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世人皆聞顧炎涼


    日光暈著昏黃,刺目得使人睜不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昏黃的不是日光,而是蒼茫大漠。


    大漠,大漠……在他的印象中大漠便是詩句中的葡萄酒、狼牙月、塞北烽煙。他說的大漠,有的是黑土龜裂、飛沙礫石、深紅鮮血。


    這裏是沙漠。這裏不是大漠。


    他緩緩睜開眼,纖密的睫毛掩了風沙,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眯起,卻被這日光刺得眼前空茫一片,辨不清周身。


    腦中陣陣刺痛,似千萬根鋼針輪流紮進頭皮,難受得他幾乎想□□。


    這裏,是什麽地方?


    他闔上雙目,靜靜思索,任飛沙漸漸將他掩埋,背後如鐵烙壓烤,安靜的仿佛一個死人。


    他朦朦朧朧間記起,自己的名字——顧炎涼。餘的卻再也細想不出。


    這次他徹底睜開了眼,起身怔愣片刻,覺得有些難受。並未多想,他隨意一揮袖,身上的黃沙俱隨風飛散。


    這裏,他似乎有些熟悉。


    總之,他隱約知道該怎麽離開,這就足夠了。


    他剛一邁開腿,腳邊卻碰上了什麽堅硬的東西,“哢嚓”一聲,發出輕微的金屬聲響。一低頭,就見到一把花紋繁複的純黑刀鞘斜插在地上。刀柄在上,全長約五尺,看刀身,估摸著要有三尺八寸。隻看刀鞘便知道這刀必定窄而修長,竟隻比兩指再寬一點。在其刀柄最上不知為何嵌著一顆佛珠,佛珠通體玉色,光澤溫潤,上刻了一個十分漂亮的“淵”字。不過單從整體設計來講,這佛珠應是後來才嵌上去的。


    ——風月。


    苗刀風月,這是他的刀,他一直以來的夥伴。


    顧炎涼伸出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拔起了隨著時間流逝被黃沙掩埋越來越深的風月。


    淵?


    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在一點一點的冒出來。這裏雖然是沙漠,卻離城鎮不遠,姑且先離開這個地方吧。


    三日後,匯饈樓。


    匯饈樓在最初建起的時候還是個以美食聞名的客棧,後來幾經換主,如今卻更像個茶館。每天都有不少人來這兒坐坐,一是喝茶打發打發時間,二就是為了這個貼近時事的說書先生了。


    “今日我們就再來說說這顧炎涼。”說書人紙扇合攏,往木桌上一拍,放著那傳奇話本不談,竟道出了一個人的名字。然而聽客聞言卻比聽見故事話本要感興趣得多,紛紛拍手捧場。


    “這顧炎涼啊,想必大家都不陌生了。但為了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聖賢學子,在下還是得先說道一番。”說書人裝模作樣的一拱手,紙扇這就抖開了,“提到顧炎涼,這第一眼,誰都繞不過他那身張揚至極的錦緞紅衣。雲錦似火,上刺金繡牡丹,團團簇簇,如雲似霞,豔麗絕倫。”


    說書人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半眯雙眼,搖頭晃腦,沉醉不已,恍若真正看見了一般:“而你若走進了再看,就絕對不會再被那身紅衣吸引住目光,反而所有心神都會被他那雙風流刻薄的丹鳳眼吸引——那雙眼精明至極,若諸君能有幸見其不似平時半眯,完全睜開之時的神采,那頂頂是走了大運。他那雙黑色的眼睛若遇光,就如同透明的一般,恰似琉璃溢彩。”


    “說得倒像是你見過一樣。”樓上有人譏笑著向下喊。


    那說書人態度謙遜,向樓上還了一禮:“哪裏的話,不過是傳言罷了。”他見過,卻不能說。


    於是便沒有人再找茬兒了,隻待他接著細講。


    “關於顧炎涼的長相,也不過兩點可再說了。一為其左眼角下妖異無比的淚痣,一為那一頭深黑泛紅的長發。此人相貌極佳,卻一如主人張揚無比,隻看一眼便印象深刻了。”說到這裏,他半攏紙扇敲了敲掌心,再道,“其實連同的他名字,都與其無比契合。顧炎涼、顧炎涼,炎與涼,熱與冷,竟放在同一個名字裏,真真是捉摸不透。其人也是性情不定,喜怒無常。隻歎他這般瀟灑不羈、風華蓋世的人,憑借一身驚絕天下的刀法,殺孽太重。”


    眾人紛紛歎息,眼底卻更多是畏懼。


    “怎麽看你這樣子,倒是很惋惜似的?如何算是殺孽太重?”沒想到這大堂上竟真有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不知這顧炎涼。


    “按道理講,殺孽太重且喜怒無常者,方可稱為魔頭。然而這顧炎涼不太一樣,他所殺之人多為罪大惡極者,死有餘辜。若是這樣可以稱作俠,他又並非是特意去討伐這些罪大惡極之人。他所殺之人,皆是犯到了他頭上。他並非是因為覺得這人該殺而殺,而是因為這人引他不滿而殺。如此隨心所欲亦正亦邪,實在叫人難以劃分。”


    若有朝一日,某些正派人士無意間招惹到了他,僅憑猜測也知他絕不會留情。


    故以世人對他又敬又畏,雖不至於躲著他,卻極少有人敢接近他。


    “那你說說,近日又有什麽新鮮事兒了?”早已有常客不耐煩了這番介紹,迫不及待地問。


    說書人單手一背,紙扇掩住臉側,頗為神秘道:“諸君可知,顧炎涼與穆先生賭約尚在,他如今卻失蹤了。”


    “竟有這等事?”眾人紛紛一驚,麵麵相覷道。


    說書人紙扇一拍掌心:“千真萬確。”


    這消息實在出乎意料,樓內聽客不由交頭接耳起來。


    “顧炎涼竟然沒和穆先生在一起?”


    “他可是去了……”


    ……


    世人皆知顧炎涼與穆寒淵有個賭約,顧炎涼自己卻忘了。


    他一路從人煙稀少的沙漠走向繁雜喧鬧的城鎮,記憶開始一點一滴地迴歸,唯獨對穆寒淵,是半點不記得了。


    他記不得是不要緊,總有旁人幫他記得。他自己還沒多說什麽,這一路上卻有無數人幫他指引——


    顧公子,怎麽一個人在這兒?我不久前看到穆先生往那個方向去了……


    顧公子,您怎麽沒和穆先生在一起?我前陣子還在這裏看到他了呢!


    這稱唿簡直古怪至極。叫他顧公子,卻叫穆寒淵穆先生。而且既然不敢接近他,何必非要遠遠地跟他搭話?真真是莫名。


    他隻不過不記得穆寒淵,旁的事卻已有了印象。從前他兇名之盛,絕不亞於任何罪大惡極的人。世人隻要一聞苗刀風月之名,紛紛閉口噤聲,不敢妄言。


    他雖自認不是什麽窮兇極惡之徒,但性子絕和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掛不上鉤。心血來潮時能把旁人捧到天上,下一刻膩煩了,就能把那人踩下地獄——總之,他絕對稱不上是什麽好人。


    如今沙漠裏走了一遭,他不光不知道眾人口中的穆寒淵是誰,怎麽連形象都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穆寒淵……


    他怎麽就想不起來了呢?


    於是話題又漸漸傳開,顧炎涼一個人出現了,竟然沒有去找穆寒淵,實在是奇怪。


    顧炎涼拇指摩挲了一下刀柄上的佛珠,那個“淵”字在他腦海中漸漸清晰,直要刻進他的心底。


    這個人,他若是不見,怎對得起沿路上眾人對他的盛情美意?


    扯出了一個慵懶而玩味的笑容,顧炎涼手持風月,借著各位熱心人的指引沿途向穆寒淵追去。


    世人皆知顧炎涼和穆寒淵有個賭約,唯獨他自己不知道。


    穆寒淵謝過百曉生的消息,卻並未著急立即離開。立身沉吟思索,泛著白玉光澤的修長手指輕輕地撫弄了一下腕上的佛珠。


    自他暫離古刹還俗下山已有半年之久,寺中形勢卻越發嚴峻,主事之人頻頻發生意外,他必須盡快找到師父的屍骨,迴去平定才好。


    思至此處,他想到了那個最不平定的人——


    也不知顧炎涼此刻身在何處。


    當時他留信一封,隻道去沙漠中找點東西便迴來,沒想到一去三日不見人影。


    穆寒淵心憂有變,前去尋找,卻半月未見其蹤跡。然而佛珠未碎,顧炎涼定無生命之危,他也沒有太過擔心,隻道顧炎涼一時興起去了什麽地方。


    穆寒淵另有要事在身,便不再等他,徑自出發。若顧炎涼想找他,總是有各種方法出現在他麵前。


    而今十日已過,他仍未出現。饒是穆寒淵篤定顧炎涼會來找他,也不由得意外之餘,猜測他是否已經放棄了那個賭約。


    然則這賭約本就是由顧炎涼提起,以一個條件為代價,使得穆寒淵答應了他。如今顧炎涼失蹤,難道是他那慣常的喜怒無常的性子,終於對此事失了興致?


    罷,他本也沒想過和他一賭。


    心思百轉,穆寒淵終是沉下了心,繼續啟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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