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個詞叫“好事成雙”,隻是沒想到那些讓我落寞的事也會一件接著一件地來。

    五公主和親的日子轉瞬就到了。子軒請求做了那送行官,要親自將他的妹妹送出邊關,送入草原,送入一個說不清地位的男人的懷抱,送進再無迴圜餘地的境地。

    我那些日子不知道為什麽身體老是不好,咳嗽得厲害。未央每天都紅著眼睛給我煎藥,紅著眼睛直直地瞪著我,直到我把那黑色的濃稠藥水一滴不剩地倒入喉嚨。

    也因為如此,那些日子我沒有去上朝,並不知道五公主今日就要離開。一直到那露水還掛在枝頭的清晨,莫琰無意地說了一句:“你這身子一直都很好,怎麽突然病得這麽厲害?今日還是不要去送五公主了。”

    我一驚,慌亂地望著他。

    他的臉色也不好,不知道是不是這幾日睡眠不足。

    我拉著他的袖子:“你是說五姐今天就要走了?”

    莫琰有些迷茫地看著我拉著他衣袖的手:“你還不知道嗎?我以為你知道的。”

    我騰地從床上站起來,隻著了裏衣和一件白色素淨的袍子。我拔腿而奔,奔過那長長的走廊,奔走於我不想要卻不能不要的人生。

    地板是冰涼的,可是這冷並不刺骨。我的腳板快速地從上麵踏過,有輕輕的響聲在這寂寞的早晨急促地響起,讓我想起那座叫馬踏飛燕的精美藝術品。

    或者有一天我真的可以踏燕而歌,不用擔憂,不用計算。今天,請允許我放縱一次好嗎?

    我知道有很多人在看著我。那些端著水的粗使丫頭,那些燒飯的嬤嬤們,那些抬著一天用度什物的男丁們。還有,莫琰!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後追隨,隻是追隨而已,沒有阻止我。

    莫琰,我或許懂了我為什麽總是對你猶豫不決。因為你的愛有太多的守護,而沒有爭取。因為我爭取得太累了,所以希望一個人能夠堅定地留住我,對不起,這或許也是我對你的過分了。

    若是有一天,你能對我稍微霸道一點點,說不定我就那麽愛上你了。可是,你斷斷不會那麽對我!隻因為你是莫琰啊!

    我出了莫府那道高高的紅漆大門,終於放慢了腳步,微微地喘息著。其實,我跟五公主還沒到這個程度的交情。其實,我今日倒像了作秀一般。隻是,作秀便作秀吧,也難得一迴。

    街上的行人還少,我赤著腳向那東門走去。

    太陽有點像燒紅的爐煤,掩隱在彌漫的大霧裏。旭日啊,為什麽每個人都喜歡那種緩緩上升的感覺呢?為什麽每個人都喜歡麵朝東方呢?忽然覺得自己越來越想成為一個隱士了。這地方讓我覺得疲憊,無比的疲憊。隻可惜佛家有雲:紅塵紅塵,佛門一關,哪裏不是紅塵?所以,我注定脫不開,除非我不過這日子了。

    原來到頭來,我還是做不了那善權的人。

    “姐——”莫琰的聲音從了身後傳來,悠長悅耳。

    我笑嘻嘻地轉過頭,然後轉過身。

    莫琰皺著他好看的深褐色的眉,真是眉目如畫啊。

    他的手腕上掛著我的外袍,另一隻手提了我的鞋子,快步走來。我的衣衫染了清晨的霧氣,有些濕重,沒有飛舞的姿態。那件外袍被他裹在我身上,我微微一笑。

    這就是人生嗎?明明是夏日的尾巴上,明明天氣不是很冷,卻還是要穿那重重疊疊的衣衫。

    他忽然蹲下身去,提了我一隻腳放在手心裏,輕輕拍落上麵的塵土,然後把那繡了大朵蓮花遮住半個鞋麵的繡鞋套在上麵。

    我的腳冰冷,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那樣突然沁骨而來的溫暖讓我有一瞬間的戰栗。

    我從他的頭頂上看下去,隻看到他輕動的肩肘。我居然覺得傷心,這樣一個男人或者孩子在我這樣一個女人麵前蹲下身來。

    而這次,似乎已經是第二次了,似乎很久以前他也在我的麵前這樣放低過姿態。

    琰啊,我們總在避免傷害,其實避免的方法很簡單,不要去愛就好了。

    我忽然彎下身把他的頭環住,他一愣,慢慢地起身,雙眼慢慢地看向我。那眼裏有驚,有喜,還有無奈和痛楚。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顫巍巍地放開手。

    莫琰啊,我們都是懦弱膽小的人!我隻是想要一個家而已,或者連家裏的人是誰現在都可以忽略不計了吧?我們之間似乎橫了太多的東西了。所以,仿佛逆水的河,我們沒有那個本事跨過去。

    我們算是在不對的時間裏遇上了對的人還是不對的人?總之都是一聲歎息!莫琰,我可以承認我有點喜歡你了。但是,我們都無法接受對方是嗎?我們考慮的東西真是太多了,如果無欲無求是不是更好?

    莫琰神傷地喚了一聲:“小七——”

    那悠遠綿長的尾音仿佛極細的絲線緩緩劃過我的心口,勒出猩紅的微弱傷口。原來你還記得啊,那一句“叫我小七吧”。

    秋天已近,但是總有一天還是會春暖花開。都說殘紅惹人淚,其實那些花草是最無情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我一直逃避,以為這個孩子會做出不對的事,可是,其實他比我更清醒吧?什麽時候可以做什麽樣的事。

    隻一瞬間,莫琰的眼神又清澈了起來。他笑:“姐姐怎麽也是郡主,這個樣子豈不是讓人笑話?再說了,等你跑去,不知道五公主已經走到哪裏去了。”

    旁邊的轉角巷子裏跑出一輛馬車,莫琰撩起簾子,扶我上去。對那趕車的人道:“你先迴去吧,這車我來趕。”

    小廝恭敬地下了車去。

    我坐在車裏,車身很平穩,但是為什麽我覺得晃得緊?莫琰,你真是聰明絕頂的人,這種時候你連車都不肯與我同坐,我們的確都需要冷靜一下。

    但是,何必呢?我們之間沒有存在,便沒有拒絕。我的傷心無關於人,隻關於景,隻是一個女人對於自身的感歎罷了,一個三十幾歲還找不到停留的地方的女人。

    在冷酷的盜者中成長起來的我,隻是渴望一份溫暖與寵愛罷了!其實,這樣的女人很可悲吧?

    車子搖啊搖,搖得我有一點想睡過去,睡過去就不再醒來。可是,盡管閉了眼,心裏的感覺卻是無比清晰。

    那些許久不曾想過的過往仿佛愈釀愈醇的美酒在心裏飄散開去。

    暗夜,十三,你們現在在做什麽?有想我嗎?

    人在感到寂寞的時候啊,總是願意去迴想那些能夠帶給他溫暖的人!暗夜、十三,你們是那黑暗寂寞的日子裏我唯一的光明。

    而現在……

    我睜開微眯的雙眼,看向那抖動的石青色布簾子。

    他亦是!

    所以,我沒辦法脫離這亂世紅塵,因為心裏還有眷戀,還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馬車的搖晃終於停了,莫琰的聲音湊近了簾子響起:“姐,到了,下來吧。公主還沒有走!好像是在等你!”

    “嗯!”我答應了一聲,自己撩了簾子。隔了一個薄影,我輕啟丹唇:“琰,不用掙紮,那晚,你跟父親的話,我都聽到了的。”

    他猛然抬起頭:震驚、痛楚、迷茫、悲哀,許許多多的感情從他眼裏迅速流過,快得我抓不住。

    我是他的姐姐,這是我說的,不是那個小七了。我對未央說的話說得多對啊,每個人隻有站在自己該站的位置上才能活得好好的。而我們現在都要活下去!

    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啊!

    遠遠地就看到子軒墨青色的蕭索樣子。那個男人,今年多大了?二十二吧?身為皇子,卻不愛那濃重的黑色,偏要弄這麽個落落寡歡的冷色調。

    我打起笑容走過去,遠遠地喊了一聲:“四哥!”

    子軒轉過身來,眼圈竟然是青的。

    停在路邊被團團護衛著的黑頂馬車的簾子被一隻纖纖素手打起,恍若歎息的聲音流動起來:“鳳儀來了嗎?”

    一匹駿馬走到旁邊,馬上的男人低下頭:“是。公主請盡快!咱們已經為她拖延了好長一段時間了。”那男人抬起頭來,朝我這邊瞪了一眼。

    我的步子一滯,是牟爾汗!我趕緊拉上笑容。

    五公主從馬車上下來,一個丫頭扶著她的手。她揮了揮,徑自一個人向我走來。

    牟爾汗向前一步,被子軒展臂攔住,牟爾汗隻得瞪了我一眼。

    我暗暗一笑,走近五公主身邊,對她深深地拜了下去,大聲道:“離兒來給五姐送行,不想遲了,讓五姐特意等候真是對不起。”話是對五公主說,眼睛卻是瞟向牟爾汗。

    五公主趕緊上前來扶了我一把,嘴裏道:“哪裏哪裏,此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見一麵,才特意多見幾個親人的。”說得眼淚盈盈,任是誰也不能說她什麽。

    我的手緊緊握住五公主塞到我手心裏的東西。五公主啊,這才是你等我的原因吧?

    就在我起身向前微伏的時候,五公主湊到我耳邊細聲說道:“父皇交托之事定不負!離兒多擔待了。”

    我的眼神出現一絲裂痕。

    牟爾汗在後麵喚起來:“公主,時辰不早了!”

    五公主迴頭笑了笑,又無比遺憾地對我說:“奈何時間不留人啊!”

    她迴身走了,那腳步卻是我第一次見她時那精湛的舞步。我恍然又迴到那個初次相見的日子裏,恍然又見到那個驕傲任性的女子。

    一直到目送了那長長的車駕從視線裏蜿蜒消失,我才攤開手心。

    一塊深褐色的琥珀石晶瑩流轉,正中包含了一朵嬌豔的桃花。那石頭背麵刻了幾個纖細的字:予吾兒子鳶。

    我的心一下子震動起來。

    這是信物啊!

    子鳶子鳶!我都快忘記了,五公主,她叫子鳶啊!那個渴望清風明月,渴望飛翔的名字!如今去了那地方,你還能像風箏一樣飛翔嗎?子鳶……

    那些陪我一起長大的人,終於還是一個一個都離開了。子言、子謀、子軒、子默和子鳶,你們都沿著這條路走向那未知的地方了,我們又將在哪裏相遇呢?

    希望是一個有燦爛陽光的午後,你們走過來,麵帶笑容,清風撫麵,花香陣陣。

    可是,真的有這麽美妙的日子存在嗎?天之嬌子,多可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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