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申君星夜入臨淄

    孟嚐君對蘇張當真是一籌莫展,隻好先放下不管,每日進宮去磨齊宣王。

    齊宣王看了張儀的《列國變法》,心中便不停的翻翻滾滾起來。目下打算變法的這幾個國家,齊國以往都不大在乎。自齊威王兩戰將魏國的霸主地位摧毀,齊國便始終是第一流強國。這種自信深深植根於齊國君臣朝野。縱然在秦國崛起之後,齊國也沒有象其他五國那樣驚慌失措。事實上,秦國也始終沒有公然挑釁過齊國。晚年的齊威王與繼任的齊宣王,其所以不願做合縱頭羊,不是自認比楚國實力弱,而是在內心對秦國與中原的爭鬥寧作壁上觀。

    齊國君臣的算盤是:支持中原五國磨秦國,自己卻盡量保存實力不出頭,待到六敗俱傷之時,收拾天下局麵的便隻有強大的齊國了。齊國的算盤雖然長遠,可是在合縱抗秦的幾番較量中,齊國的如意算盤卻總是結結實實被打碎。一經真正的實力對抗,各國與秦國的真實差距陡然全麵暴露,竟大得令人心驚!非但是數倍於敵的聯合兵力不能戰勝,而且連楚國的八萬新軍也全軍覆沒。經此兩戰,天下變色。各國紛紛與秦國結好,連忙埋頭收拾自己。這才有了楚國、燕國、趙國的變法籌劃。魏國雖說不如這三國唱得響,但魏國信陵君鼓動魏王進行第二次變法的消息也不是秘密了。就連對變法已成驚弓之鳥的韓國,也有一班新銳將領在大聲疾唿“還我申不害,韓國當再變!”這些動靜,齊宣王不可能不知道,但卻總是將信將疑,覺得無非是各國虛張聲勢鼓動民心的招數罷了,當真變法談何容易?可如今看了張儀對列國變法的記載,才第一次覺得人家的變法已經是實實在在發生著的事情了,也才真正有些著急起來。這便與孟嚐君從趙國歸來後急迫變法的心思合了拍,孟嚐君每鼓動一次,齊宣王便塌實一些。連續幾日磨下來,齊宣王終於下了決心:召見蘇秦,正式議定變法!

    這日出宮天色已晚,孟嚐君很是興奮,便想邀蘇秦張儀聚飲一番。但轉念一想,邀來也是自討無趣,便與幾個門客痛飲了幾爵,議論了一陣,看看已是三更時分,便上榻安臥了。

    正在朦朧之際,突聞門外馬蹄聲疾!孟嚐君頭未離枕,便聽出了自己那匹寶馬的熟悉嘶鳴,正待翻身坐起,一個響亮的聲音已經在庭院迴蕩開來:“噢呀——,孟嚐君府也有黑燈瞎火的時候了?”

    “春申君——!”孟嚐君一嗓子高喊,人便披著被子衝到了廊下。

    “噢呀呀成何體統了?”春申君大笑著擁

    住了孟嚐君直推到廳中,一邊主人般高唿:“來人,快拿棉袍了。”一邊兀自嘮叨:“噢呀呀,臨淄這風冰涼得忒煞怪了,渾身縫隙都鑽,受不得了。”孟嚐君將身上的大棉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卻光著身子跳腳大笑:“春申君以為臨淄是郢都啊?來人,棉袍木炭!”話音落點,侍女恰恰捧來一件棉袍一雙棉靴便往孟嚐君身上穿,孟嚐君一甩手:“沒聽見麽?給春申君!”侍女惶恐道:“這是大人的衣物,別人不能穿。”孟嚐君高聲道:“豈有此理?誰冷誰穿!我來。”說著拿過衣服便手忙腳亂來往春申君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氣:“噢呀呀,自己光著身子,還給別個亂套了?”一邊說一邊將身上的棉被又胡亂捂到孟嚐君身上。孟嚐君推脫間不意踩著被角跌倒,連著春申君也滾到了地上,兩人便在廳中滾成了一團,也笑成了一團。

    就在這片刻之間,侍女已經拿來了另一套棉袍棉靴與大筐木炭,兩人便分別將衣服穿好,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爐前,卻是感慨唏噓不知從何說起。孟嚐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魚羊燉蘭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馳而來,正在饑寒之時,自然大是對路,一通吃喝,臉上頓時有了津津汗珠,人也活泛起來了:“噢呀孟嚐君,你將我火急火燎的召來,哪路冒煙了?”孟嚐君看著他須發散亂風塵仆仆的模樣,心中大是感動:“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實是心感哪。”春申君道:“噢呀哪裏話了?你有召喚,我能磨蹭?說事了。”孟嚐君卻是一歎:“事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見一個熟人,說一番實話而已。”春申君不禁一陣好笑:“噢呀孟嚐君,人說你急公好義,果然不虛了,將我黃歇千裏迢迢弄來,就是讓我陪你做義士了?”

    “先別泄氣,包你此行不虛便了。”孟嚐君詭秘的笑了笑。

    偎著烘烘燎爐,兩人佐酒敘談,竟一直到了五更雞鳴。

    次日過午,孟嚐君來到驛館請張儀出遊佳地。張儀笑道:“海風如刀,此時能有佳地?”孟嚐君笑道:“張兄未免小瞧齊國了,走吧,一定是好去處。”張儀眼睛轉得幾轉笑道:“好吧,左右無事,走走了。”進去一說,嬴華便挑選了十名騎士隨行,親自駕車,緋雲車側隨行,便與孟嚐君出了臨淄西門。

    出城三五裏,孟嚐君道:“張兄,須得放馬大跑兩個時辰,你的車馬如何?”

    張儀笑道:“試試了,看與你的駟馬快車相距幾何?”

    隨行的秦國騎士一聽與孟嚐君較量腳力,立刻便興奮起來。孟嚐君的座車是有名的鐵車,

    車輪包鐵,車軸是鐵柱磨成,車廂車轅全部是鐵板拚成,裏層卻是木板毛氈舒適之極;鐵車寬大沉重,用四匹特異的良馬駕拉,馭手便是門客蒼鐵從“盜軍”帶出的生死兄弟。這車雖不如獻給齊宣王的那輛“天馬神車”,卻也是大非尋常。張儀的軺車也頗有講究,表麵看與尋常軺車無異,實際上卻是黑冰台尋訪到墨家工匠特意設計打造的一輛軺車,一是載重後極為輕便,二是耐顛簸極為堅固;駕車的兩匹馬也是嬴華親自遴選的馴化野馬,速度耐力均極為出色。

    放馬奔馳兩個時辰,對於訓練有素的騎士與戰馬也不是易事,何況車乘?車身是否經得起顛簸?挽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車者的坐姿、站位與身體耐力能否配合得當?都是座車能否持續奔馳的重要原因。孟嚐君問“車馬如何”,便是這個道理。

    見張儀答應,孟嚐君高聲道:“我來領道,跟上了。”說罷一跺腳,那早已從車轅上站起來的馭手輕輕一抖馬韁,鐵車便隆隆飛出,當真是聲勢驚人!十名門客騎士幾乎在同時發動,卻也隻能堪堪跑在鐵車兩側。

    嬴華見煙塵已在半箭之地,便低喝一聲:“起!”軺車騎士齊齊發動,直從斜刺裏插上!時當冬日,田野裏除了村莊樹木,便光禿禿一望無際,所有的溝洫都是幹涸的。按照傳統,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裏放馬奔馳的季節。秦人本是半農半牧出身,嬴華自然熟知這些狩獵行軍的規矩,所以一發動便從斜刺裏插上,看能否與孟嚐君車馬並駕齊驅?

    孟嚐君迴望,見張儀軺車不是跟在後麵,而是從斜刺裏插來,頓時便興奮起來,高聲長唿:“張兄,上來了——!”那馭手卻是明白,一聲響亮的唿哨,駟馬應聲長嘶,鐵車竟是平地飛了起來一般!門客騎士竟隻能跟在鐵車激碾出的一片煙塵之中,不消片刻,便漸漸脫出了煙塵,落下了大約半箭之地。

    張儀的軺車馬隊卻是整齊如一,始終保持著車騎並進的高速奔馳。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內,始終與孟嚐君鐵車保持著一箭之地的距離。將近一個時辰的時候,張儀車馬便漸漸逼近到半箭之地。張儀用鐵杖“當當”敲著軺車的傘蓋鐵柱,高聲喊道:“孟嚐君快跑!我來了——!”隨風飄來孟嚐君的哈哈大笑:“張兄莫急,趕不上的——!”

    突然之間,嬴華一聲清叱:“張兄站起!”待張儀貼著六尺傘蓋站穩——這是站位車軸之上車身最為輕捷靈便之時——嬴華便是一聲清脆的口令:“提氣跑!”話音落點,便見秦軍騎士一齊躬身衝頭,臀部驟

    然離開馬鞍,人頭幾乎前衝到馬頭之上!這是人馬合力全速奔馳的無聲命令。但見十騎駿馬立時發力,競相大展四蹄,竟如離弦之箭般飛了起來,直衝軺車之前。嬴華也飛身從車轅站起,兩韁齊抖,兩匹馴化野馬齊聲嘶鳴奮起,片刻之間便插進了馬隊中央。

    漸漸的,孟嚐君的駟馬鐵車越來越清晰了,終於並駕齊驅了。

    “好!”孟嚐君一聲讚歎,揮手喊道:“走馬行車——!”兩隊車馬便漸漸緩了下來,變成了轔轔隆隆的走馬並行。孟嚐君打量著張儀的車馬笑道:“張兄啊,了不得!你這兩馬軺車竟能追上我這駟馬快車,當真是匪夷所思!”張儀笑道:“你那是戰車,聲勢大,累贅也大。”孟嚐君大笑一陣,揚鞭一指前方:“張兄且看,馬上便到。”

    暮色之下,兩座青山遙遙相對,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鋪開,說也奇怪,凜冽的海風竟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片暖融融的氣息竟夾著諸般花草的芬芳撲麵而來。張儀四麵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嚐君,這不是蒙山蒙澤麽?”孟嚐君驚訝道:“張兄來過?”張儀搖搖頭:“聽老師說過:臨淄西南二百裏,有山水相連,冬暖如春,天然形勝。”孟嚐君笑道:“老人家好學問!這正是蒙山蒙澤。走馬行車,跟我來。”

    蒙澤水麵平靜如鏡,除了水邊淺灘的蔥蘢草木,岸邊卻是細沙鋪滿了石板,極是清爽。兩隊車馬沿著岸邊繞了過去,便到了山腳下的窪地。孟嚐君笑道:“張兄,便在此地紮營如何?”張儀笑道:“幹爽避風,正是露營佳地呢。”

    兩人一定板,兩邊人手便各自忙碌起來。片刻之間,一座營地便收拾妥當:兩邊山跟下各有兩座帳篷,中央一片空地,便是埋鍋造飯與篝火聚餐的公用場地。兩邊人手原都是行軍露營的行家裏手,挖灶的挖灶,砍柴的砍柴,兼職炊兵搭架上鍋,門客馭手便擺置酒肉,一陣井然有序的忙碌,月亮爬上山巔時,篝火已經熊熊燃燒,鐵架上的整羊已經烤得吱吱流油香氣四溢了。

    張儀望著山頭一鉤新月,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孟嚐君,可惜了。”

    “如此佳境,可惜何來?”孟嚐君卻笑了。

    張儀正要說話,卻聞一片急驟馬蹄聲直壓過來!“騎士上馬!”嬴華一聲令下,已經拔劍在手。孟嚐君笑道:“行人且慢,這裏有事,田文一身承擔。”轉身便對一名門客騎士吩咐:“快馬迎上,快查快報!”門客騎士飛身上馬,倏的便消失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間,便聞遙遙高唿:“噢呀

    孟嚐君——,黃歇來也——!”

    “春申君!”孟嚐君驚喜的叫了起來:“張兄,可有個好酒友了!”

    “春申君?他來這裏做甚?”張儀卻大是疑惑。

    “等他來了,一問便知。快,再添一氈座!”

    話音落點,一行十餘騎已經衝到麵前,為首一人高冠束發黃錦鬥篷,在月下笑得分外明朗:“噢呀孟嚐君,莫非你也來找那個人了?”孟嚐君笑道:“那個人,卻是誰呀?”春申君笑著下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裝糊塗了。”孟嚐君大笑:“好好好,先撂在一邊,你可知這位是誰?”

    春申君端詳著麵前這個手執細亮鐵杖,身材偉岸而又稍顯佝僂的人物,兀自喃喃道:“噢呀呀,定是非常人物……對了,閣下莫非張儀?攪得我楚國雞犬不寧的秦國丞相了?”張儀冷笑道:“正是在下,春申君與屈原之手段,張某已經領教了。”春申君卻是深深一躬:“先生大才,黃歇與屈原卻是深為敬佩!各自謀國,尚望先生無恨屈原黃歇了。”孟嚐君哈哈大笑:“春申君何其迂腐?竟說此等沒力氣話。”張儀原本隻為春申君一句“雞犬不寧”不悅,如今見孟嚐君圓場,屈原又是自己心下敬重的忠貞之士,如何還能一味僵持,便慨然一躬道:“久聞春申君明銳曠達,果然不虛,張儀這裏賠罪了。”春申君連忙上來扶住笑道:“噢呀呀不敢當了,莫得又被昭雎咬一口,黃歇裏通外國了!”一句話竟說得眾人哄笑起來。

    篝火前落座,飲得兩碗相逢酒,孟嚐君笑問:“春申君火急火燎趕到蒙山,果真要見那個人?”春申君笑道:“那是自然,先生乃我楚國名士,有了事我自當出麵。”孟嚐君揶揄道:“做得楚國芝麻大個官兒,便成了楚國名士?這難道不是我齊國地麵麽?”春申君苦笑著搖搖頭:“噢呀你說得輕巧,芝麻大個官兒?你孟嚐君倒是給先生地瓜大個官兒,人家要麽?”孟嚐君依然追著道:“總是楚國不自在,否則先生如何到我齊國地麵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呀,就算先生是齊國名士,我黃歇見見總可以了?”

    聽得兩人兀自嘮叨折辯,張儀不禁笑道:“如何一個名士,害得齊楚兩國都伸手?”春申君驚訝道:“噢呀孟嚐君,你沒說給丞相聽啊?”孟嚐君笑道:“剛要說你就來了,你說吧。”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你可曉得莊周了?”張儀恍然笑道:“莊子麽?如何不知道?你們要見莊子?”春申君道:“是了是了。莊子夫人病重,我要去送點兒冬令物事。我猜度呀,孟嚐君也是此意了

    。”孟嚐君笑道:“好事好事,我等都去給這位老兄熱鬧一番了。”張儀笑道:“見莊子好啊,何不早說?我也該帶點兒物事的。”春申君笑道:“噢呀丞相,這個莊子啊不要多餘物事,至多留下些須糧米粗布而已,帶了物事也送不出去,了了心事而已。”張儀聽得不禁喟然歎息一聲:“粗衣粗食,可以清心啊。”

    春申君猛然想起似的叫了一聲:“噢呀想起了,聽說武信君便在齊國,如何沒有同來了?”孟嚐君尷尬的笑笑:“這卻怨我,竟粗疏忘記了。”張儀冷笑道:“原是我不想見,與孟嚐君何幹?”春申君驚訝得眼睛瞪得老大道:“噢呀奇聞,張儀不想見蘇秦?這比龍王不想入海還稀奇了!”張儀雖然詼諧,卻是最煩在此事上聒噪嬉笑,不禁冷冷道:“莫非春申君喜歡朋友出賣自己?”話音落點,春申君便張著嘴愣怔了。

    孟嚐君歎了一口氣:“春申君莫怪張兄唐突,屈原暗殺張兄,武信君分明事先知情,見張兄時卻是一字不露,要是你,不上氣麽?”

    一語未罷,春申君便紅著臉跳了起來:“噢呀孟嚐君,此事你是見了還是聽了?說得如此真確,連我這在場之人,都讓你包了進去?豈有此理了?武信君大大冤枉了!”一通高亢楚語噢呀哇啦,分明是大為氣惱。

    孟嚐君冷冷笑道:“春申君少安毋躁,田文說得不是事實麽?”

    “噢呀不是!半點兒也不是了!”春申君攤著兩手,臉紅脖子粗的大聲嚷著。

    “這卻奇了。”孟嚐君也站了起來:“你既在當場,你說事實,若有虛言,該當如何?”

    四大公子其所以名動天下,根基就是慷慨好義重然諾,此等板下臉說話,已經是極為罕見的了,要求對方承諾“虛言該當如何”更是絕無僅有。張儀素知四大公子人品,如何不解孟嚐君此話分量?聽得心中一沉,便生怕兩人傷了和氣。

    但見春申君咬著牙一字一頓道:“蒼天在上,黃歇若有半句虛言,禍滅九族!”一言既出,全場默然,以春申君身份發如此重誓,也當真是驚心動魄!

    孟嚐君長歎一聲:“春申君,你說吧。”

    春申君正色道:“當日黃歇與武信君南下之時,屈原已經將新軍調到了郢都郊野。既未與武信君商議,也未與黃歇商議。那日聚宴,屈原提出截殺張儀,自然是想要武信君與我一起行動。我雖然猶豫,卻也心有所動。武信君卻是決然反對,還痛心的說了一番實力較量的根本道理。武信君說完後,屈原便當場表示

    放棄暗殺,且請求武信君,將來不要在張儀麵前提及此事,以免他日後與丞相不好周旋邦交。武信君便慨然允諾了。酒宴將要結束時,武信君收到書簡一封,我問何事?武信君說是張儀相約,次日在雲夢澤會麵。我與屈原都擔心有危險,武信君大不以為然,堅執不讓屈原與我派人護衛。次日,截殺丞相的事一發生,武信君便憤而離開了楚國……事實如此,丞相自己斟酌便是了。”

    張儀正在仔細迴味春申君的話,一時默然。孟嚐君置身事外,卻已經將關節聽得明白,便問:“春申君,是屈原當場說了,放棄暗殺張儀麽?”

    “噢呀,正是了!”

    “是屈原請求武信君,不要將一個已經放棄了的謀劃告訴張儀,以免他日後難堪?”

    “是了是了!”

    “武信君見屈原放棄暗殺,便也答應了屈原請求,是麽?”

    “正是了,很清楚的了!”

    孟嚐君轉身笑道:“張兄,此事已經清楚了,你說呢?”

    張儀默默佇立著,仰望天中一鉤殘月,淚水竟湧泉般流了出來。

    二、逍遙峰的鼓盆隱者

    次日天亮,三人便將車馬騎士留在山口,徒步進入山穀。張儀腿腳略有不便,孟嚐君與春申君便一致讚同嬴華緋雲隨行照拂。一夜過來,張儀心緒好了許多,談笑風生一如平日,路上便大大輕鬆了起來。

    沿著山穀中的溪流拐過了三道山彎,突兀的一座孤峰便矗立在麵前!

    這座孤峰煞是奇特,冬日裏竟是滿山蒼翠鳥語花香,迎麵一道瀑布飛珠濺玉般掛在山腰,直似蒼黃群山中的一株參天碧樹。張儀驚歎道:“此山異象也!莊子一定在這座山上了。”孟嚐君笑道:“不錯,莊子正在此山之中。”春申君笑道:“噢呀你等可曉得了?方圓百裏的楚人,將這座山叫做逍遙峰了。”張儀笑道:“逍遙峰?好!莊子正有《逍遙遊》一篇,讀來真是令人心醉呢。”孟嚐君便高聲吟哦起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張儀神往笑道:“此等景象,非神目萬裏神遊八極不能企及,非高居昆侖之巔天宇之上不能入眼。莊子,非人也,誠為仙也。”春申君不禁大笑起來:“噢呀,張兄解得妙!我等便去看看這個仙兄了。走,隨我來了。”

    從一條羊腸小道登上孤峰,便見山腰陽坡上一座茅屋,一縷炊煙飄飄

    蕩蕩的融化在高遠的藍天。上得麵前一個山坎,幾個人看到了茅屋,卻都驚訝的站住了——

    一堆枯枝燃起的大火上,吊著一隻黑黝黝的大陶罐,還有半隻烤得紅亮的野羊。一個布衣散發的年輕人坐在火坑前,默默的往火裏添著木柴撥著火。火坑旁綠草如茵,一個裸身女子竟躺在花枝堆成的花山中間!仔細看去,那花山卻堆在一層白花花的木柴之上。花山前坐著另一個人,粗布大袍已經看不出顏色了,披肩的長發卻是灰白散亂。他身旁放著一個很大的酒壇,淡淡的酒香竟隨風飄了過來。盡管是背影,也可以看出,他正在敲著一個破爛的瓦盆在吟唱,那悠揚嘶啞的歌聲說不清是快樂還是憂傷,竟聽得幾個人都癡了:

    方生方死兮

    方死方生

    其始而本無生兮

    無生也本無形

    非徒無形也本無氣兮

    雜若恍惚之間矣

    形變而有生兮

    再變而為之死

    春秋冬夏四時行兮

    死為達生

    不問生之所以為

    不問命之所無奈

    人欲免為形者兮

    莫如棄世

    棄世則無累

    無累則正平

    正平則與彼達生兮

    達生者不朽矣!

    “夫人死了,他還鼓盆唱歌?”嬴華低聲問。

    張儀卻是一聲長長的感歎:“死為達生,大哉莊子也!”

    孟嚐君低聲道:“一步來遲,莊子夫人竟去了,我等便在這裏陪祭了。”

    布衣散發者一聲高亢的吟哦,便站了起來,提起酒壇繞著花山灑了一圈,又將壇中剩酒全部潑灑到花山之上,高舉雙臂對著花叢中那裸身的女子喊道:“夫人——,你終究脫離了人世苦難,一切憂愁都如風一般消散了!快樂的去吧,你已與天地萬物溶為一體了——!”說罷深深一躬。火堆旁的年輕人拿起了一支熊熊燃燒的木柴,走了過來遞給他。

    布衣人舉起火把,從容的伸向花山下的那片木柴。一簇火苗冒了起來,漸漸的,木柴燃起來了,花山燃起來了,熊熊火焰吞沒了花山,吞沒了那靜靜長眠的裸身女子。布衣人在隨風飄散的煙火前默默的佇立著,既沒有哭聲,也沒有笑聲,直到熊熊火焰化成了淡淡青煙。

    “吔——!他竟燒了夫人……”緋雲驚駭

    得一個激靈。

    張儀低聲道:“這叫火葬,墨子大師便是如此升天的。”

    “噢呀孟嚐君,”春申君低聲驚唿:“他要走了?你看!”

    隻見布衣人從茅屋裏走了出來,背上一個青布包袱,手中一支碧綠竹杖。火堆旁的年輕人笑著跪在布衣人麵前:“老師,你真的要一個人走了?”布衣人笑道:“藺且啊,你有你該做的事,何執於行跡之間也?”年輕人笑道:“老師,你就不怕藺且再來追你麽?”布衣人笑道:“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吾卻何以知之?”年輕人便恭恭敬敬撲地拜了三拜,聲音卻哽咽起來:“老師,保重了。”

    布衣人大笑而去,一路吟哦隨風傳來:“風起北方,在上彷徨,天其運乎,六極五常……”

    “噢呀孟嚐君,我去追他迴來了!”春申君大步疾走,便去追那布衣人。

    茅屋前的年輕人卻攔在當麵,拭著淚眼笑道:“春申君,無用的,老師的心早就走了。”春申君怔怔站住,頓足長歎一聲,對著山道長長唿喊:“莊周兄——!我們等你了——!”

    穀風習習,一陣笑聲在空山中蕩開,終是漸去漸遠。

    張儀一直默然佇立著,心底裏竟是一片空白。孟嚐君笑道:“張兄啊,去看看藺且吧,莊子連他這個唯一的學生都丟下了。”來到茅屋前,年輕人苦笑道:“孟嚐君,我還是沒有留住老師。”孟嚐君喟然一歎:“藺且啊,先生走了,你到稷下學宮去吧。”藺且搖搖頭:“不,我要整理老師的文稿。”春申君笑道:“噢呀藺且,你可真糊塗了。孟嚐君請你去稷下學宮,為的就是讓你無衣食之憂,更好的整理文稿了。”藺且笑道:“離開這蒙山逍遙峰,便沒有了老師的文章。”

    “卻是為何?”孟嚐君大是驚訝。

    藺且笑道:“老師根本不看重文章,走到那裏心血來潮,便寫下一篇。有的刻在樹幹上,有的寫在山石上,有的還寫在陶盆上,有的還不知道寫在哪裏?我每日都要在山裏搜索,有些還沒有抄完,字跡便看不清楚了……”

    “吔——!這裏有字!”在旁邊轉悠的緋雲突然驚訝的叫了起來。

    幾人過去一看,隻見一片半枯的竹竿上竟刻劃著一個個清晰的字跡!藺且笑道:“這是師母病重期間,老師不能走遠,每日在這裏轉悠刻下的了。”孟嚐君不禁順著竹竿邊走邊念道:“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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