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棲梧軒,我趕緊讓未央在隔壁一直給莫琰留著的空房間裏鋪了全新的被褥。

    其實,君意沒有騙我。我的生活的確很大程度上是按照我自己的意思來。比如這內廷後宮,我既不是後妃也不是鳳子龍孫,居然想在這裏住就可以這麽一住六年。我其實也知道朝堂之上,一些正直的官員頗有微詞,但君意都壓了下來。就連有人說,這對我一個未嫁的皇親之女名譽有損,他也隻是一句“不過一個孩子而已”打發了。

    再比如莫琰,他一個男子居然也可以隨便留宿我的棲梧軒,這對於一些恪守古訓的老人而言簡直是奇恥大辱,但我不介意,他居然也不介意,甚至憤然而起:“世上就是有了你們這些愛嚼舌根的人才多了這麽多是非!人家兄妹是一胞而誕,就算真好到不分彼此,又幹你們何事!”

    我見被褥鋪好,拉了莫琰過去,就開始幫他解胸前的對襟盤扣。他一把按住我的手,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我,麵頰飛紅,囁嚅道:“姐,你出去成嗎?我自己可以的。”

    我笑著撥開他的手,依次解下去,邊解邊道:“怎麽?現在大了不願意跟姐姐親近了?你再大在我眼裏也不過是我弟弟罷了。”其實這六年來我的身高進展一直十分緩慢,與同齡女孩子比起來,說好聽了叫小巧玲瓏,說難聽了,就是一矮冬瓜!可莫琰的個子卻噌噌地往上躥,現在已經比我高出一個頭都還有餘了。現在這個樣子說是我在照顧他,看起來卻反而像是我依偎在他胸前。不過我本來是沒想這麽多的,看著莫琰不自在的樣子才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未央在一旁看著他的窘樣,吃吃地笑。

    莫琰更是氣絕,偏又不敢把我怎麽樣,隻得狠厲地瞪了未央一眼,低沉著嗓子吼道:“給我出去!”

    未央捂著嘴掩上門。

    我迴頭跟她交代著:“未央,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未央跟了我這麽久,知道我不喜歡她跟我客氣,隨口應了。

    我不喜歡跟看不順眼的陌生人打交道的習慣這麽多年一直沒變,因此,這本就小得可憐的棲梧軒裏一向隻有未央伺候著。眼下未央一走,屋裏就更是安靜了。我甚至可以聽到莫琰的唿吸聲。

    我隱忍著心中的笑意,幫他褪去外衫,拍拍他的肩道:“很晚了,快去睡!現在可正是發育年齡,別對自己太嚴厲了!”

    他忽閃著眼睛望著我,乖乖地躺到床上去。我笑瞅著他難得一見的孩子氣,拉過被子給他蓋上,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卻是冰涼刺骨,心頭一氣,一把將他的手塞進被子裏,又隔著被子揪著他的手臂:“自己這麽冷不知道嗎?幹嗎還把披風給我?”

    他從被子裏伸出手來,我又塞進去。他又伸出來,我又鼓著腮幫子給他塞進去。他又鍥而不舍地將手伸出來。我拗不過他,隻得看著他將手放到被子外麵,他卻暖暖一笑,拉住我的手:“還是讓我抓到了吧!”臉上的表情仿佛一個得到糖果的孩子,讓我心裏的某個角落從未有過地柔軟了下來。

    我把另一隻手合過來,將他冰涼的手包在掌中,一邊嗬著氣一邊道:“這麽小,還喝了這麽多酒,還不睡覺?”

    他眯眯眼睛,仿佛剛出水的小魚一樣純美:“燭光太亮了,睡不著。”

    我放開他的手過去把燭光撥暗了點,迴頭問他可合適,他點點頭,眼如夜空般看著我。

    我看著他,覺得今日的他有幾分不同,隻得又坐迴他的床前,手撫過他的額頭,他長長的睫毛在手心掃過,濕濕癢癢:“有什麽問題你就問吧。”

    他看著我遲疑了一下才問道:“我……我跟皇上誰在你的心裏是第一位?”

    我撲哧一笑,他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一把拉過棉被蓋住頭,悶悶的聲音從被子下傳出來:“就知道你會笑!就知道我不該問!”

    我忍住笑,拉了好幾下才把那薄薄的被子拉下來,他卻堅持著隻露出兩隻黑碌碌的眼睛看著我。

    我假裝怒視著他,他這才把棉被放下來,眼睛卻忽閃向一邊。

    我實在覺得他可愛得緊,伸手捏了捏他的粉腮,他薄怒地看了我一眼。一時間,又羞又怒,表情變換不定。

    他忽地欺近,一雙眼睛水般蕩漾。我的心莫名一慌,敏捷地後退了一步,他扁著嘴:“我有這麽嚇人嗎?”

    見我有點出神地看著他,他急了,掀開被子:“你倒是說不說啊?”

    我把他按迴床上,看著他,聲音竟然不自覺地帶了點迷茫憂傷的味道:“你們都是第一。”

    “哪能有兩個第一啊?”他看著我,那樣的表情帶了點點的執著和點點的期待,襯著如玉的麵龐冉冉生輝。

    “怎麽不能都是第一?你們是不一樣的第一啊!”

    他聽了,眉頭輕輕地皺起來,不再說話,直到慢慢地閉了眼,才道:“知道了。”

    我看他已現疲態,正準備悄悄地退出去,手腕卻被他拉住,他的眼睛裏落滿了星光:“那你十五歲的大禮上我要做你的綰發人!”

    女子十五歲的成年禮上必有一個綰發人,或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或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其實想想也隻有莫琰為我綰發了。

    我拍拍他拉著我的手,溫柔地哄著他:“好。”他這才放開了手。

    我走出門去。這裏離正宮較遠,燈籠照不過來,外麵一片漆黑,偶爾才能見到夜色中幾個巡邏的人影,呈現出這皇宮大內中難得的靜謐和安詳。

    我仰起頭,張開手,幻想著自己是一隻乘著夜風而上的青鳥,那隻帶來幸福的神鳥。隻可惜,是幻想。

    十五歲啊,真是好快!隻怕過了這十五歲我就不好再陪在君意身邊了。因為那時候我就不再是個孩子了,那君意的那個借口就再也用不上了。

    這六年,我盡管刻意與莫家保持距離,看來,最終我仍舊不得不迴到那個不屬於自己的家!

    其實對於莫家我也是持懷疑態度的。我的身份他們就算不是特別清楚,卻也多少知道一些內幕。我微微一笑,或許迴去也並不是壞事呢?

    這幾年,皇上對莫家的態度也怪得很。

    說他不親近莫家吧,宮裏一個莫妃,數年恩寵不減;一個我,更是隻要是我答應的事基本上就可以算做是皇上的意思了。當然了,這也要歸功於我知道什麽事可以答應,什麽事是我不能插手的。但這不管怎麽樣,在任何人看來都是莫家如日中天的表現。

    但——莫書齊至今也未曾有過一官半職,賦閑在家,雖然這並不影響那些送禮的人的“一腔熱血”,但讓我這個在宮裏泡了這麽多年的人看來卻有了不少意思。

    不給莫書齊職位可以看做是架空外戚的實力,這對於一個帝王來說的確是必不可少的;對於莫妃的恩寵可以看做是對於那個女人的懷念;對於我……

    繞來繞去,又繞迴這個莫離的身份上來了。

    我相信如果我去查必定是能得到一些蛛絲馬跡的,因為我本來就處於這個秘密的中心地帶。但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想或者是不敢去觸碰這個最大的隱晦。

    或許……

    我苦笑,哪裏是不知道為什麽啊,明明是怕一不小心碰到了君意的底線,明明是怕到時候連這種寄托的安慰都找不到。

    我收迴張揚的手,在這帶著點點濕潤的夜色中縮成一團,抱膝而坐。

    你不是一開始就說隻要遠遠地看著他就好嗎?你現在得到的豈非更多?那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你現在這個樣子和以前那個懦弱的小七又有什麽區別呢?你不是說要幫他嗎?現在看來,倒是他一直在護著你啊,莫離!若不是他的寵愛,你哪有現在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隻怕單看你得罪的那些個皇子你也不夠命死!

    本來開始自我安慰的時候,心情已經轉好,可後來一席心思,心情難免又黯淡了下去。看看天色已經晚了,想起莫琰今天喝了那麽酒,又有很大一部分是替我喝的,自己居然還在他的窗外杵著。隻怕以他的武功修為,是絕對能夠知道我在幹些什麽的。我這麽叨叨擾擾下去,他也不能睡了。

    於是,我趕緊轉身迴了自己房間。吹了燈,蜷著身子睡做一團。

    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心理測試,這種睡姿是頂沒有安全感的人的睡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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