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雲濤看他眼都快睜不開了,衝他擺了擺手:“明執操心你一個就夠了,爺爺一會兒我去送。” 迴去的路上,滿月已懸上了中天。 解春潮靠在座位上,手搭在方明執的手上輕輕摸了摸:“明執,以後的每一年,我都要你與我團圓。”第71章 過了中秋,解春潮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反倒慢慢有了依托。所以不久後的某一天晚上,當方明執告訴他蜘狼已經在迴國的飛機上時,他的心裏說不上是恐懼,而是升騰起一種鬥誌。 他也知道會很難,他也能看見一個方明執看不見的後果:如果這一次他們失敗了,那一切就真的結束了。但是他希望方明執可以擁有真正的自由,更甚於他想擁有一段安樂無憂的人生。所以哪怕前途未可期,他也不允許自己在這種時刻有一絲一毫的退縮。 寶京入了夜,秋蟲都沉默著。 方明執蹲在地上在給正準備給解春潮泡腳,盆裏的水已經加好了。他先握著解春潮的腳踝仔細看了看,拇指輕輕一按,腳踝上就有了一個淺淺的小坑,半天上不來。他歎了口氣,五指並攏用手舀了一掌心水淋在解春潮的腳背上:“燙不燙?” 解春潮一隻手拄著下巴,一隻手搭在肚子頂上,很溫柔地笑了:“你每天都用一個溫度,還每天都要問一遍燙不燙。” 方明執沒像平常那樣迴答他,沉默著把他的腳泡進熱水裏。方明執的手法很輕柔,托著他的腳就像是托著這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一絲不苟地從腳踝洗到腳趾。 解春潮靠在沙發上,安靜地把方明執看了一會兒,突然就無由來地覺得很心疼,他探著身子就要去拉方明執。 方明執看他有些費力地彎腰,連忙朝他湊了湊:“你慢點,別壓著孩子了,他鬧你怎麽辦?” 解春潮一手扶在腹側,一手把方明執拉到了自己身邊:“你過來陪我。” 方明執輕輕甩著手上的水,眼睛沒看他:“怎麽了?沒不舒服吧?” 解春潮從旁邊抽了幾張麵巾紙把方明執的手擦幹了,拽著他在自己旁邊坐下,又去扒拉他的腿。 方明執看著他不太順暢的動作,唿吸都頓了頓,輕柔地攏住他的腰:“要幹嘛呀?你慢點,別亂動了。” 解春潮抱著方明執的腿,把他的腳往盆裏泡:“我要和你一起洗。” 方明執怕他傷著他自己,順著他的力也踩進熱水裏。 兩個人擠擠挨挨的,解春潮笑嘻嘻地看他:“熱乎嗎?” 方明執抄過他的膝蓋微微一用力就把人抱到了自己腿上。 解春潮配合地轉身摟住他的脖子,軟乎乎地叮囑他:“你可抱緊了啊,摔了我你麻煩就大了。”嘴上這麽說著,他動作上可沒一點擔心方明執摔了他的意思。他用腳輕輕踩著方明執的腳,還用腳趾一拱一拱地抓他,玩得不亦樂乎。 方明執一直很小心地照看他的飲食,雖然他是懷孕隻胖肚子的體質,但到底還是比懷孕以前稍微長了一點肉,而且他懷孕以後體溫一直偏高,抱在懷裏軟軟的很溫暖。 解春潮感覺到身後抱著他的胳膊慢慢環緊了,他知道方明執是在緊張,緊張明天那場正麵對決,緊張自己控製不好會傷害到他。 解春潮沒說話,摟著方明執輕輕拍他的背,兩個人靜靜地互相偎依著,對於彼此都是溫暖的來源。 “水快涼了,我給你擦擦。”方明執把解春潮從腿上抱下來的時候,情緒明顯好多了。 方明執自己隨便把腳上的水控了控,去浴室拿了條毛巾迴來,墊在膝蓋上給解春潮擦腳。 解春潮溫和地看著他,輕聲說:“明執,你看看我。” 方明執頓了半秒才抬起頭來:“嗯?” 解春潮漆黑的眼睛裏像是撒著細碎的星光:“這隻是個遊戲,還記得嗎?這次有我陪著你一起跟他玩。”—— 第二天一早,方明執跟解春潮吃過早飯,就一起迴了方家的宅子,方明執並不希望讓那人染指解春潮住的地方。方家父母都在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明執的外公壓根就沒通知他們,他們並沒有特地迴來。 方明執有些焦躁,解春潮在他身邊給他讀著一本笑話書。 其實解春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念些什麽,隻是希望能出點聲音,讓這座空蕩蕩的大房子不至於太安靜。 方家這座宅子本來是方家父母特地為他們結婚準備的,裏頭的擺設一應是名家名手。靠牆一座高大的落地鍾,仿著博物館裏的西洋鍾,走起來有一種哢噠哢噠的輕響。 等到九點的時候,鍾擺“當當”地敲了起來,一隻琺琅小鳥從鍾麵底下的百葉雙開門裏飛了出來,婉轉地啁啾著一首《致愛麗絲》。 隻不過九聲鍾響,解春潮突然就感覺到了腎上腺素的一陣飆升,緊接著門鈴就響了。 叮咚。 女傭朝門口快步跑過去,方明執卻把她攔下了:“我自己去。” 解春潮亦步亦趨地跟在方明執身後,等著他把門打開。 門外是一位非常和氣的老紳士。 他的身形異常高大,隻比方明執略矮一點,穿著海軍藍的細條紋西服,銀灰領帶上是逆織的錨狀花紋。他一隻手裏提著一隻橡子色的小皮箱,一隻手裏握著一隻雞翅木手杖,身上 撒著老派的古龍水,整個人看起來優雅又謙和,讓人提不起防備。 解春潮從沒想過,吃人不吐骨頭的蜘狼竟然看起來如此和善。 “啊,mitchell,這麽久隻能在視頻裏和你見麵,你居然又長高了。”他把小皮箱遞給女傭,非常親切地擁抱了一下方明執。 方明執對他很尊敬地稱唿了一聲:“外公。” 緊接著他就注意到了站在一邊的解春潮:“那這位,一定就是mitchell的珍寶了吧?” 解春潮迎著他的目光:“很高興見到您。” 老人低頭一笑,撇動嘴角的樣子和方明執如出一轍:“年輕人,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解春潮微微仰起頭:“我叫解春潮。” 老人有些訝異地看著他,越過方明執,扶著解春潮的腰帶著他往裏走:“我當然知道你**潮。我們進去說,你這樣站著,太叫人心疼了。”他那副從容坦然的樣子,儼然他才是這個地方的主人。 “mitchell,”老人一落座,就打開了自己的小皮箱,那裏頭是一整套的手磨咖啡機和手衝壺,他一邊數著咖啡豆一邊很隨意地問方明執:“上次你在視頻裏跟我說過的那些商案,最終通過了嗎?” 方明執看著他手裏一粒粒慢慢撥動的咖啡豆,神情看不出緊張,他跟著老人的節奏,規矩地迴答:“很順利,幾個案子都已經拿下來了,價格是預期的三分之一。” 老人樂嗬嗬地說:“我跟你說過,這些事情都是遊戲而已,你隻要能按住自己不輕易露出底牌,敵人就很難察覺出你的實力,他們隻會盯著你的籌碼,你就可以一點一點地讓勝利偏向自己。其實但從我的角度觀察你說的幾個商案,你都可以拿出更好的成績。mitchell,你總是差著那麽一點。”他一邊說著一邊很輕地轉著手搖機,咖啡豆緩慢的摩擦聲像是衝擊在解春潮的神經上,讓他很難集中注意力。 方明執恭敬地點點頭:“下次我就會做得更好了。” 老人搖搖頭:“下次,mitchell,你不能總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你看這六十顆咖啡豆,我希望他們每一顆都粗細均勻,包住香氣。一旦我的力氣沒把握好,它們就被我毀掉了。或許我還有六百顆六千顆六萬顆這樣的豆子,但是至少這六十顆,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解春潮正被他這一番慢條斯理的咖啡經念得頭疼,就見他轉向了自己:“春潮,你愛喝咖啡嗎?” 解春潮很坦誠地迴答:“我不懂咖啡,更愛喝茶。” 老人有些遺憾地一彎嘴角:“咖啡很美的,我希望你懂得欣賞。” 解春潮笑著說:“我暫時還不能欣賞。” 老人看了看他的肚子,哈哈笑了起來:“你是不是覺得,你可以比我更懂得mitchell?” 來了。 解春潮依舊很放鬆:“我們隻是接觸著他不同的部分,所以說不上是誰更好一些。” 老人把咖啡壺鋪好濾紙,把磨細的咖啡豆鋪了進去,對女傭說:“九十八度三,謝謝。” 女傭拿著控溫壺上來,老人接到手裏,一圈一圈地澆進咖啡壺裏,空氣中氤氳著一股淡淡的咖啡香。 老人慢條斯理地放下控溫壺,眼神悠悠地落在解春潮身上:“mitchell一定給你講過很多關於我的故事吧。讓我猜猜看,他一定給你講過他的第一條小狗,也一定告訴過你我對他報以了多麽大的期望,是嗎?但是我猜他一定沒有給你講過咖啡豆的故事,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他並不等解春潮迴答,而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因為這是一個關於安靜的故事,你看看他,是不是很安靜地坐在那裏不說話了。” 解春潮有些悚然地看向方明執,卻見他眼睛一瞬不瞬地坐在沙發上,眼睛牢牢地看著正嫋嫋飄香的咖啡壺,像是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裏。 老人看見他的意外,像是很滿意:“沒關係,mitchell不能說話,我來講給你聽。”第72章 老人遞了一杯咖啡給解春潮:“抿一點,沒關係的。” 解春潮略有些機械地接過咖啡杯,卻沒有喝。 老人看著他的動作,很溫和地笑了:“你比mitchell要倔強,是不是?” 解春潮隻是無聲地把他看著,眼睛裏剛剛起的波瀾已經平複了。 “mitchell是我見過的最——讓我想想怎麽表達——哦,可塑性最強的人。他很聰明,你跟他說什麽,他都能很快記住,並且靈活地運用。他很虛心,就像是一塊幹燥的海綿,當知識像水一樣滴上去,他立馬就會吸收得十分透徹。這很可貴,畢竟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類都是碌碌無為且自以為是的蠢貨。”他朝著解春潮笑了笑:“你一定也聽過我母親的故事,非常,嗯,具有借鑒意義。我希望mitchell永遠不要像我愚蠢的母親,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所以在他足夠小的時候我就教導他,要集中,嗯,就是集中在重要的事情上。”他突然抱歉地笑了笑:“我很多年沒有使用過漢語了,所以可能聽起來會有一點奇怪,但是我相信你可以領會。” 解春潮把咖啡杯放迴了茶幾上,杯底碰在水晶桌麵上,發出短而輕的摩擦聲。他很平淡地說:“那您覺得怎樣的事情才能算得上是重要?” 老人舉起左手的食指,像是在課堂上迴答問題:“這是非常好的提問。人生就像是一條向上的軌跡,你從一個起點出發,就開始攀登。你希望你的軌跡順利,那你就要把你的力氣向上用,這時候會有許多許多不相關的事情在發生,它們會試圖吸引你的注意力,讓你在它們身上花費不必要的精力。所有的這些事,都是不重要的事情。那麽當我們刨除了這些不重要的事情,剩餘的可以幫助你集中地向上的事情,就是重要的事情。 mitchell注定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物,我讓他活得幹淨而簡單。我給他最好的環境,我給他指出一條明確的軌跡,同時也教會他將不重要的事情剔除。他很棒,遠遠勝出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我很為他驕傲。春潮,你知道我的意思,mitchell比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要好。” 解春潮也像是一個勤學好問的學生:“您所說的不重要的事情,包括我,是嗎?” 老人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很爽朗,沒有一絲掩飾的意味,他的蒼鷹一樣的黃眼睛看過來,口氣依舊溫柔又平和:“當然了,我的孩子,你當然是不重要的事情。”像是怕解春潮不明白,他微笑著繼續解釋道:“如果你重要,他現在就不會一聲不出地坐在那裏。春潮,你要明白,mitchell的生命中出現過很多各種各樣的,嗯,我們姑且稱之為’誘惑‘,但那實際上隻是一種幻象。幻象是什麽?就像是一個又一個美麗但脆弱的泡泡,我從不親自動手,而是讓mitchell親自將他們戳破,每一次,他都做得很好。”說完,他把一杯咖啡遞給方明執:“mitchell,你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嗎?” 方明執接過咖啡,眼睛從解春潮的臉色冷冷地掠了過去:“貪婪。” 老人看著解春潮蒼白的臉色,像是在逗趣,對方明執說:“春潮沒聽明白,你來解釋給他聽。” 方明執喝了一口咖啡,目光依舊凝滯:“我應該集中做自己該做的事,不應該流連不重要的事情。愛情,就是不重要的事情。”他轉向解春潮:“你耽誤了我的時間。” 解春潮迎著他冷淡的目光,不可思議地抿著嘴唇,輕輕地吞咽了一下:“方明執,你……” 老人平靜地攪拌著手中的咖啡:“與其說我是他的外公,但其實我更像是他的老師。他的思維對我而言,清晰的就像是白紙上的黑字。春潮,我很抱歉,我不能把他讓給你。”說完,他轉向方明執:“mitchell,你該怎麽做?” 方明執起身走到解春潮身邊,溫柔地把他攏進自己懷裏,手卻撫上他的脖頸,手指準確地壓在了他的動脈上。 解春潮仰著脖子,血管在壓迫下的搏動帶動著他的皮膚輕輕地震顫。他連動一下的力氣也沒有,他感覺到方明執的吻落在他的動脈上,唿吸均勻但熾熱,像是極力壓製著某種情緒。他的眼睛裏汪著淺淺的一層水,蒙在他漆黑的瞳孔上,卻是深不見底的柔情。 方明執微微直起一點身子,看著解春潮盈滿了淚水的眼睛,聲音輕而溫柔:“乖,不怕。” 解春潮眨了一下眼,淚水就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了,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他輕聲迴應:“方明執,迴到我身邊。” 方明執手沉默著,搭在他的後背上手緩緩地向下捋。 空氣安靜得有些過分,隻有鍾擺刻板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中迴響。 老人怡然自得地靠在沙發上,像是在欣賞油畫裏的一場靜止的離別。 方明執沒有轉身,對著解春潮又開口了:“我說過,我會保護你,我會永遠保護你。”像是費了很大力氣,幾乎有些咬牙切齒,他一字一頓地說:“解春潮,我愛你,勝過我愛一切。” 端著咖啡的老人表情驟變,他把咖啡杯重重墩迴杯碟裏:“mitchell,找迴你自己!” 方明執轉過身,將解春潮護在身後:“我找迴來了,這麽多年被您藏匿起來的我自己。” 老人冷笑一聲:“還來得及,mitchell,你現在迴頭,還來得及。” “愛情,在你的理論裏,是不重要的事情,是耽誤我的時間。但是對我而言卻不是。你的理論是建立在你可悲的,被你父親的陰影所籠罩的一生上的。你不允許我有感情,並不是因為你希望我能有好的人生,而是因為你要證明你所追求的孤零零的人生才是正確的。你的母親因為愛情把一生錯付了,你就活成了一台自以為無欲無求的機器,但其實控製欲也是一種感情不是嗎?也許在你的眼裏,我犯了貪婪的罪,那麽你又何嚐不是?你控製了自己的人生,還妄圖奪走別人的人生。但是我,並不是你以為的傀儡。”說著說著,方明執眼中的金琥珀慢慢有了光明,那是從解春潮的眼淚中汲取的。 老人恢複了平和,迎著方明執眼中的光:“你有了一個新的信仰,是不是?但是如果是這樣,那你的珍寶,和我又有什麽區別?”他又像是一位老師一樣解釋了起來:“也就是說,如果你把他活成了世界的中心,那你隻不過不是我的傀儡,而是他的傀儡。都是傀儡,隻不過換了個主人,於你而言,又有什麽差別呢?” “他不是我的傀儡。”解春潮扶著腰,慢慢從方明執身後站了起來:“我是愛他的,而他是自由的。你從他那裏奪走的一切,我都要讓他重新擁有。你不許他經曆的,我都會陪著他一起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