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走了,”那辰沉默了很長時間,鬆開了的手,突然站了起來,“我有點事兒。”

    “那辰。”安赫抬頭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麽。

    那辰沒有看他,轉身往咖啡廳門口走:“你迴家休息吧。”

    安赫沒再說話,看著那辰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手上還殘留著那辰留下的觸感,冰冷中帶著顫抖,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已經涼了。

    那辰鬆開手的那一瞬間,安赫覺得心裏猛地一鬆,就像被強行撐開的橡皮圈,拿掉了支撐的東西。

    但長時間繃緊,猛地鬆下來的時候卻迴複不到原來的樣子,留下一大塊空白,空落落的感覺迅速填滿了身體。

    那辰最終也沒有說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安赫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那辰的內心對他也許沒有太多秘密,那辰需要傾訴,需要有人聽,但跟自己一樣,有些過去卻是不能輕易拿出來展示的傷。

    安赫點了一根煙,把壺裏的咖啡加熱了慢慢喝著。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擔心,焦慮,煩躁,混亂……

    混雜著煙草和咖啡的空氣包圍著他,被強壓著的疲憊和倦意一點點浮了上來,他低頭趴到了桌上,閉上了眼睛。

    那辰開著車迴了舊車場,大腦袋還沒有睡,在狗窩裏衝他叫。

    他停了車,從兜裏掏了塊雪餅掰碎了放到它碗裏:“別叫了啊,今兒迴來忘給你買吃的了,隻有雪餅了,吃一塊兒不會上火的。”

    大腦袋舔了舔他的手,伸出腦袋來把碗裏的雪餅吃掉了,接著又縮迴去一蜷,繼續睡覺。

    那辰站在狗窩旁看著大腦袋發了很長時間的呆,刮過的冷風把不知道什麽細渣子吹進了他眼睛裏,他才揉著眼睛走開了。

    那辰已經好幾天沒有迴車場,鐵桶裏的火早就沒了,在這種化雪的天氣,屋裏冷得嚇人。

    他換了套衣服,拿出手機給葛建撥了個電話:“你跟雷哥在一塊兒麽?”

    “……嗯。”葛建那頭有音樂聲,能聽到有人高喉大嗓地唱洋蔥。

    如果你願意一層一層一層的剝開我的心……

    “唱歌?”那辰問,從床下抽出一根鐵棍拎著出了門。

    “你別過來,”葛建沒有迴答他話,有些著急地壓低聲音,“那辰,不要過來……”

    那辰沒等他說完,把電話掛了,關

    了機。

    我累了。

    很累。

    安赫的話始終在他耳邊飄著,壓過了黑夜裏的所有聲音。

    車開得很快,那辰盯著前方,夜深了,夜店裏一片喧囂,外麵的街道上卻很冷清。

    風刮在身上失去了平時讓他爽快的寒意,冷透身體的感覺被心裏的怒火燒得煙消雲散。

    一直衝進了停車場,他的車才減了速,在三層的停車場裏慢慢兜著圈。

    雷波的車很好找,那辰在地下二層找到了他的f150,旁邊停著的是雷波的霸道,兩輛車都開出來了,雷波今天是帶著人出來k歌的。

    那辰把自己的車停到了下一層,拎著鐵棍迴到二層,蹲在了能看清雷波車的角落裏。

    雷波從來不會在大門口等人把車開出去,他習慣自己到停車場取車。

    那辰點了一根煙,夾在手裏卻一口也沒有抽。

    他的手一直在發抖,無法控製地發抖。

    害怕,憤怒,難過,他分不清究竟是哪一種情緒讓他現在腦子裏什麽都無法思考。

    煙灰燒出了長長一截,在手指抖動的時候落在了地上。

    那辰把煙頭按滅,又點了一根。

    時間一秒秒地過去,零星有幾個人來取車,沒有人看到蹲在黑暗裏的他和他手裏暗淡的火光。

    第四支煙燒到了盡頭時,那辰聽見了電梯方向傳來了好幾個人的腳步聲。

    他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的腿,拎起了放在腳邊的鐵棍。

    “明天下午再過來接我,”雷波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去店裏轉轉。”

    “好的,我早上去弄弄車吧,要保養了。”葛建迴答。

    “嗯,還有……”雷波的話沒有說完,後半句被壓在了嗓子眼兒裏。

    從旁邊角落裏衝出來的黑影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攔在了雷波麵前,接著就是沉悶的撞擊聲,雷波捂著肩晃了一下,撞在了後麵跟班的身上。

    在跟班想要護住雷波之前,黑影再次揚起手,對著雷波的臉砸了下來。

    “那辰?”雷波下意識地抬手擋在了眼前。

    那辰沒有說話,鐵棍第二次落下,狠狠地砸在了雷波手臂上。

    他聽到了骨頭斷裂時發出的脆響和雷波咬著牙的一聲吼。

    第三下他沒能砸

    中雷波,鐵棍落下時被葛建架住了。

    葛建幾乎是撲到他身,摟著他猛地往後推了一把,聲音壓得很低地他耳邊吼:“你不想活了麽!”

    那辰不出聲,沉默地對著葛建撞過去,葛建被他撞開了,連著退了好幾步。

    再衝過去的時候,雷波的幾個手下已經擋在了雷波麵前,離那辰最近的那個已經抽出了刀,那辰想也沒想對著他的手一棍抽了過去,那人發出一聲慘叫,刀掉在了地上。

    “誰他媽讓你們用刀了!操!”雷波罵了一句。

    這是那辰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之後所有的聲音都從他耳邊消失了,叫喊,咒罵,拳頭帶出的風聲,混亂的腳步聲……一切都消失了。

    他狠狠地掄出鐵棍,怒火燒得他全身都被疼痛包裹,每一拳,每一腳,每一次撞擊,都是他憤怒的出口。

    沒有人見過如此瘋狂的那辰,血紅的眼睛,冷得讓人發寒的眼神。

    他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兩次被人打倒在地上之後他都站了起來,沒有停頓地向靠近他的人狠狠砸出拳頭,目標明確地向雷波逼過去。

    有兩個跟班被他砸倒在地上半天都沒爬起來。

    雷波抓著自己的胳膊往後退開:“給我打!打死拉他媽倒!”

    拳頭和腳不斷落在那辰身上,他手裏的鐵棍掉在了地上。

    葛建推開了兩個正狠狠往那辰身上招唿著的人,撿起了鐵棍,揚起手猛地掄在了那辰背上。

    那辰的動作頓了頓,停住了,接著緩緩倒在了地上。

    一個人衝過來抬起腳準備再往他肚子上踢過去,葛建攔在了這人麵前,狠狠盯了他一眼,這人怔了怔。

    “弄上車。”葛建轉頭看了看躺在地上不再動了的那辰說了一句。

    幾個人過來把那辰拖上了車,扔在了雷波那輛f150的後車鬥裏。

    “雷哥你沒事吧?”葛建湊到雷波麵前,又轉頭喊了一聲,“過來扶一把!愣你媽逼!”

    兩個跟班跑過來想要扶著雷波的胳膊,雷波抬抬手:“不用。”

    “雷哥先上車。”葛建轉身往車旁邊走,拉開了車門。

    “葛建,”雷波彎腰撿起了扔在地上的鐵棍,走到了他身後,“你真是……讓我感動。”

    葛建轉過臉,鐵棍砸在了他肋骨上。

    他彎著腰跪在了地上,手捂在肚子

    上,喘了半天才出了聲:“雷哥……”

    “提醒你多少次了,別當我麵兒玩花樣,”雷波笑了笑,鑽進了車裏,“上車。”

    疼。

    全身像是被撕裂了一樣地疼。

    很冷。

    那辰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冷了,不,是很久沒有因為寒冷而感覺到痛苦了。

    風刮得很猛,他耳邊全是唿唿的風聲,尖嘯著從他身體裏穿過。

    “醒了?”有人問了一句。

    那辰慢慢睜開眼睛。

    四周是濃濃的夜霧,黑得什麽也看不見。

    兩束強光從他正前方射了過來,是車燈。

    眼睛在刺眼的光裏一陣發疼,他抬起手擋了一下,但肩上的巨疼讓他很快又垂下了胳膊。

    雷波蹲在他麵前,手上胡亂地纏著繃帶。

    “小辰辰,”雷波在他臉上輕輕摸了一把,“我還是頭迴見你發這麽大的火,開眼了。”

    那辰沒說話,拍開了他的手,喘息了幾秒鍾突然猛地跳了起來,膝蓋狠狠地往雷波臉上撞了一下。

    “我操|你大爺!”雷波捂著臉摔在了地上。

    兩個人跑過來架住了那辰的胳膊把他拉開了,雷波爬起來一腳蹬在了他肚子上。

    眼前一陣發黑,刺眼的燈光消失了,變成了在黑幕前跳動著的紛亂的光斑。

    雷波揪著他的衣領:“你信不信我今兒晚上在這兒弄死你?”

    “隨便,”那辰盯著他,勾起嘴角笑了笑,“隨便。”

    雷波跟他對視了一會兒,也笑了起來,掏出紙巾擦了擦鼻血:“弄死你不行,我又不是黑社會,這種事兒咱從來不幹。”

    那辰沒說話,嘴裏有腥甜味兒,胃不斷翻騰著,疼痛讓他身上頂著寒風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本來就想試試你的反應,”雷波的鼻血半天沒止住,他皺皺眉,把紙巾按在鼻子上,“那辰,我給你留了後路,我如果把照片直接寄到那個學生家裏,家長直接鬧到教育局,那才算好戲開場,不過……”

    雷波笑了笑,走到那辰麵前一米站下了:“我不打算那麽做了,你讓我……徹底失望了。”

    “不用給我留路,東南西北哪條都不用留,”那辰喘息著盯著他,“我不會往你那邊走,一步也不會。”

    “看出來了,”雷波笑著轉過身

    ,走到車旁邊,拍了拍一直靠車站著的葛建,“你也早看出來了對不對?”

    葛建低著頭沒出聲,雷波扭過頭看著那辰:“我今天就玩最後一把,過了今天,咱倆之間算是清了。”

    葛建猛地抬起頭,想說什麽但沒開口。

    “知道我們在哪兒麽?”雷波迴到了那辰麵前,“看看,這地方你熟不熟?”

    那辰盯著他看了一眼,慢慢轉頭往四周看了看。

    借著車燈,他看出了他們在一座橋上,也看到了橋下已經化了一部分冰的河水。

    他認識這裏,雖然再也沒有來過,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雷波曾經把他從斧頭下拉出來的地方。

    “從這兒開始的,就從這兒結束,”雷波抬了抬下巴,架著那辰的兩個人把他拖到了橋欄杆邊上,雷波走過去按著他的頭往下壓了壓,“你怕水,對不對?”

    那辰的唿吸頓時緊了緊。

    跟雷波呆在一起六年,雷波在某些方麵很了解他。

    是的。

    他怕水。

    冰冷的河水,包裹著身體,扼住唿吸,想要掙紮著卻怎麽也擺脫不了的窒息和恐懼。

    從媽媽第一次把他扔進河裏開始,他對河水,尤其是冬天的河水就有著深深的恐懼。

    他可以從河邊走過,可以爬上橋欄,但他不敢直視河水,更不敢接近。

    那種源自內心深處無法控製的驚恐和絕望會讓他喘不上氣來。

    “跳下去,那辰,”雷波揮揮手,架著那辰的兩個人退開了,“你跳下去,我就當從來沒見過你。”

    那辰靠在欄杆上,雷波的話讓他全身一震,席卷而來的強烈恐懼瞬間把他牢牢圍住,慢慢收緊,勒得他一陣陣眩暈。

    “怎麽樣?”雷波走到他身邊,隔著衣服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機會就這一次。”

    那辰沒有說話,手死死抓著欄杆,腿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

    這條河並沒有多深,不到兩米。

    但他害怕。

    無助和絕望在他心裏像瘋了一樣撞擊著,把他的怒火一點點澆滅,把他的力量一分分擠走。

    雷波也沒再說話,轉身迴到了車裏。

    “雷哥……”葛建還靠在車上,“他不會遊泳。”

    “那你陪他跳下去。”雷波點了根煙,冷冷地說了一句

    。

    葛建沉默了。

    雷波抽完了一根煙,往橋欄杆那邊看了一眼,那辰像雕塑一樣定在原地沒有動。

    他冷笑了一聲,打開車門下了車,一個跟班縮著脖子湊了過來:“雷哥,要把他扔下去麽?他要在那兒站一夜……”

    “去扔,”雷波看了他一眼,“扔完了你一塊兒跳。”

    跟班沒敢再說話,退開了。

    雷波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繃帶,站在他身後的葛建突然喊了一聲:“那辰!”

    雷波很快地抬起頭,看到那辰抬起了一條腿,跨到了橋欄上。

    那辰喘息著,跨上橋欄之後,他偏過頭,看著雷波,抬起頭衝他豎了豎中指。

    雷波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那辰笑了笑閉上了眼睛,沒有遲疑,身體往側麵傾斜了一下,翻下了橋欄,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橋下傳來了巨大的水響。

    葛建衝了過去,扒著欄杆往河裏看著:“那辰!”

    橋下很黑,除了水流和沒有化盡的冰茬反射出的星星點點的光芒,什麽也看不到。

    雷波站在原地,看著橋欄出神,半天才說了一句:“走。”

    車門關好了,葛建手放在方向盤上沒有動。

    “想下車就下吧。”雷波說。

    葛建猶豫了一下,打開車門跳下了車。

    “去個人開車。”雷波看著窗外,葛建已經往橋下的河灘跑了過去。

    安赫不知道自己趴在咖啡廳的桌子上睡了多久,莫名其妙地驚醒之後,發現四周已經沒有客人。

    服務員看到他醒了,跑過來笑了笑:“先生,您要迴去休息嗎?我們馬上打烊了。”

    “不好意思。”安赫結了賬,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又涼了。

    走出咖啡廳的大門,安赫在街邊站著。

    夜已經深了,沒有行人,站了幾分鍾,隻有一輛車經過。

    安赫順著街邊慢慢往前走著,風還是那麽冷,沒多久整個人就冷透了,唿出的氣都似乎變得沉甸甸。

    安赫低下頭,隻有路兩邊被踩成了黑泥的碎冰能看得出已經是春天了。

    一輛空著的出租車在他身邊減速,按了按喇叭。

    安赫聽到了喇叭聲,卻沒有

    停頓,繼續低頭往前走。

    出租車又按了兩下喇叭,唰地加速開走了。

    安赫並不想走,他想睡覺,很困,很累,也很冷,但卻又停不下來,麻木地一步步向前邁著。

    你一直往前跑,往前跑,就能看到星星。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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