裏失落難過,卻也一片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姑姑和芙兒……他到底在意的是誰?


    直到姑姑出走,楊過才下了終南山去尋找小龍女的下落,這一路上他遇到了很多人,陸無雙、程英、耶律兄弟,直到在江南重遇郭芙和大武小武兄弟,此時再看到郭芙,楊過覺得心裏因為姑姑消失而產生的難過擔憂的情緒完全消失了,他隻覺得自己分外幸福。


    後來還發生了很多事情,他去了華山,遇到洪七公和義父,他參加了武林大會,那時姑姑找來他是那樣高興。可是在郭芙上場出戰時,他卻顧不得心中和姑姑重聚的歡快和幸福衝了出去。


    在看到場上神采飛揚眉目豔麗的郭芙時,楊過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砰砰快。在郭芙接連打敗二人後,楊過心中又是驕傲又是失落又是自卑,連自己怎麽被姑姑拉迴屋子都沒察覺。


    之後,他和姑姑住在郭府時,在看到大武小武為了郭芙爭鬥時,楊過忍不住站了出來對他們說郭伯伯郭伯母已經把芙兒許給他做了妻子。楊過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說出那樣一番話,隻覺得自己心跳得砰砰響快得像要跳出胸膛一般。那樣喜悅、羞澀、欣然、向往的心情,直到很多年以後,他依然牢牢記住。


    哪怕正因為他這一次的胡說讓姑姑再次離開,他也不曾後悔。


    後來,機緣巧合之下他從傻姑那裏得知了父親死去的真相,在得知他父親是被黃蓉害死時,他心中真的全是恨意,他把自己沉入冰冷的水中,卻覺得胸腔裏燃燒著的滿滿都是恨意和不甘。


    他好恨!為什麽害死他父親的人是他視為親人的郭伯伯和郭伯母!


    他好恨!為什麽他的殺父仇人會是……她的父母!!!


    在這樣的憎惡和憤怒之下,他從冰冷的河水中破水而出,無視了程英和陸無雙帶著擔憂的神色,衝到了因為疲倦而熟睡過去的郭芙房內。


    楊過沒想到她醒著,更沒想到她不等他開口就平平淡淡的問道:“你知道你父親死去的真相了吧?”


    那一刻,楊過隻覺得心中像是灌進了冬日寒風般冷到了極點,他不知道自己問了什麽,不知道她迴答了什麽,隻覺得心中滿是痛苦和悲哀。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她會是他的仇人?為什麽他們之間會演變成這樣的關係?


    明明兩個時辰前他們還是並肩作戰能把後背交給對方相互信任的兩人,兩個時辰後他們變成了有著生死大仇的敵人,人生就是這樣令人啼笑皆非,令人痛苦到不可自拔。


    楊過逃了,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更是因為他心中突然升騰起的一個早就被他埋在心底的想法……


    是不是對他好的人,最後下場都不會好?


    他不要再接近她……他不知道怎麽麵對她,也不想麵對她,就讓她離他遠遠的,遠到,不會因為他而受到傷害。


    楊過從未想過會在絕情穀見到她,他以為她該是很提防他的,畢竟郭家是他楊過的殺父仇人不是麽?可是她卻是來救他的,在她不顧自己會受傷撲上來擋住他麵前時,楊過隻覺得心中一直深埋著憎恨和痛恨漸漸褪去,就算她的母親可能是他的殺父仇人,他也還是沒辦法對她狠下心來。


    在將她護在懷裏時,楊過感覺不到背後被匕首刺入的痛苦,隻覺得懷裏一片柔軟獨屬於她的淺淡香氣縈繞在鼻尖,楊過熏熏然之間隻想一直、一直這樣下去。


    可是他們最後還是要分離,在知道了當年事情的真相,在對父親的死釋然之後,楊過還是離開她,離開那個一顰一笑都牽動他心神的女子。


    隻因為,她不愛他。


    和小龍女成親當晚,楊過在院子裏站了一晚,小龍女雖然疑惑卻並不知人事,所以沒有多說什麽,楊過卻是心中情緒波瀾起伏。那一晚,他看到了另一個楊過的一生,看到了那個楊過被任性驕縱的郭芙喊做小乞丐,看到他被郭芙砍斷一臂,看到他和小龍女分別十六年……


    楊過看著空中皎潔的月亮,長長一歎後坦然的微笑了起來,原來一切的不同是在這裏,不管這個視他如兄長對他關心愛護的郭芙到底是誰,她是第一個向他伸出手的人,他一直都記得。


    他一直一直都記得,他曾經喜歡過一個人,他不知道那人真正的名字,不知道她真正的模樣,但是卻始終記得那人眼中流轉著的溫暖如夏日陽光的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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