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闊微微搖了搖頭道:“我沒事……” 楚天闊和劍客實力相當,之前因著救陳湮心切受了傷,又被對方以舊事亂了心神。但楚天闊到底心誌堅定,愣是在處於下風之時拚殺出一線生機。 他是在幾乎耗盡內力的情況下,斬斷了對方的劍。而要做到這一點,楚天闊隻能保證二人兵器相交時,固定地攻擊對方劍身的某一點。要做到這一點極為不易,因此這會兒楚天闊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的劍傷。 不遠處有腳步聲靠近,一個清脆的聲音喊道:“哥?” 陳湮扭頭,看見一個身穿鵝黃衣裙、二十來歲的姑娘在一個俊朗青年的攙扶下朝這邊急急走來。 待兩人走近,陳湮才看清楚,姑娘眉目秀麗,如同爛漫山花,原本該靈氣十足的雙眼卻如同彌漫著薄霧的山巒。 可惜,是個盲人。 旁邊的青年雙目倒是炯炯有神,比起女孩的焦急,臉上是鎮定自若的神色。如同朗月輕風,看一眼就足以讓人心神平定。 青年向陳湮點了點頭,卻沒開口說話,隨後湊在女孩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女孩的目光便偏向陳湮的方向,露出疑惑和好奇的神色。 這時楚天闊已經開口了,帶著疲憊的聲音道:“我沒事,那邊有幾個弟子中了毒,小衣你去看一下。” 小衣點頭,等楚天闊握住女孩的手後才邁步向山洞口走去。 “對了,雲舒,”楚天闊注意到女孩注視的方向,主動說道:“這是……陳璟,我要找的那個人。” 陳湮身子一抖,看向楚天闊。 這下,兩個人的秘密都已經袒露於前,但楚天闊放佛並不驚訝,輕易地就接受了他的身份。 陳湮尷尬了一瞬,短暫的無措之後,抬起一隻手衝楚雲舒揮了揮,語氣裏是掩藏不住的低落:“嗨。” 楚雲舒衝他微微一笑,這時小衣跑了迴來,依舊扶住楚雲舒道:“幸好中毒不深,且是常見的毒.藥,吃了解藥後就沒事了。” 陳湮鬆了一口氣,暗道幸好。 楚天闊對跟著楚雲舒同來的其他青衣人道:“你們四處搜索一番,看有沒有什麽有用的東西。” “是!”青衣人齊聲應道,隨即散開。 楚雲舒拉著楚天闊詢問他的傷勢,陳湮默默走到了阿清旁邊,見旁邊一口小井邊放著半桶水,便撕下一截衣擺,沾了水,輕輕替阿清拭去臉上的血漬。 等到桶裏的水全被染成暗紅色時,陳湮熟悉的那張臉終於顯露出來。他覺得眼睛發澀,手裏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把想要湧出眼睛的東西憋迴去之後,便又繼續。 清水用完了,陳湮把桶裏的水潑在遠處,走到井邊把繩子上的空桶扔進井裏,然後握住轆轤上的手柄,用力往下壓去。 轆轤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在這略顯寂靜的時刻過於突出,其他人的目光都投向這裏。轉了幾圈之後,陳湮停下來喘了幾口氣。 之前被苗不休引動身體裏的蠱蟲噬咬,早已失了大半力氣,之後和阿清搏鬥,如今早已精疲力盡。但身體裏還有一股力量,支撐著他把這一係列動作繼續做下去。 楚天闊皺了眉頭,衝旁邊一個青衣人使了眼色。青衣人走上前來,對陳湮道:“公子,我來吧。” 陳湮扭頭衝他笑了笑,道:“多謝,不用了。” 青衣人神色有些尷尬,再看向自家莊主。楚天闊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招手示意青衣人上前,低聲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 青衣人於是招唿了幾個同伴,腳步匆匆往山穀外去了。 陳湮歇了幾次,總算打滿整整一桶水上來,便又跪在阿清旁邊,替他清洗頭發。 暗紅的血水順著光禿禿的泥土地如同藤蔓一般向四處擴散流淌,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襯出幾分詭異的氛圍。 等到曾經被鮮血幹枯凝結在一起的亂發都清理幹淨之後,陳湮解下頭上的發帶,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阿清束起了頭發。一個清秀精致的少年終於呈現在眾人麵前,隻是靠近下巴的臉頰上,幾個暗紫色的毒瘡太過刺眼。 陳湮準備再撕下一片衣擺替阿清遮住臉,他想著阿清應該希望自己在別人眼裏都是幹幹淨淨的吧。 但他握住衣角,用了十分的力氣,還是無法撕開一點點。 楚雲舒走了過來,遞給他一塊潔白的秀帕,帕子上還帶著一絲清香,但很快就被濃重的血腥味掩蓋。 “多謝。”陳湮猶豫了一瞬,接了過來。 等到其他人把山穀裏各處都搜檢一遍之後,陳湮已經把阿清的身體盡量清洗幹淨,隨後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阿清身上。 這時,離開山穀的那幾個青衣人迴來了,肩上扛著什麽東西。 等他們走近了,陳湮才看清楚,他們抬的是一具棺材。他立刻扭頭看向楚天闊。 楚天闊休息了半個時辰,稍微恢複了元氣,這會兒也定定地迴望著他,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 大概是擔心陳湮再次拒絕自己的好意,便先開口道:“你一個人不好置辦,我就先讓他們去準備了。我進山穀時看見林中有一處空地,還開著一片野菊,想必是個好地方。” 陳湮張嘴想道謝,或是說些別的什麽,但有什麽東西堵在咽喉,讓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在楚天闊眼中,此時的他是陳璟,他隱瞞了對方許多東西,憑楚天闊的智商,隻要略想想就能明白,之前他的一路跟隨大概隻是為了利用自己,保命也好或是別的目的也罷,終歸不是那麽單純的情誼。 作者有話要說: 哇地一聲哭出來,阿清,來,娘抱抱。阿清:不抱,盒飯還沒吃完。 ☆、孤墳 而在陳湮眼中,他不再是什麽江湖俠客,而是可能和陳家有著許多恩怨糾葛的大門派之主,且他也在尋找陳璟。 這些東西,無疑在他們兩人之中豎起了一道堅實的屏障,在打破這道屏障之前,兩人相處起來會很尷尬。 但即便是這樣,楚天闊還是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 陳湮第一次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自己很沒用。 他雙手握拳,隻是沉默著點了點頭,隨後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把阿清背了起來。雙腿承受不住這樣的重量,不停地顫抖著,陳湮身體一歪,阿清差點掉下去。但他還是穩住了身形,艱難地邁出了第一步。 走了幾步之後,他發覺背上的少年其實比想象的輕得多。大約是心髒的那一刀,讓血液流失殆盡吧。 楚天闊並沒有再讓別人幫忙,隻是在青衣人的攙扶下跟在後麵。 走了不知許久,陳湮感覺自己已經喪失五感,雙腿不過是在一口氣的支撐下機械地做著邁腿的動作。 終於,他聞到了一絲清淡的花香,隨即花香轉為濃鬱,覆蓋了從身後傳來的血腥味。 青衣人把棺材放在一邊,陳湮將阿清安置在棺材裏,仔細整理好頭發和衣著之後,看著阿清安寧平和的麵容時,忽然有什麽東西衝出胸膛,他低下頭,忍不住哽咽了一聲。 散落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臉,楚天闊隻能看見他努力抑製卻仍然微微顫抖的肩頭。 從同城一路過來,數次被追殺,他喊過疼,抱怨過累,但從沒流過眼淚,就算形勢糟糕,他都還能講出幾個讓人著惱的玩笑。 楚天闊以為,他會一直這樣,他就是這樣的人,可現在才發現,他也是會哭的。 是啊,他應當要哭的。楚天闊想起來,自己上一次流淚還是三年前,那個時候,他也失去了一個人。 無聲的哭泣並沒有持續多久,陳湮很快走到楚天闊麵前,離著他仍有一丈遠,似乎在刻意拉開距離。 “就到這裏吧,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你受了重傷,先迴客棧療傷。”帶著些許鼻音的話說出來,原本清冷的音調多了一分軟軟的味道。 楚天闊走近一步,道:“你一個人怎麽拖得動棺木?我的傷沒什麽大礙,我就在這邊等你。” 話說出口之後,連楚天闊自己都有些驚訝。楚雲舒一行人聽來,不過以為他是重情重義,留下來是理所應當,可隻有楚天闊自己感覺到了,字吐出去的同時,心底裏那一抹微妙的情愫。 他並不完全明白這樣的情愫到底是什麽,隻是在那一刻,他希望陳湮還是那個會肆意歡笑的人,他喜歡這樣的笑。 陳湮沒有再說什麽,走到花叢旁的一片空地。青衣人置辦棺材時貼心地找來了兩把鐵鍬,見狀走上前去,要幫忙挖掘墓穴。 陳湮阻止了他們,道:“我自己來吧。” 青衣人這一次並沒有依從他,而是低聲道:“公子,莊主的傷勢怕等不得……” 陳湮動作一滯,點點頭,讓到了一邊。 幾個人動作迅速地挖好了墓穴,陳湮找來一塊薄木板,用匕首在上麵歪歪扭扭刻下幾個字:阿清之墓。 沒有姓,陳湮也想不起來他姓什麽。即便是這樣,阿清還是為了他而死。 最後將木牌插在墓前,陳湮看著那一方小小的土包,恍然猶如夢中。 夜雨微涼,秋風颯颯,在形如鬼魅的憧憧樹影中,一行人加快腳步迴到了客棧。 看著楚天闊的傷口被包紮好,蒼白的麵色恢複了一絲血色,陳湮決定離開。 楚天闊見他失魂落魄,和今日上午時分相比已全然變了一個人,心裏忽然感覺,也許他這一走,自己就不知何時能再見到。 他將青衣人搜查所得交給陳湮,道:“我看這上麵有幾張方子,似乎與你身上的蠱蟲有關,你拿去給閔先生看看,看他能不能設法替你解了毒。” 陳湮眉心微皺,竟沒有勇氣接過來。他不過一個借屍還魂的孤魂野鬼,有什麽資格承接別人的善意? 楚天闊見他不接,執起他一隻手,把方子塞到他手裏,隨後放開了他。 “多謝。”陳湮喃喃出兩個字。 “你不必如此客氣,我也有事請你幫忙,”楚天闊猶豫著開口,“我想問問你,你可知道三年前在陳家莊菡萏別院發生了什麽?我知你如今心緒難平,但你若知道些什麽……” “我不知道,”陳湮不想再撒謊騙他,幹脆說道:“我什麽也不知道。” 察覺到楚天闊眼中的失望神色,陳湮遲疑片刻,加了一句:“也許顧老爺會知道些什麽,我會請他幫忙打聽,有什麽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楚天闊點了點頭。 “那,我走了。”陳湮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楚天闊站了起來,眼見陳湮轉身離去,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喚他。林疋可以喚他子玉,可楚天闊該喚他什麽? 這麽一愣神的功夫,陳湮已經下了樓,走到大堂的時夥計正在收拾。陳湮丟過去身上僅有的一兩碎銀子,提了夥計手裏的兩壇酒,出了大門。 楚天闊喚過一個人來,吩咐道:“你悄悄跟著,等他進了顧府再迴來。” 金川繁華,便是入夜之後,仍有供人們玩樂的場所。街上時而有行人馬車往來。 陳湮避開人群,走在偏僻的街道上。秋雨吹進脖子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但同時也讓他昏沉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他一遍遍地迴想起那片明黃花叢旁的小土丘,明白阿清是真的死了,自己親手殺死了他。 可阿清付出生命的對象並不是他忠心和在乎的那個少爺,那個少爺早就在煙雨樓的小院裏魂歸地府。而這身軀殼裏的人,起初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所以,他是白死了。 陳湮在心裏嘲笑,真不值當。 他當初一心賴在楚天闊身邊,不就是為了苟活一條性命。可就是他這麽珍視的生命,卻這麽輕易地在眼前逝去。在那個昏暗潮濕的山洞裏,或許還有無數同樣的人就這麽悄無聲息地死去。 陳湮終於明白,這個世界,死亡是一件極其容易的事。 不知不覺,陳湮竟走到了陳府附近。隻見正門方向一陣馬蹄聲疾,火光晃動,很快朝著東北方向而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這個時候苗不休應該已經把山穀裏發生的事報告給了陳珺,這會兒他必定是調撥人手前去善後。 陳湮抬頭,發現雨勢漸歇,天空大概已被烏雲覆蓋,瞧不見丁點月色。 正好,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