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懷仁輕輕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魏行天見了,道:“即便這封信是真的,裏麵也隻是楚聞風的一麵之詞,不足取信。”  袁識一怒而起,指著魏行天道:“你去江湖上打聽打聽,楚伯父乃一代大俠,手中之劍從不取無辜之人性命,武林中人談到他誰不是真心信服?”  楚天闊朝程懷仁拱手執禮,道:“程將軍,原本這是江湖之事,不該打擾將軍。隻是這件事當年也牽涉到七王爺,這些年來先父蒙受不白之冤,身為人子未能替父沉冤,實為不孝。今日楚某鬥膽請將軍做個見證,再有盟主在此,今日為先父證了清白,先父九泉之下,也可安息。”  其實這件事本已經揭過去,七王爺也不能對煙波莊怎樣。但楚天闊在程懷仁麵前說起此事,那便是有向其示好之意。而且雖然陳文到底是不是奸細,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程懷仁知道裴明和七王爺關係匪淺,那麽七王爺和勒穆人之間是否有勾連就很耐人尋味。  這件事隻要上報至朝廷,皇帝恐怕也會起疑心。  程懷仁手一抬,對楚天闊道:“楚莊主不必多禮,此次大勝賊人,楚莊主功不可沒,足可見煙波莊的一番好意,楚老莊主為人如何,朝野內外自然會有決斷。今日大捷,楚老莊主沉冤得雪,實在是喜上加喜,自然該好好慶祝一番。”  程懷仁這是直接敲定了楚聞風刺殺一案的性質,裴明和魏行天就算不服,那也無可奈何。等到程懷仁的奏報送到京城某位王爺手中,七王爺乃至裴明等人以後行事隻會頗多顧忌,手腳再也不能展開。  酒宴直到後半夜方散,裴明和魏行天徑直離開,陳湮便和楚天闊先迴蒼州城。  路上,陳湮問起楚天闊今晚的事是不是他安排的,楚天闊道:“果然都瞞不過你,原打算給你個驚喜,卻沒想到你一番猜測竟然和事實不謀而合,我索性順水推舟了。”  陳湮奇道:“其實刺殺陳文這件事是我的一個推測,畢竟按楚伯伯的性情,他總不會貿然拿自己的家人冒險,所以我才想到他可能想要殺的並不是七王爺。倒是那封信,竟也讓我猜著了。”  楚天闊笑道:“怎麽還叫伯伯?”  陳湮嘴角一勾,白了他一眼,道:“不叫伯伯叫什麽?你已經嫁給我了嗎?咱們婚禮沒辦,證沒領,當然叫伯伯。”  楚天闊好奇道:“證?什麽證?”  陳湮道:“額……就是婚書,婚書也沒寫吧。”  楚天闊親了親他的臉頰道:“已經是我的人了,就當是訂婚了,叫爹爹有何不可。”  陳湮用手肘捅捅他:“去去,誰和你掰扯這個。”  楚天闊這才道:“當初父親並未給我們來信,但給袁叔叔去信卻是真的。南宮樓主也是機緣巧合拿到了信,才剛告知我。”  陳湮道:“可惜楚伯……可惜咱爹沒在信裏說明白是誰告知他的消息,他又為什麽會在酒宴之時行刺。”  楚天闊聽見他改口,心裏歡喜得不行,在他耳邊悄聲道:“等迴去給你看個東西,你就什麽都明白了。”  陳湮好奇道:“看什麽?”  “秘密。”楚天闊道。  陳湮猜測這裏不方便明說,便也不追問,反而問他接下來的打算。  楚天闊道:“眼下江湖上說裴明陰險狡詐,勾結昆侖派的留言日盛,聲名大不如前。所以他才指望著來邊境利用戰事為自己洗脫,信服他的人仍不在少數,要向他貿然發難也不容易。  “所以咱們先讓閔先生替那些藥人解了蠱,想個法子讓他們明白裴明的陰謀。即便那些人裏有許多大奸大惡之徒,但經過此事,想必已對裴明恨之入骨了,自然會在流言裏添油加醋一番。  “但魏行天此人,我卻先要找他清算害我父親的賬,也算是斬了裴明一條臂膀,讓他孤立無援。”  陳湮側頭問道:“你……是想幹脆殺了他?”  楚天闊點頭道:“雖然此次我們沒能拿到裴明勾結勒穆人的實質證據,但我卻可以以私仇之名向魏行天挑戰,在淵堂麽,為虎作倀這麽多年,該騰騰位置了。”  ☆、往事    陳湮聽來,楚天闊似乎是有大動作,便道:“有把握麽?裴明肯定會在一旁協助。”  楚天闊歎了口氣道:“要想拔除在淵堂,煙波莊勢必也會傷及元氣,但江湖從來都是你爭我奪,咱們先攪出一灘渾水,讓裴明自顧不暇。”  陳湮好奇道:“怎麽攪?”  楚天闊道:“迴去就知道了。”  眾人迴到客棧,楚雲舒和顧柳早聽到護衛們傳來的消息,因此並不太擔心,和陳湮、楚天闊說了一會兒話後各自散去。  陳湮也早倦了,迴到房間倒頭就睡。楚天闊倒是遵照他的要求,洗了好幾趟,直到身上沒什麽味道了才上到床上,擁著陳湮入睡。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陳湮醒來時楚天闊早已出了門,他吃過飯後,便由護衛帶著去看閔不歸解蠱解得如何,看是否需要他幫忙。  那些藥人由千葉樓找了一處極為隱秘之處安置,陳湮去了,剛踏進門,就見閔不歸擦著手出來,看見他之後徑直道:“解藥研製得差不多了,就是一些藥材需費些工夫找齊。”  陳湮同他走到院子裏石桌旁坐下,問道:“前輩大事已了,今後有何打算?”  其實自從苗不休死後,陳湮就一直在考慮這件事,他想著若閔不歸從此以後決意歸隱山林或是行醫濟世,便可把顧柳帶在身邊,讓她遠離這邊的諸般紛爭。  閔不歸豈不會不知道他的心思,道:“當初師父其實已經自立一派,門下弟子不少,隻是那個時候他猝然離世,我又四處追殺苗不休,派中事務無人打理,門人漸漸散了。這些年我也陸續收了幾個弟子,等把這些人蠱蟲解了,就召集弟子們先重立門派吧。”  陳湮點點頭,心道這大概也是閔先生師父的心願,眼見閔不歸眉間仍有淡淡愁緒,便問道:“前輩還有什麽煩心事麽?”  閔不歸兩眼望著遠處發呆,喃喃道:“我總是有一些事想不通。”  陳湮道:“什麽事?”  閔不歸迴過神來,看著陳湮,道:“是啊,你和楚莊主……我想能明白這件事的,也就隻有你們二人了。我今日把事情說給你聽,你幫我想想。但此事不可對別人說起,否則……”  後麵的話閔不歸沒說出口,但見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陳湮便道:“前輩放心,前輩既信得過我,我自然不敢有負所托。”  其實陳湮心中也早就好奇閔不歸和他師父那段往事,隻是這是人家私事,閔不歸又對他師父的名聲在意得緊,因此他不說,陳湮也不敢多嘴問。  現下閔不歸願意自己說出來,他當然是求之不得。再則他是顧柳的師父,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如果能設法開解了他的心結,也算是略報恩德了。  閔不歸長歎了一聲,垂頭沉思片刻,許久才似乎鼓起勇氣,緩緩開口道:“我是十二歲上拜入師父門下的,那個時候人人稱他‘南嶽仙’,乃是因為他隱居四極州南嶽山中,有一年四極州下數十州縣突發離奇瘟疫,染此疾者以十數萬計。朝廷派下來的醫官殫精竭慮,要麽是染上此病而死,要麽是想不出辦法 ,遠遁他鄉。師父知道後,憑一人之力,研製出治病的方子,方才化解此難。百姓們認為隻有仙人才能做到,所以漸漸地這個名頭就傳了出去。”  “南嶽仙”徐求道收下第一個弟子的時候不過二十六歲,那個時候他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望,漸漸地已有許多江湖中人來到南嶽山中求醫。  他性子清冷,內心卻古道熱腸,但凡來求醫的,隻要不是大奸大惡之徒,他一概不拒。  閔不歸原名並不叫這個,徐求道收了他之後才給他改了名字。閔不歸曾經好奇師父為什麽給自己取這個名字,徐求道隻是歎了口氣,撫摸著他的腦袋,道:“名字而已,不是非要求個解釋,你不喜歡,為師就改了。”  閔不歸覺得師父眼中有一種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麽,隻是覺得自己看了心裏就難過,於是道:“弟子很喜歡。”  徐求道臉上便有了淡淡的笑意,道:“不歸,你是個聰明孩子。”  徐求道耐心細致,收的這個徒弟又聰穎善學,勤奮刻苦,很是得徐求道歡心。  幾年後,閔不歸年滿十八歲,對師父所授技藝已經學到了十之七八。隻是隨著年紀越長,有一點他很是疑惑,那就是師父常常盯著他看,一盯常常至少一炷香時間。  盯著他的時候,眼裏的東西就和當年一樣,閔不歸這個時候已經知道,那種東西叫做悲傷。  偶爾徐求道看著他的時候,又似乎癡癡的,但閔不歸若喚他一聲,他迴過神來,往往十分失望,轉身進屋去,一整天也不出來。  有一天,徐求道又帶了一個弟子迴來,是十七歲的苗不休。  苗不休生於南疆,於製毒一道頗有天賦,徐求道惜才,把他帶了迴來。從此之後,徐求道再沒有把全部心思放在教授閔不歸身上。  閔不歸覺得師父好像在躲著自己,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於是有一天晚上,他跑到師父房裏,跪在師父麵前,說:“師父,弟子若做錯了什麽,請師父明白示下,要打要罰,弟子甘心領受,隻是請師父不要……不要……”  到底不要什麽,他卻說不下去了,師父仍是一樣的傳授技藝,隻是不再是單獨一對一地教,他問什麽,師父一樣地迴答,隻是沒了往日裏溫柔的神色。  徐求道把他拉起來,道:“你做錯了什麽呢?你什麽都沒錯。我不打你也不罰你。你已經學成了,以後師父能教你的不多了。”  閔不歸抓住師父的袖子,道:“師父技藝精深,弟子學到的不過皮毛,弟子還要學十年二十年,師父你不要趕我走。”  徐求道一愣,像小時候一樣撫摸他的頭發,道:“為師何時說要趕你走了?傻孩子,你要學十年二十年也好,四十年五十年也好,都由得你的。”  閔不歸聽了大喜,抱住師父的手臂道:“那弟子就學四十年五十年,學成個老頭子了也不走。”  徐求道眼神忽然變了,伸手捧著他的臉道:“你……你當真不走麽?”  閔不歸搖搖頭道:“不走,弟子不走。”  徐求道一把抱住了他,道:“這是你說的,可不許反悔。”  閔不歸覺得有點奇怪,但到底哪裏奇怪卻說不出來,但想到師父不再疏遠自己,那就比什麽都好。  自那以後,徐求道授藝更加盡心盡力,似乎對閔不歸更親近了幾分。漸漸地苗不休便有些不滿,說師父偏心,為何對師兄這般疼愛,對自己又不能傾囊相授。  他卻不知自己一心鑽研毒術,比起閔不歸來,天賦上又稍遜一籌。  但徐求道內心更偏向於閔不歸卻也是真的,因此為了補償,閔不歸便常常不惜心力地指導師弟。  閔不歸二十歲那一年的新年,師徒幾人吃完年夜飯,徐求道喝醉了酒,閔不歸送他迴了房間,才替他脫了鞋襪衣衫,忽然被他抱住,壓在身下。  徐求道雙眼微閉,帶著醉意細細打量著閔不歸,像是要把他臉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汗毛都辨認清楚,似乎是在確認什麽,眼中的情緒翻湧變化,最終凝結成了泛著光的水汽,順著纖長的睫毛滑落,滴在了閔不歸的唇上。  閔不歸心裏慌得砰砰亂跳,也不知自己為何心慌。看見師父落淚,他隻覺得心裏有把刀子翻滾著絞來絞去,疼得他身子發顫。  他伸出手臂反手抱住徐求道,張嘴剛要叫師父,就被嚴嚴實實堵住。細細密密的吻落在臉上身上,像火一般燒得閔不歸身子滾燙。  他想,師父為什麽這麽對我,是喜歡我麽?想起師父以前待自己的樣子,心裏甜蜜蜜的,心想那一定是的了。  閔不歸長在師父身邊,未曾出山接觸過外麵的世界,加之心裏對師父也別有一種眷戀之情,這一晚竟順著徐求道,做下了親密之事。  第二天早上,閔不歸縮在師父懷裏,忐忐忑忑地等他醒來,不知以後和師父之間該如何相處。  徐求道睜開眼睛,下意識把閔不歸抱緊,埋首在他頸間。  閔不歸輕輕叫了一聲:“師父?”  徐求道動作一滯,往後退了幾分,看清楚懷裏的人之後,臉色頓時蒼白,把閔不歸一把推下床去。  意識到發生什麽事之後,他突然大發脾氣,眼中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烏雲一般陰沉,看也不看閔不歸一眼,隻怒吼著:“出去!出去!”。  閔不歸呆住了,心裏刀割似的疼,卻不敢違拗師父的話,默默出去了。  從那以後,徐求道再也沒出過屋子,吃食隻讓苗不休送進去。苗不休以為師兄失了師父歡心,便更加想方設法討好,言語裏頗為擠兌閔不歸,結果被徐求道一番怒斥。  後來徐求道去山外搜羅來幾個藥童,平日裏有什麽話隻讓藥童代為傳達。  閔不歸起初隻是傷心,後來慢慢明白了,這樣的事發生在男子之間,發生在師徒之間,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師父於他有傳道授業和教養之恩,既然師父在意此事,那麽做徒弟的自然不能讓師父如此煩惱,閔不歸腦子裏轉著這些念頭,終於闖進徐求道屋子裏去,跪在他麵前,用匕首抵住心口哭道:“師父,是弟子犯了大錯,弟子以死謝罪!”  徐求道劈手奪過他手中的刀,癱坐在地上:“你……你何錯之有?是我……都是我的錯。”  “師……師父……”閔不歸呆住了,他腦子一熱衝進來,此時此刻才看見師父瘦了一圈的臉頰,滿布青色胡茬的下巴和疲憊的雙眼。  他撲過去把師父緊緊抱住,脫口而出道:“師父,您沒有錯,我……我是自願的。”  徐求道身子一僵,過了很久,聽見懷裏的人輕聲嗚咽,終於把人輕輕摟住,安慰道:“好了,不哭了。”  閔不歸當即收住哭聲,抬起頭來,鼓起了勇氣在徐求道唇上輕輕一吻,忐忑地看著對方的反應。  徐求道怔怔地看著他,眼裏全是憐惜,許久才道:“你不懂,你什麽也不懂。”  閔不歸心裏一沉,顫抖著聲音道:“師父,您……您不要我了麽?”  徐求道身子猛地一震,忙把閔不歸抱在懷裏:“師父要你,師父永遠不會拋下你的。”  閔不歸霎時間滿心歡喜,原來師父不會離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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