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如何受傷的?快說給我聽。”

    “季子,別急,他們都在外邊等著呢,還有孟嚐君,先起來吧,晚上再說,啊。”燕姬坐了起來,哄小兒一般溺愛的將蘇秦扶了起來。

    孟嚐君午後就趕來了,已經與荊燕在外廳等了近兩個時辰。天將暮色,老太醫也來了,說丞相若能在掌燈之前出來,便是無事了。看看天色已晚,孟嚐君不禁著急起來,在廳中焦急的走來走去。正在此時,棉布簾“啪嗒”一聲,眾人看時,卻都驚訝得呆住了——蘇秦那已經返黑的一頭長發突然又變白了,白得如雪,一絲黑發也沒有!綠色長裙一領貂裘的燕姬扶著蘇秦,竟象一個美麗的仙子扶著一個年邁的老翁!

    “蘇兄……”孟嚐君叫了一聲,便哽咽住了。

    蘇秦卻笑了,看得出,他笑得很輕鬆:“田兄……沒事的,隻是累了些個。”又擺擺手:“坐了,諸位坐了。”又連忙對太醫道:“前輩啊,快看看她脈象如何?”

    老太醫唏噓著點點頭:“夫人請坐了,待老朽看看脈象。”燕姬微微一笑:“老人家,我沒事,還是先給他把把脈。”說著竟是眼眶濕潤了。老人連連點頭:“哎哎,都要把的,都要把的。”說著便將手指搭在了燕姬手腕上,凝神片刻便長籲了一聲:“夫人,真沒事了,骨寒褪盡,氣虛而已,將息幾日,便得痊愈了。”蘇秦一直凝神看著聽著,此刻竟是高興得哈哈大笑,笑聲未落,便頹然軟倒,麵色蒼白,雙唇竟是青紫!

    “季子……”燕姬一聲哭喊,便撲到了蘇秦身上,孟嚐君與荊燕也是大驚失色!

    老太醫搶前搭脈,嘴裏說一句“莫慌,不打緊”,手裏一支圓潤鋒利的砭石針已經撚入了蘇秦的湧泉、神門兩處大穴!眾人凝神屏息間,便見蘇秦臉泛紅潤,悠悠醒轉,睜開眼睛竟是一臉笑意,待要說話,卻被老太醫擺手製止:“丞相須得心氣平和,大喜大悲,虛弱不勝也。”荊燕連忙問:“可吃得麋鹿燉。”老太醫搖頭道:“麋鹿燉三日足矣,多則虛火過盛,魚羊湯正好。”荊燕連忙快步到廚下去了。

    片刻之後,兩鼎熱氣騰騰的魚羊湯便到了麵前,雪白的湯汁上飄著細碎的小青蔥,蘇秦看得竟是“咕!”的咽了一口口水。孟嚐君笑道:“饞了就好!你倆快吃便了,我一邊等候了。”說著便與荊燕走到了廊下看雪,老太醫卻兀自在書案前斟酌藥方。片刻後,蘇秦與燕姬已經吃罷,渾身汗津津的,精神顯然好了許多。

    孟嚐君便走過來笑道:“蘇兄啊,我看你

    再歇息旬日,大事我給你擋著便了,無須心急。”蘇秦卻笑著連連搖手:“些許摔打,何須小題大做?明日便能理事。哎,這幾日可有大事?”孟嚐君笑道:“那就明日再說吧,你能行我可不行呢,告辭了。”說罷一拱手便徑自去了。老太醫藥方開好,又叮囑了幾句便也告辭了。蘇秦正要問荊燕這幾日相府的事,卻發現荊燕早就走了,搖搖頭笑道:“這幾位,當我真是病人了。”

    “難道你不是病人麽?”燕姬輕柔的笑了:“走吧,我扶你進去,有話躺著慢慢說了。”

    進得寢室,燕姬將蘇秦扶在臥榻上,又拿來一個大枕讓他靠著坐了,自己便去調理了一番燎爐木炭,不使寢室過熱,又煮了一壺淡淡的臨淄竹葉茶給蘇秦捧過來一盞。蘇秦打量著燕姬極是嫻熟精到的女工操持,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馨便湧上了心頭,不禁笑道:“燕姬啊,男有女,便是家,對麽?”燕姬笑道:“女有男,也是家。”蘇秦點頭笑歎:“噫!活到今日,方知家之安樂,不亦悲乎?”燕姬咯咯笑道:“老百姓說了,有家方是渾全人,大丞相今日才知道?”蘇秦喃喃道:“有家方是渾全人?好,說得好啊!看來,蘇秦竟是半個人了。”燕姬跪坐到榻前笑道:“別想了,有我在,你便是個渾全人了。”蘇秦恍然道:“哎呀,如何岔了?你快說說,遇到了何種變故?如何到臨淄的?”

    燕姬輕輕歎息了一聲,便說起了她的離奇遭遇:

    原來,蘇秦與春申君離開燕山天泉穀不久,燕易王就派來秘密使者,要全部收迴先祖藏寶。燕姬對此早有預料,蘇秦一走便離開了天泉穀。秘使找不到燕姬,飛馬迴報薊城,燕易王又驚又怒,便派出了十多名劍道高手進入燕山,全力搜尋燕姬!特使在原來的山洞中留下書簡,聲言隻要燕姬交出藏寶圖,她便永遠有了自由之身。正在燕姬謀劃如何與特使談判之時,一個女子與一個少年竟,然在她極為隱秘的新住處找到了她。女子說她是燕易王王後櫟陽公主,少年是燕易王王孫,叫姬平,並且拿出了隻有燕姬可以辨認出的先君遺物為證。女子說:她與王孫秘密前來,是要與她商議一件大事,絕無加害之意。為防萬一,燕姬將她們帶到了孤峰絕頂,並用大石封死了唯一的羊腸小道,就在那座山風唿嘯的孤峰絕頂,她們說了整整一個晚上。

    櫟陽公主告訴了她一個驚人的秘密:燕易王周圍的侍從都被子之收買,燕易王每日的食物中都有一種無色無味的異藥!櫟陽公主發現時,燕易王已經得了一種怪病,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似乎羊角風,卻又被

    羊角風更可怕,人已經一天天幹枯了,頭發都變成了紅色!有一天夜裏,侍從們都不在身邊,燕易王便流著眼淚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找到燕姬,不能讓這筆巨大的財富落到子之手裏,他“派去”的特使與劍士都是子之的心腹!燕易王說,他的兒子姬噲是個庸才,王孫姬平卻是個英雄少年,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保住姬平性命,助他將來振興燕國。兩件事說完,燕易王就昏迷了過去,從此竟不能再開口說話了。

    燕姬對子之本來就很厭惡,聽了這一番述說,當初振興燕國的心誌便又陡然振作,慨然應允了櫟陽公主的請求。三人便議定了一個辦法:櫟陽公主暗中聯絡留居燕國的老秦舊族與軍中將領,為姬平積蓄一股力量;燕姬去找蘇秦,請蘇秦設法使蘇代離開燕國,既剪除子之羽翼,又使子之不能繼續打與蘇氏結盟的旗號;更重要的是,要為姬平尋求齊國支持,將來不使齊國變為子之的同盟;姬平則以全身為主,在子之勢力旺盛時蟄伏起來,對國事不聞不問。可少年姬平卻突然提出:藏寶圖應當交給他保管!燕姬見櫟陽公主沒有說話,也多了一番心思,推說藏寶圖如何能帶在身邊,待危險過後再起出來交給他。

    天將黎明時分,三人決定趁著黑暗縋繩下山。方要動手結繩,突然聽得山腰一陣石子滾動的唰啦聲!燕姬立時警覺,讓櫟陽公主與姬平立即從山後縋繩下峰,自己留下來掩護。櫟陽公主欲待爭辯,被燕姬厲聲嗬斥,也便不再多說,立即與姬平縋繩下了後山。燕姬思量之間又恐後山有人,便想將劍士們吸引到山腰這麵來,好讓櫟陽公主與姬平安全逃脫。主意拿定,燕姬便故意向著前山蹬下了一塊山石,嘩啦啦一陣大響,又低低的驚叫了一聲,似乎險些兒失足。響聲過後,便聞山腰有人唿喝:“國後但下山無妨,燕王隻要一圖,不要人命!”燕姬高聲道:“既然如此,你等在山根等候,否則,我便跳下山穀,為先君殉葬了!”山腰聲音惶恐道:“國後萬萬不可,我等下山等候便了。”大約劍士們覺得燕姬也無路可逃,說完後果然就下山去了。

    燕姬久在山中,對燕山的每一座山峰都極為熟悉。這座孤峰的山腹,本來就是老燕國一座最大的藏寶洞,在山腰正好有一個隱秘的通氣孔。燕姬小心翼翼的縋繩到山腰,正打算從通氣孔鑽進山洞,卻突然聽到急促輕微的腳步聲,顯然是劍道高手正在逼近!此時若進山洞,劍士們必然在此仔細搜索,難保這座最大的藏寶洞不被發現!

    情急之間,燕姬連忙隱身到一棵粗大的老枯樹後,不意這棵枯樹竟連根鬆動,轟轟

    隆隆的跌下了高峰!饒是燕姬身手敏捷,於黑暗中緊緊摳住了枯樹皮的大裂縫,還是在山風唿嘯的高空跌落中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她第一個感覺就是冷。原來,那棵巨大的枯樹正好橫搭在山下一條小溪上,她半身纏在枯枝中,半身浸泡在溪水中,薄薄的冰茬兒已經覆蓋了她的雙腿。她費力的折斷了身邊虯結的枯枝,艱難的爬出了山溪,找到一個避風的小山洞晾幹了衣服,耐心等到天黑,方才小心翼翼的摸索到自己隱藏車馬的另一座山下。車馬洞極是隱蔽,所幸竟沒有被人發現。她怕轔轔車聲動靜太大,就沒有敢坐車,草草準備了一番,便爬上馬背連夜出了燕山。

    白日裏,她便找一個荒村小店吃飯睡覺喂馬,天一暮黑,她便策馬上路。如此三日,她便過了彰水,進入了齊國邊境。正是這日,天空彤雲壓頂,飄起了鵝毛大雪,憑這些年的野外閱曆,燕姬知道這場雪絕不是三兩日便能結束的。她清楚的知道,她的傷勢不允許耽擱,若尋宿等候,很可能她便一病不起了。於是,在一家小店裏她用了一袋金幣,買下了主人拉木炭的一輛小板車;又托主人用五個金幣去十裏外的一座城堡,請來了一個車匠,將小板車改成了一輛結實的小緇車。兩日之後,在車轅上壓了一袋馬料,她便在大雪之中上路了。

    這匹馭馬是遼東胡馬,是燕姬從小馬駒開始親手養大的,取名叫“小乘黃”。“乘黃”是遼東燕人傳說中的神馬,背上有角,形如狐狸,急難時能平地飛起!燕姬叫它“小乘黃”,也是因了它非但耐得奇寒,而且機警通靈,對燕姬任何微小的聲音與暗示都很熟悉,除了不會說話,便與人一般無二。小乘黃顯然也知道主人在危難之中,茫茫雪原上,竟是完全憑著嗅覺尋路奔馳,但遇岔道便嘶鳴幾聲,待燕姬馬鞭伸出車簾一指,便立即奔馳。經常是一日之中,隻迴過頭來吃幾口幹草料,再吃一陣冰雪,便立即啟動,累了便碎步走馬也絕不停下。後來,燕姬經常昏迷,小乘黃也明白了隻要向東南便可,也極少停下來問路了……

    燕姬說完了,蘇秦卻是淚光閃爍。良久沉默,他輕輕摟住了她:“燕姬,你受苦了。”

    “季子,受苦的是你。”燕姬輕柔的笑了:“你竟然用如此奇法,舍身救活了我……我原本隻道活不了,隻想最後見到你……”汩汩淚水在燕姬的笑臉上任意流淌著,兩人緊緊的抱在了一起。

    七、陰謀陽謀萬象生

    開春之際,燕國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燕王姬噲將行大典,要將王位禪讓給子之!

    蘇秦接到的隻是齊國商人的“義報”,燕國方麵卻沒有任何正式的通告,姬噲沒有國書,子之也沒有相國文書。在燕齊邦交中,這是極不尋常的異象!蘇秦立即派荊燕秘密返迴燕國探查確實詳情,一麵會同孟嚐君立即進宮稟報。齊宣王一聽便大皺眉頭,想笑卻笑不出來:“禪讓?當真莫名其妙!姬噲想做堯舜麽?”蘇秦道:“姬噲非堯,子之非舜,禪讓更非真。為今之計,卻是齊國要預謀應變之策。”齊宣王卻是一陣沉吟:“齊國正在變法之中,也是朝野不寧,還是看看再說吧。”說罷便是一聲歎息,似乎不願意再說下去。蘇秦與孟嚐君便告辭出宮了。

    出得宮門,孟嚐君正要上車,卻突然走近蘇秦低聲道:“燕國之事,慎言為好。”說完便匆匆登車去了。蘇秦大是驚訝,孟嚐君本豪爽不羈之人,為何出此神秘告誡?齊王今日雖然猶疑,卻也並無異常啊。一個國王,在邦交大事上說出“等等看看”之類的話,那是再平常不過了;策士之能,便是將國王從遊移不定說服到自己的謀略上來,又何須慎言?然則孟嚐君又絕非膽小怕事之人,他有這個告誡,背後就必然有秘事隱情,隻是在宮門不便多說罷了。一路想來,蘇秦竟是拆不透其中奧妙。

    晚飯用罷,蘇秦便與燕姬說了今日入宮情事,燕姬思忖片刻道:“子之與齊國朝臣私相來往甚多,說盤根錯節也不為過。以孟嚐君之說,其中似乎大有蹊蹺。”蘇秦不禁默然。子之與齊國老臣來往密切,倒是多有耳聞,但在他看來,那無非是合縱大勢下的一種需要,如同他與六國權臣的來往一樣,又能有什麽密謀?更不可能影響邦國間的根本利害。所以,對子之與齊國朝野的交往,他也就從來沒有往其他方麵想過,莫非他錯了?

    “丞相,孟嚐君到了。”家老進來低聲稟報。

    一看家老神秘模樣,蘇秦便知孟嚐君是秘密前來,不禁笑道:“我去接他,在哪裏?”

    “來者自來,何須接也?”一陣笑聲,便服散發的孟嚐君便走了進來。

    燕姬連忙笑著起身,吩咐侍女上茶,寒暄兩句便道:“孟嚐君但坐,我卻要迴避了。”

    孟嚐君擺手笑道:“一做嫂夫人,便有了婦道,與我也見外麽?”

    “也好,你倆說話,我來侍茶便了。”燕姬便笑吟吟打橫跪坐,給兩人續上了新茶。

    “解謎來了?”蘇秦笑問一句。

    “正是。”孟嚐君呷了一口熱茶低聲道:“我的一個故舊門客探得消息:兩年前,

    子之便與臨淄一個元老結成了盟約。你先猜猜,這個元老是誰?”

    “陳玎?成侯騶忌?”

    “然也!”孟嚐君拍案道:“正是這頭老狐。他們的盟約是:子之做了燕王,便請騶忌到燕國為相;騶忌呢,穩住齊國,不幹預子之。”

    “騶忌退隱多年,素不過問國事,如何能有此神通?”蘇秦竟是大為驚訝。

    孟嚐君嗬嗬笑道:“武信君啊,你是書生,我是村漢,可騶忌是一頭千年老狐狸!你能想到他的手段麽?”蘇秦思忖片刻搖搖頭:“還真是無從著手。”孟嚐君道:“騶忌訓練了一個美豔的女琴師,聽好,他沒有獻給齊王,卻給了子之,讓子之當作貢品獻給了齊王。女琴師得寵後,便給齊王拿出了子之的一副血書:隻要齊國不幹預子之稱王,子之的燕國,便唯齊王馬首是瞻,還要割地十城給齊國!”

    “匪夷所思!”蘇秦聽得不禁乍舌,卻又惶惑道:“若是這般條件,騶忌身為先朝重臣,完全可直然秘密上書齊王,豈不比那女琴師有份量?何以他完全躲在幕後?”

    “這便是千年老狐了!”孟嚐君拍案笑道:“以我揣摩,騶忌圖謀有二:其一,他對子之把不準,萬一失敗,他可置身事外;其二,果真成功,齊國不會留他這個‘從不過問國事’的山野隱者。”

    “還有其三,”燕姬笑道:“齊王心性,喜好陰謀大事,公然上書反未必成事。”

    “著!”孟嚐君大笑:“忌諱處一語道穿,嫂夫人真才女也!”

    蘇秦不禁笑道:“孟嚐君啊,你如何便這般清楚?等閑門客有這番本事?”

    “季子卻是憨實了。”燕姬咯咯笑道:“這才是忌諱,如何問得?”

    “不然不然。”孟嚐君擺擺手:“我與蘇兄向來肺腑直言,無不可說之事。蘇兄可記得,當年我那輛天馬神車?”

    “噢——!想起來了。”蘇秦恍然笑道:“蒼鐵做了王宮司馬,執掌禁衛,可是……”蘇秦卻又頓住了。孟嚐君道:“蒼鐵隻知道王宮裏的事,且還與我有個約法:隻透邦交消息,不說王宮秘聞。”蘇秦點頭道:“此人大盜出身,倒是有格,盜亦有道了。”孟嚐君笑道:“我不是還有幾百個門客麽?那些雞鳴狗盜之徒,我一個沒放走,他們可是手眼通神呢。”蘇秦不禁油然一歎:“雞鳴狗盜而大用,孟嚐君也!”孟嚐君與燕姬不禁大笑起來。

    孟嚐君走後,蘇秦與燕姬又議論了一番,竟是感慨良多,覺得燕齊

    兩國朝野之間交織極深,陰謀陽謀糾葛叢生,確是要慎重行事,便沉下心來等候荊燕歸來,清楚了燕國情勢再行決斷。旬日之後,荊燕快馬歸來,蘇秦方對燕國的變故有了一個底數。

    原來,在燕王姬噲即位後的幾年中,子之先是由上將軍兼做了開府丞相,出將入相,軍政實權全部掌握。第二年,便由蘇代會同百官出麵上書:請姬噲封子之為相國,行攝政之權。姬噲無奈,便下了詔書。誰料子之竟以“才德淺薄”為名,推辭不受。姬噲便不做理會了。可蘇代又領百官上書:說“辭相國攝政”正是上古大賢之風範,燕王要解民倒懸,便要學古聖王敬賢之法,堅請丞相出山攝政。姬噲便又下詔,子之便又推辭。如此三番,子之方做了相國攝政,每日便在王宮上殿理事,隻差沒有住進王宮了。

    此後兩年,子之便下令在燕國“整肅吏治,以為變法開路”,先後將王族大臣與燕王心腹將吏置閑,或明升暗降,或調出軍中,或借故問罪,總之是一個不剩的剔除出廟堂。尤其是三十多個縣大夫,悉數更換為子之部族的才俊子弟。如此一來,燕國朝野議論蜂起,子之便以燕王名義下詔全國,申明相國是“代天變法,尊王理政,除舊布新,朝野務須同心追隨相國”,之後又連續兩次減低賦稅,大局方才慢慢穩定下來。

    攝政之後,子之給蘇代加了一個“王太師”封號,專門給燕王姬噲講述三皇五帝三代聖王治理天下的敬賢大道。蘇代竟是每日進宮,雷打不動的講述兩個時辰,每講古必涉今,竟整整講述了兩年。奇怪的是,兩年之中,燕王姬噲竟沒有開口問過一個疑難,隻是笑嗬嗬的點頭稱是。去年冬天的一日,蘇代講罷故事,姬噲竟破天荒的開了口。

    “敢問王太師,六國不成霸業,根由何在?”

    “國君不信臣下。”蘇代迴答得非常肯定。

    “若要信任臣下,如何做法最好?”

    “禪讓。將國君之位讓於大賢。”

    “相國可算燕國大賢?”

    “何至燕國?相國乃千古第一大賢。”

    燕王姬噲哈哈大笑:“王太師說得好,這王位,姬噲便禪讓給相國了!”

    就這樣,經過一個冬天的籌劃,燕王的禪讓詔書便在開春時節頒發了。詔書頒布後,非但燕國朝野震動,連幾個大國都莫名驚訝,紛紛派出特使到燕國探察究竟。秦國竟然派了一個少年王子叫嬴稷,做長駐燕國的特使。子之怕這個嬴稷與櫟陽公主勾聯,對他監視得很緊。荊燕

    還聽說,有個燕國王子逃出了王宮,自稱太子,正在王室部族的封地與遼東大軍中聯絡,要舉事奪位。荊燕因急著迴來報告消息,竟沒有時間備細打探這個太子的蹤跡。

    “我看,燕國是要大亂一場了。”末了,荊燕憂心忡忡的說了一句。

    蘇秦早已經聽得黑了臉,拍案大叫:“子之可惡!蘇代可憐!從古至今,有這般變法麽?有這般新政麽?一個狼子野心!一個助紂為虐!還妄稱大賢王太師,千古笑柄!笑柄!”

    “季子,小聲點兒了。“燕姬連忙捧過一盞熱茶勸慰道:“各人路要自己走的,對子之,對蘇代,你都問心無愧了。事已至此,隻有心平氣和,方能謀劃良方啊。”

    蘇秦長歎一聲,竟是熱淚盈眶:“我是心慟蘇代……多好的一個弟弟,我不該讓他與子之聯姻,是我害了他啊……”說著竟是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

    燕姬默默的拭著眼淚,給蘇秦拿來了一方熱騰騰的布巾。良久,蘇秦止住了唏噓平靜下來,燕姬低聲道:“季子,我看還是將蘇厲接到齊國來吧,該讓他經經世事了。”蘇秦愣怔了片刻,恍然點頭:“對,不能讓他再到燕國去了!荊燕兄弟,你就再辛苦一次,跑一趟洛陽了。”荊燕笑道:“大哥哪裏話?本是該當的,又是大事,我天亮便走!”

    次日早晨,蘇秦便匆匆來到孟嚐君府商議對策。孟嚐君倒是一時沒有個定準主張,隻是覺得禪讓大典尚未舉行,說動齊王恐怕很難。蘇秦卻覺得,應該讓齊王知道燕國的禪讓內幕,可是如何讓齊王知道?卻是想不出一個妥當辦法。兩人一時不得要領,思忖間孟嚐君恍然笑道:“身邊一個大才女都忘記了!我看讓嫂夫人說說,此等事,她比你我高明。”蘇秦也醒悟過來:“我為蘇代的事心煩,倒是真沒和她說起呢。”

    兩人便又驅車迴到丞相府,燕姬正在蘇秦書房翻檢典籍,聽孟嚐君一說倒是笑了:“季子實誠,算人機謀曆來不工呢。我倒是想了個法子,隻是不知能否用得?”蘇秦笑道:“你但說吧。”燕姬道:“八個字:密人密報,投其所好。”孟嚐君大笑:“好!隻聽這八個字,便對了路數!”燕姬笑道:“小心獎錯了呢,你倆且聽我說了再議。”便如此這般說了一遍,蘇秦與孟嚐君竟是不約而同的齊聲讚成,三人便分頭安頓去了。

    孟嚐君當即進宮,對齊宣王稟報了一個秘密軍情:燕國正在彰水北岸的河穀山林中部署軍馬,意圖難料!齊宣王頓時起了疑心,彰水兩岸多湖泊,曆來是漁獵佳地,也是燕

    齊兩國最敏感的地帶;漁民為了爭奪水麵,在這一帶常有衝突;齊威王在位時,曾與燕國在彰水邊境打過兩次大仗,才劃定了各自的漁獵範圍,那時自然是齊國占了大便宜。後來,燕國實力不濟無力反撲,也就漸漸的相安無事了。如今燕國在這裏集結軍馬,莫非又要滋生事端?

    沉吟之間,齊宣王皺著眉頭道:“子之還沒做燕王,就想翻雲覆雨?”說得一句卻又突然打住了。孟嚐君小心翼翼道:“從既往邦交看,子之對齊國倒是禮敬有加,當不會有險惡用心。”齊宣王冷笑道:“禮敬有加?那得看時候。”轉而笑道:“以上將軍之見,此事該當如何?”孟嚐君道:“我方當有所防備。以臣之見,可否以慶賀燕國禪讓為由,派出特使,秘密探察子之的真實圖謀,而後再做決斷?”齊宣王立即點頭:“另外,上將軍也不能掉以輕心,要立即向彰水南岸秘密增兵,以防不測。”孟嚐君連連點頭稱是,便出宮部署調兵去了。

    三日之後,蘇秦進宮向齊宣王稟報新法令推行進展,順便呈遞了一封來自燕國的尚未開啟的機密義報。義報,是春秋戰國時各國在外國做生意的商人,向本國官署發迴的敵情報告;因商人不是官派秘使,也不是軍中斥候,本無探事職責,所以時人稱為“義報”。齊宣王接過義報道:“丞相為何卻不開啟?”蘇秦道:“臣在燕國多年,未免多有瓜葛,處置燕國事務惟恐失當,何如我王親自決斷?”齊宣王笑了:“丞相但以公心便了,何須如此避嫌?”說著便啟開義報觀看,看著看著臉色便陰沉了下來,將義報丟在了書案:“豈有此理!丞相看看,子之在燕國做得好事。”蘇秦拿過義報瀏覽了一番,便是一聲歎息:“這個子之啊,當年還是良臣一個,如何倏忽之間便換了個人一般?”齊宣王揶揄笑道:“良臣?目下隻怕是狼臣了。”又敲著書案道:“身為大臣,若堂堂正正的憑實力取代燕王,尚可對天下說話,使出這般陰狠手段,不是自絕於天下麽?”蘇秦又是一聲歎息:“子之行事雖無定準,然對齊國還是恭順的。”齊宣王嘿嘿冷笑了幾聲,竟是不再說話。蘇秦也不再說燕國的事,隻是將變法事宜稟報了一番,便告辭出宮了。

    迴到府中,蘇秦將經過對燕姬說了一遍,燕姬笑道:“燕國那邊,我已經派人去找櫟陽公主了。過些日子,各種消息便都會聚到齊王麵前,他自會提防子之。你要硬說強諫,他反倒不聽。”蘇秦喟然一歎:“目下看來,已經是如此了。看來這君王之心,竟是與尋常人大大不同也。縱橫家講究個揣摩君心而有說辭,我如何便沒想到這條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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