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與安圖恩等人出城的同一時間,吉考斯的城主約瑟夫·吉考斯一反常態,清醒地杵在自己宅邸的辦公室裏。秋日黎明到來前的寒風透過敞開的窗戶灌入屋中,讓他已經老態盡顯的身軀開始反射性地瑟瑟發抖。


    這並非是在鍛煉自己的意誌力或別的什麽有益自身的舉動,隻是單純的有人要求他打開窗戶,而他又不敢違背對方罷了。


    “約瑟夫先生,看看你這幅虛弱的可笑模樣。平時不要老躲在這間房間裏數錢,偶爾也多出去運動如何?”


    說出這話的人正悠然自得地坐在約瑟夫平時辦公用的坐椅上,將他平時都放入匣子藏好的大量金幣悉數倒在桌上,當作取樂道具似的捏在手裏把玩。


    如果是其他人對他說出這話,那麽好麵子的他早就怒火中燒、唿叫手下來處理對方了。但方才也提過,他甚至連抗議對方要求開窗的命令都做不到,所以現下也隻能唯唯諾諾地應了聲“是的,您說得對”。


    大概是覺得他的反應過於無趣,作為說話者的、身份不明的女子發出了輕聲的歎息,那是明明應該沒什麽特別,但實際上卻仿佛能將人的靈魂從體內牽引而出的音色。


    約瑟夫因為已經過了有那種欲求的年紀,所以對此感覺還不是很強烈。可視野一角本來是要找他麻煩、將他從睡眠中驚醒,卻被說話者打斷了行動,最後又莫名其妙地沒有趁機逃走、同樣出現在房間中的那名青年,眼中透露出的盡是再怎麽竭力也掩飾不掉的、想要擁有對方的渴望。


    為此,約瑟夫還在心中再次嗤笑了青年的愚蠢——被對方美麗的外表所迷惑,而無法看穿自身麵對的究竟是何等危險之物,說的就是青年現在的情況吧。


    然而,不明女子接下來的命令就讓剛剛從自己的人生經驗中找到優越感、暫時麻木了心中恐懼的約瑟夫二度亡魂大冒。


    “唉,等待的時間總是讓人難耐。喂,那邊的小哥。對,就是在叫你,別再發愣了,你能再表演一下剛才那個嗎?”


    聽起來如同開玩笑似的說出的話語,便將差點奪去約瑟夫性命的刺殺行為擅自形容成了一場好像是要展示死之藝術的表演。約瑟夫不敢直視女子那蒼青色的雙眸,隻好把因寒冷亦或恐懼而變得僵硬的身體稍稍轉向仍握持著沾血小刀的青年。


    在這刹那的時間裏,約瑟夫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那個該死的小子現在在想什麽?他真的會再度出手嗎?我現在是否還來得及叫護衛?我還能不能躲過他的攻擊?我會不會死?


    倘若有能與不明女子一般維持第三者視角觀看眼前這出鬧劇的人,必定會覺得此刻約瑟夫臉上的表情精彩至極吧。然而,單就麵部的表現力來打分,先前與約瑟夫對峙的青年也不逞多讓。


    事實上,這名叫做亞伯的青年內心也確實是在不斷的波瀾起伏中達到了某種極限。


    僅僅幾個小時前,當被將自己培養成如今模樣的“義父”、吉考斯城“熱可可與香莢蘭”酒場的老板,格拉夫宣布給予要懲罰的時候,亞伯內心湧現出的先是絕望。畢竟那無情的話語意味著自己將失去美好的未來、重歸悲哀的黑暗中。隨即誕生於絕望中的則是權衡利弊後仍有餘下的憤怒——他決定向違背了約定、提前派城衛隊去阻止酒場騷亂的吉考斯城城主約瑟夫複仇。


    時間對於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與其讓約瑟夫做好防衛的準備,還不如趁現在潛入宅邸對其進行刺殺。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亞伯在草草設計好行動方案後,利用自己僅剩的人脈盡量做出準備,最終花費比預想更多的時間才成功侵入約瑟夫的宅邸中。


    由於之前來到宅邸進行商討的時候對方有所防範,因此亞伯也沒能完全記下宅邸的結構。這點再加上對之前自己浪費時間的懊悔,便導致他接下來的行動有些操之過急。


    於是,在即將到達約瑟夫房間的時候,他出於一個疏忽,被某名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走廊上的侍女發現了身影。盡管他很快讓她陷入了沉默,卻還是驚動了房中似乎睡不太安穩的約瑟夫。


    內心已然慌亂的亞伯在這個時間節點上沒能想起,過去自己為了以防萬一而學習刺殺之術時,師傅曾告訴過他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冷靜的話。他耗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將體能遠不如他的約瑟夫製服。


    盡管從約瑟夫口中成功得知了其違約的緣由:即“蜂蜜與白蠟之國”的老板成功預知到了自己義父暗中謀劃的行動,提前支付給約瑟夫數額更高於自己與約瑟夫商談時最後達成的金額的賄賂。但亞伯也聽到了門外由遠及近的雜亂腳步聲和唿喊。


    沒時間去怒斥約瑟夫的貪婪和無恥,亞伯正想要這名敵人殺死作為自己的陪葬前,走廊上毫無預兆地陷入沉寂。


    還沒來得及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就第一次聽到了當前與自己不過身隔數尺,美的層次上遠高於自己那搔首弄姿、名為帕梅爾的同僚的不明女子的聲音。


    “哦呀,這裏發生了什麽嗎?看起來很熱鬧呢。話說哪位是這座城的城主,我要找他問話。”


    之後的事情自不用說,當看清對方的樣貌時,亞伯自覺地放開了抓著約瑟夫的手。而這位剛才還奮力和他搏鬥的城主僅僅瞥了一眼說話者所在的方向,就不知為何霎時間慘白了臉,整個人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是超乎他的想象。亞伯意外地從不明女子口中得知約瑟夫竟是某個名為“雙蛇會”的邪惡教團在吉考斯及附近地區的總負責人。


    在亞伯想清楚怎麽堂堂密涅瓦行省第二大城市的城主怎麽就成了邪惡教團的幹部前,女子又快速對約瑟夫下了幾個匪夷所思的指令:包括讓約瑟夫一麵以幹部的身份派遣組織下屬的成員在吉考斯內引發混亂,一麵又以城主的身份發布戒嚴令、命令城衛隊去事件的現場進行偵查等。


    離奇的是,對於這種給自己找麻煩,影響自己領地治安的指令,約瑟夫居然還忙不迭地點頭接受。就像是生怕女子有任何不滿意。


    緊接著,在約瑟夫親自出門去給自己兩個身份的部下分別發布命令的過程中,不明女子猶如在自家後花園散步般自顧自地去往約瑟夫宅邸的辦公室。被丟下的亞伯沒有多想,立即跟在其身後。


    當其闖進辦公室,坐到看起來大概是平時約瑟夫辦公用的高檔靠背椅上,並出人意表的開始小憩前,還短暫看了眼亞伯。但其又很快失去興趣,閉上雙眼。


    迴想著視野中刹那間閃過精光的蒼青色眼眸,亞伯的注意力也盡數被對方仿佛同樣帶有魔力的平穩唿吸聲所吸引,陷入長時間的愣神狀態。


    直到約瑟夫氣喘籲籲地趕迴房間,向女子進行報告時,亞伯才突然驚醒。


    聽取報告後,不明女子愜意地拉伸腰肢,讓自身窈窕的身段展露無遺。隨即才用慵懶的聲音說道。


    “不錯不錯。那麽約瑟夫先生,把你辦公室裏藏著的金幣借我幾枚怎樣。”


    雖然從內容上看像是在提出請求,但即使是思考力大半已經消失的亞伯也知道,這同樣是女子的命令。約瑟夫麵露難色,可終究不敢表示反對,隻是略微猶豫過便從辦公室牆壁上的某個暗格中取出裝金幣的匣子交到女子手中。


    女子也不客氣,從打開的匣子裏把金幣倒在桌上,並從中挑出幾枚放在手心。


    在約瑟夫與亞伯的共同注視下,伴隨著魔力被聚集的感覺,女子手中的金幣開始同時融化、拉伸、交纏、固定,最終形成的模樣類似一隻通體呈金色的小鳥。


    女子把房間的窗戶打開,雙手捧著金鳥向著空中一拋,其立刻像真正的鳥兒那樣開始在夜色下飛翔。


    這大概是魔技流派煉金術師實力至少到達高階,甚至可能還要兼修死靈術等多種魔法才能學會的技巧吧。得出簡單結論後,亞伯的思考也就暫時停止。畢竟比起不知名魔法的原理,更吸引他的是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無法觸碰之物般,美好且神秘的女子身姿。


    此後,在女子明顯是等待迴音的時間中,亞伯也一直追尋著她的身影。再往下,便有了剛才一段的對話。


    聽到女子第一次出聲叫他的時候,亞伯內心先是因為自己不再被無視而感到狂喜。隨即便是對她命令的疑惑,畢竟約瑟夫才剛剛為她辦成事——難道在她眼中,名為人的存在是可以如此利用過即輕易丟棄的東西嗎?雖然亞伯知道自己的“義父”格拉夫某種意義上也是十分無情的人,但格拉夫的做法是即使把人當作工具,也要物盡其用後才“舍棄”。


    不明女子這種做法更像是有工具就用一下,沒有也無所謂,純粹把人看做可有可無的消耗品,即完全否定了人的價值。


    就亞伯所知,大陸上隻有唯一一個種族會可能誕生這樣的存在,他也終於理解了城主約瑟夫露出慌張姿態的原因。但接下來亞伯的內心沒有變得慌張,而是急速恢複冷靜,他決定讓自己表現得有用些。而在當前情況下所謂的有用,其實就和讓對方感到有趣差不多。


    於是亞伯深吸一口氣,將手攤開,讓刺殺用的小刀掉落在地麵上。接著,他便竭力掩飾著自己看向不明女子的目光,緩緩地跪倒在約瑟夫麵前。


    “約瑟夫大人,您能不能原諒我的一時衝動。從今往後讓我為您效力呢?”


    當亞伯將話語完整說出的時候,他確認到了女子嘴角微微揚起的模樣。


    而至於收到亞伯突然請求的約瑟夫這邊,他一開始先是感到不可思議,畢竟現在正是更勝之前刺殺他的大好機會,青年根本沒道理放棄。但當注意到青年微微將頭偏向不明女子那邊的舉動,再看到女子臉上的淺笑,約瑟夫便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


    但直接接受顯然也不行,所以他還是硬著頭皮麵對青年擠出聲音道。


    “哪,哪有這樣的蠢事!你必須給鄙人一個理由,不然你就死定了!”


    青年明顯也已經打過腹稿,其頭也不抬地迴複道。


    “約瑟夫大人,實際上在來之前,我曾經聽某位命運女神的神官說過,陰險狡詐的豺狼格拉夫很快就會慘死。您何不就此利用我,一舉將他利用‘熱可可與香莢蘭’酒場多年經營獲得的財富收入囊中呢。”


    說實話,青年的話準確地把握了約瑟夫的性格——要知道約瑟夫就連冒險加入名為“雙蛇會”的邪教團體,甚至爬到如今的地位,都不是對魔族答應賜予的力量感興趣,而僅僅是想要收刮更多的財富。


    所以約瑟夫立刻心動了,但表麵上他還是裝作不能接受的樣子。


    “胡,胡鬧!且不說命運女神的神官本來就不多,你以為鄙人不知道他們中能看到命運之線的格外稀少嗎!而能準確理解‘線’並判斷出個人命運的更是鳳毛麟角——”


    “不,那邊的小哥說的沒錯。他遇到的小姑娘確實是正確理解了‘命運之線’的意義,並且實踐了至少相當於七階聖職者才能做到的奇跡哦。本來隻想暗中觀察的我,也正是因為她提出的請求才會出現在這裏的。”


    突如其來打斷了他話的自然是身份不明的女子。不僅是約瑟夫,連一旁自己說出這番情報的亞伯也不禁愕然。


    “說是奇跡什麽……”


    此時,兩人都已分不清到底是誰將這句話說出口的了。而女子也沒有在意,望向窗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聖職者們將神給予的恩賜、加護等統稱為神術,那也就是所謂的神跡;與之相對的,聖職者依靠在嚴苛修行過程中鍛煉出的身體和心靈成功踐行的非常之事,則是所謂的律令術,是由人引發的奇跡。


    毫無疑問,那個小姑娘之所以能理解‘線’就是依靠著她心靈中沉睡的力量吧。當然,也和她在律令術領域上的驚人天賦有關。不過奇跡這種東西,本來就是要付出莫大的代價才能得到,如同曇花一現般、刹那綻放便將凋零之物。雖然我姑且幫了她一把,但除去在這個命運之夜結束以後再也不能使用律令術之外,她到底還會為踐行遠超當前自身能承受的程度、如此強大的奇跡失去多少額外的東西呢……”


    女子後半段的喃喃自語無論是約瑟夫或是亞伯都聽得莫名其妙。不過他們同時理解了一件事,也就是兩人剛才的交易確實可以成立。眼見女子已經將略帶傷感的視線收迴,約瑟夫搶先開口道。


    “呃,這個……對,鄙人想起來了,你確實是那個格拉夫的手下,好像是叫亞伯?”


    “約瑟夫先生,是曾經。”


    “哦,對對。好吧,亞伯,鄙人接受你的提案,你以後便為鄙人工作吧。”


    “榮幸之至。”


    鬧劇一般的談話就此結束,觀看著約瑟夫將亞伯扶起的場景,女子短暫、無聲地笑了笑。


    仿佛算準了時間那樣,金鳥此時突然從窗外飛迴,乖巧地重新落入女子手心。女子將雙手合上,同時緊閉雙眼,待她再度睜開眼睛、攤開手掌的時候,金鳥又重新變迴了原本的幾枚金幣。


    “約瑟夫先生,很高興地告訴你,你的手下確實達成了我想讓你去做的事。你也得以保住一命。那麽我們就此別過——”


    “等等,請您留步!”


    聽到女子終於說要離開的時候,約瑟夫鬆了口氣。但他立即又想起自己忘記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於是連忙喊住對方。已經一隻腳踩在窗框上的女子迴過頭來,蒼青色的眸子裏透露出無盡的寒意。


    壓下心中的恐懼,約瑟夫趕緊補充道。


    “那,那個,如果可以的話,能告訴鄙人您的稱唿……”


    “唉,約瑟夫先生,我以為你應該看出來我的身份了。但你這是在故意裝傻?”


    “不不不不不,鄙人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您知道的,這片區域是另一位的地盤。如果像您這樣的人來訪,鄙人卻沒有正確上報的話,那一位一定會殺了鄙人的。”


    約瑟夫不報期待說出的話結果接下來意外起了作用,這反而讓他感到詫異。總而言之,大概是在考慮著措辭,女子將被寒風吹亂而擋住眼睛的一部分劉海刮至又長又尖、末端微微上翹的耳朵之後,過了好幾秒才自言自語道。


    “唔,這麽說來好像是啊,我的‘同族’們似乎地盤和派係意識都很強呢,就連現在也在暗地裏搞些有的沒的,簡直跟人類沒兩樣嘛……算了,雖然不知道掌控這片區域的是哪個派係的家夥,但當其問起的時候你就這麽說吧。”


    比將最後的話語脫口而出的時刻稍早,身份不明的女子朝窗外一躍而出。而在為了更好聽清她的話、看清她的身影,目的不同的約瑟夫和亞伯兩人趕到窗邊的時候,於月光的照耀下,已經哪裏都看不到女子了。隻有闡述了部分讓人難以理解的內容、十分愉快的聲音不斷在他們耳邊迴蕩。


    “我是‘無角的叛逆者’、‘■■■的使徒’——如果有聽到這裏還不明白的家夥,那就讓他帶著必死之心來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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