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咽道,“這個道理妾身自是明白的。那鈕祜祿家的兩個,正是千方百計尋我的錯處呢……可是這是在皇貴妃娘娘您的駕前,我才敢這麽說。因為這後宮裏,我也唯有在皇貴妃娘娘您的麵前,才能什麽話都說出來。”

    婉兮靜靜抬眸,“永貴人,你希望我幫你做什麽呢?張德傷人償命,這自是應當的。”

    永貴人哭倒在地,“……皇貴妃娘娘,妾身隻怕皇上會因此而惱了妾身去!妾身是無辜的啊,那張德性子如何,也並不是妾身教化出來的!他統共來妾身的宮裏伺候還不滿兩年!”

    永貴人說著滿眼的恨意,“再說妾身總覺著這事兒不簡單!順嬪和蘭貴人早就想聯手整治妾身,那張德又本是皇太後宮裏的奴才,妾身便懷疑此事是她們兩個做好的扣兒,卻要都冤賴到妾身的頭上來!”

    婉兮輕歎一聲,“此事終究出在張德驕縱上。永貴人,我倒要問你,那張德能時時出宮,隨便結交宗室,你可節製過?若沒有你給的對牌,他又如何能時常出宮去?”

    “說到此事,終究你也有疏失之過。皇上不追擊便罷,若是皇上當真要追究,你該有錯便認錯,皇上自會分清你過失輕重,不會冤枉你去。”

    永貴人伏地大哭,“話雖如此,可是妾身就怕有人要從中使壞!若是順嬪和蘭貴人聯起手來,將張德殺人說成是我教唆奴才,那我就完了……皇上不會饒過我的。”

    婉兮垂首靜靜想了想,卻是抬手喚永貴人,“淩之,你過來,我問你個事兒。”

    永貴人一怔。

    皇貴妃已是許久沒有叫過她的小名兒了。

    永貴人忙膝行上前,“妾身願聞其詳!”

    婉兮含笑道,“我問你,今年是什麽日子,明年又是什麽日子?”

    永貴人被問得一愣,不過倒也還是年輕聰明,這便立時答,“今年是皇上六十萬壽,明年則是皇太後的八十萬壽!”

    婉兮讚許頷首,“所以,你迴去吧。”

    永貴人怔住,向上呆呆望住婉兮,“皇貴妃娘娘?”

    婉兮自己起身,轉身向內,“玉蟬,替我送送你永主子。”

    .

    永貴人離開婉兮寢宮,一路還是沒法兒停了淚珠兒。

    觀嵐都忍不住嘀咕,“皇貴妃她到底是什麽意思?說到底,還是不想幫主子是怎的?”

    永貴人也是咬牙,“竟是我錯了,我今日就不該來找她!或許依著她,巴不得我們幾個年輕的鬥得你死我活呢,她樂得作壁上觀!”

    果然不出幾日,皇帝在避暑山莊的“依清曠”,勾決本年人犯。

    尤其在勾決到太監張德謀殺道士康福正之事,除了勾決張德之外,更是申飭了蓄養道士的輔國公、宗室寧昇額,下旨將寧昇額交宗人府察議,絕不輕饒。

    勾決張德的當晚,皇帝便傳旨內務府,降永貴人為永常在。

    進宮七年,好容易晉位為貴人,結果這一遭兒又降迴常在來了。

    永常在憋屈地在自己寢宮大哭,“她果然一個字都不肯幫我說,她就是想眼睜睜看著我被降位,又被打迴原形!”

    觀嵐也是委屈地陪主子掉眼淚,“誰說不是呢……這件事其實從頭到尾,都與主子無關啊。隻需要有個人能在皇上耳朵邊說一句,皇上就能立時明白過來。”

    “說到底這對皇貴妃來說,根本就不算事兒,主子可不算給皇貴妃添麻煩去啊,她怎麽就連這舉手之勞都不想幫忙呢?”

    永貴人恨恨地細細鼻子,用袖子抹一把眼淚。

    “算了,她不幫我拉倒!”

    永貴人的淚漸漸幹了,她轉頭望向窗外,“我啊,從進宮第一天起,就沒真的想過要跟她爭寵。我知道一來爭不過,憑她在宮裏的年頭,憑她生育之頻,她在這宮裏就早已盤根錯節,我要是瞄準她,變成了蚍蜉撼大樹去了。”

    “可是七年過來了,七年啊!七年來我為她出了多少力,賣力討好她多少迴?結果卻隻換來這樣一個結果!——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她看不上我,從當年女子挑選的時候兒她撂我的牌子,我早就該明白她壓根兒從心眼裏就沒看上我過!是我癡心妄想了!”

    永貴人緩緩站起身來,“既然如此,我改主意了!我要爭寵,跟她爭寵去!”

    .

    十二月,前朝後宮都在預備著過年。

    皇上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忽然下旨嗬斥四阿哥永珹去。

    原是十二月裏,皇上至上書房查問皇子皇孫的功課,卻發現永珹竟然不在書房中。

    大清皇子皇孫,並不是成年了、成婚了就可以不進上書房了,除非是被皇上安排了差事,如永瑢管內務府,需要在衙署辦公之外,其餘並無差事,或者不用在固定衙署辦公的皇子皇孫們,依舊還要每日都進上書房念書。

    ——其實這也是皇家用來約束皇子皇孫們的一個手段。以此將皇子皇孫們圈在宮裏,叫他們與外官隔絕去,方不會再犯“九龍奪嫡”之時,各個皇子都私下與外臣結交,個個都有自己一派勢力的局麵去。

    尤其是此時,皇子皇孫們除了小十五和小十七之外,個個兒都已經成年、成婚了,而皇上已經年過六旬,正是皇子皇孫們翅膀兒硬了,而皇帝還沒正式立儲的敏.感的時候兒。

    皇帝見永珹不見,便是大怒,追問永珹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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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查問迴來的答案是:永珹說自己在府裏祭祀呢,這便沒進書房來念書來。

    永珹這個理由聽似冠冕堂皇——也是啊,神靈自是更要緊的,是超過這人間所有規矩的。

    可是永珹不找遮掩的理由還好,他找的偏是這樣的理由,皇帝反倒大怒。

    皇帝下旨:“祀神行禮,原在清晨。祀畢,仍可照常進內。乃四阿哥藉此為名,一日不進書房,殊屬非是……向後如不知省改,一經查出,不能再為曲恕。其師傅、諳達,所司何事?!著即查參議處!”

    終是永珹的師傅和諳達替永珹受了過去。

    但是皇帝在這年根兒下的惱怒,還是給一眾皇子皇孫敲響了警鍾去:越是皇上到了這個年歲,越是皇子皇孫們大多已經成年之時,皇上對皇子皇孫們的約束和防備,反倒要更嚴了。

    以皇帝的性子,是決不允許再發生類似九龍奪嫡之事的。儲君之事,隻容皇帝一人定奪,絕不準旁人私下汲汲營營去!

    .

    永珹自己雖沒受責罰,可是卻在年根兒底下被皇上公然下旨點名嗬斥,這總歸叫永珹府邸內外都緊張不已。

    再聯係之前八阿哥永璿幾乎是因為相同的原因被皇上也嗬斥過——這就叫人不能不多聯想些兒了。

    淑嘉皇貴妃所出的三個皇子,這便都因為這樣的緣故被牽連進去,明著暗著都受了皇上的嗬責去。

    如今還在世、且未出繼的皇子,統共就剩下八阿哥永璿、十一阿哥永瑆、十二阿哥永璂、十五阿哥永琰和十七阿哥永璘了。

    這當中十二阿哥顯然已是沒了希望;皇上這一年當中將淑嘉皇貴妃所出的三個皇子都給嗬斥了一遍,這便隻剩下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兩個還沒成年的去了。

    永珹的福晉伊爾根覺羅氏、永璿福晉慶藻和永瑆福晉福鈴,難免同氣連枝,這便趁著過年進內排班預備坤寧宮祭祀的機會,湊在一起悄悄議論此事。

    三個皇子福晉預備祭祀之外,自還得有內廷主位一並主事。這一迴跟著一起忙碌的便是舒妃、順嬪和永貴人三人。

    舒妃自不用說,心裏總歸是向著永瑆去的;順嬪則借口年輕,自是置身事外。

    倒是永貴人避開人,私下裏見了永珹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去。

    永貴人笑道,“我瞧著,四福晉有些清減去了呢?想來還是為了四阿哥日前之事懸心了吧?”

    終是都記著永貴人是皇太後跟前的人,伊爾根覺羅氏自也客氣,“妾身便也不敢瞞永主子……正是如此呢。妾身當真是想不明白,皇上他怎麽會忽然在這年根兒底下,發了這麽大的無名之火去。”

    永貴人垂首一笑,“誰叫四阿哥是當大哥的呢?皇上之前嗬斥過八阿哥,這再將四阿哥也嗬斥了,這便終究叫人忍不住聯想到四阿哥、八阿哥和十一阿哥的一奶同胞去……”

    永貴人偏首望向香幾上一盆上供用的爐食餑餑,“我倒好奇,八阿哥和四阿哥相繼被皇上嗬斥之後,終究是誰人會得利呢?想來怎麽也不該是還未成年的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去。”

    永貴人說著嫣然一笑,“畢竟皇貴妃曾經與八阿哥、十一阿哥都情同母子去啊。不光皇貴妃會為了自己的兒子,動誰的心眼兒,也必定不會動淑嘉皇貴妃所出的三位皇子才是。”

    伊爾根覺羅氏便眯起了眼睛。

    “……永主子說的是,皇貴妃是跟八阿哥、十一阿哥情同母子過,卻跟我們阿哥爺沒這麽深的情分。”

    永貴人含笑擺擺手,“哎喲那就是我胡說了。我終究進宮晚,後宮裏那麽多年的事兒啊,我也隻是耳聞,沒什麽敢做的準的。”

    永貴人朝伊爾根覺羅氏眨眨眼,“四福晉便忘了我方才說過的話吧。我自己說完了都忘了,四福晉若再記著,那就沒意思了。”

    .

    這個臘月裏,永珹因了此事的影響,便關起門來深居簡出,誰都不敢見。

    可是高麗的使臣們還是備了厚禮,千方百計利用高麗與淑嘉皇貴妃的天然維係,得以進府來給永珹提前拜年。

    這都是高麗使臣多少年來的慣例了,他們是想通過這層關係,給高麗國王探得一些消息去,以便來年正月高麗國王進貢的時候兒,能投皇帝所好,避開皇帝不高興的事兒。

    高麗使臣在永珹麵前一向謙卑有禮,況且他們還能用高麗話彼此交流,倒叫王府長史等人也聽不懂。

    永珹設宴款待,酒過三巡,那高麗使者往外拋磚引玉。

    “……自從大清皇後娘娘奄逝後,我國還一直每年向皇太後、皇上、皇後娘娘三宮一同進貢。我國都以為皇後娘娘既然已經奄逝,那麽皇上是必定會繼立中宮的。按著大清的規矩,是二十七個月之後就要冊立新的皇後。”

    “故此我國給皇後娘娘的進貢始終未斷。可是至今已是遠遠不止二十七個月了,怎麽還遲遲聽不見皇上要冊立皇後的旨意去?況且今年本就是皇上的六十萬壽,明年又是皇太後的八十大壽,合該在這兩年裏將冊立新皇後的事情就辦了呀!”

    永珹想著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從宮裏帶迴來的那些話,便忍不住搖頭冷笑。

    “新皇後?你說冊立誰為新皇後?如今的皇貴妃,她是內管領下的包衣女,她家是因罪被沒入辛者庫的,她怎麽可能成為正宮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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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慶貴妃,更是個江南漢女,她父親連個官職都沒有——要不是頂著‘江南二陸’大儒世家的名頭,她怎麽可能進宮來,又走到今天去?”

    高麗後宮的等級同樣森嚴,對於王妃中殿的挑選也是極為看重家世。況高麗後宮出過張禧嬪,那便也是以家世低微的女子,廢掉王妃,進而自己生下繼承人,從而被封為王妃去的——這也是高麗後宮曆史上獨一個以“中人”身份成為王妃的女人。

    故此高麗人也極不喜歡此等亂了尊卑之事。

    高麗使臣便道,“既然如此,那皇貴妃自應永無被冊立為皇後的資格的!那我國又為何還要向一個家世如此低微的女子,進獻那原本該呈進給皇後的貢品去?”

    高麗使臣年底迴國,便將此事奏明了高麗國王。

    高麗國王便正式向大清禮部提出問詢:是否還要在中空虛懸之時,繼續進獻給皇後的貢物。

    禮部官員委婉向皇帝請旨,並且說明高麗國王強調說已經為不存在皇後,進貢了四年了……高麗國小物寡,這連續四年的額外貢物,的確令高麗難以支撐。

    皇帝看罷也是冷笑,“就憑他們進貢的那點子東西,朕還不稀罕!若不是以朝貢作為臣服藩屬之意,朕連自己那份兒也不要他們的!”

    高麗曆年的進貢,大宗的不過是些高麗紙、各種席子之類。高麗紙確是好東西,可是那些席子什麽的,何至於就稀罕成那樣了?

    況當年原本太宗皇帝征服高麗的時候,貢品裏還有老虎、熊等置辦起來難度更高的貢品,後來在康熙年間被取消了,就是為了叫他們不必為難。

    可今日,竟還變本加厲!

    皇帝冷笑,將高麗國王的奏疏擲還:“告訴他們,不必貢了!這點子貢物,朕還不放在眼裏!”

    .

    乾隆三十六年正月,皇帝派下新年恩賞,婉兮發現自己竟比往年多得了不少去。

    尤其是坐褥、大紅猩猩氈等,都比往年要多。

    婉兮先時倒沒多想,隻以為或許是因為小七去年出嫁,今年皇上這是將往年給小七的那一份兒也給了自己?

    待得正月二十八日,李朝國王李昑,遣使表賀萬壽、冬至、元旦三大節,及進歲貢方物,婉兮並未收到如前幾年一般的貢物,婉兮心下便也有底兒了。

    隻是皇上礙著麵子,這話遲遲不肯與婉兮說破。

    這日婉兮便尋了個機會,利用正月裏皇上一直在忙,兩人稍有閑下來整夜廝守的機會,這晚遣退了所有奴才,隻有婉兮一個人伺候著皇上用酒膳。

    今晚的酒膳沒擺在炕上,婉兮叫用小膳桌都給擺在暖閣的地上了。

    雖說是地上,可是暖閣的地下也是通著火氣的,整個地麵就跟個大火炕似的。地麵上再鋪了地氈和席子,便可自在地席地而坐,哪怕躺著睡覺呢,都不用去擔心這北地京師正月裏的寒涼去。

    婉兮將今年皇上格外賞給的那些大紅猩猩氈和坐褥都給鋪地下了,這便更能方便地或躺或臥去。

    皇帝進來一見這架勢便笑,“這是怎麽說的?”

    婉兮笑著拉著皇帝坐在地下,“我聽淑嘉皇貴妃講過,他們高麗人呀,在家裏都是這麽坐在地上、也睡在地上的。他們許多人家不格外預備坐具、床具,就這麽直接席地而眠了。”

    皇帝挑了挑眉,便也點頭,“嗯,他們自稱那叫‘地炕’,遠離跟咱們的暖閣相似,也都是地麵下通火氣的,地麵不涼。”

    “所不同的是,咱們的地龍,火是從外頭燒的;他們的地炕,依舊還是灶台連著地炕的。”

    婉兮含笑點頭,“所以從前啊,李朝進貢來的那些席子,我倒不知道該怎麽用。總歸咱們的炕上,都是先鋪大紅猩猩氈,然後氈子上再鋪坐褥、條褥……總歸用不上席子。”

    “倒是這會子,忽然想起來咱們暖閣也可以席地而坐啊,這便才想起那些席子的妙處來了。”

    婉兮抱著膝蓋,歪頭望住皇帝,“可是爺今年怎麽竟賞給我些大紅猩猩氈啊、坐褥啊的,反倒不如往年似的賞給高麗進貢的那些席子了?這坐地上啊,還是人家高麗的席子好呢。”

    婉兮摟著皇帝手臂,撒嬌輕搖,“爺……我再用這些大紅猩猩氈,去換往年那些席子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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