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師甘龍與上大夫景監共同召集朝臣,對商鞅論罪定刑;因老太後驟然患病朝夕難保,國君並公子虔前往終南山探視,不能主持朝會。這道詔書使世族元老們大為興奮,認定這是大好機會,相互密議,打好腹稿,準備與“商君派”較量。

    第三天清晨,世族元老們陸續來到宮前。奇怪的是,每個人都乘坐著嘎吱咣當的牛車,都穿著簡樸的布衣,仿佛一群老農夫來趕大市。宮門右將大皺眉頭,趕緊命令軍士找來一車麥草,鋪在一大片藍田玉地磚上,讓牛車停放。這牛憨厚邋遢,不象馬那麽矜持自尊,想拉就拉,想尿就尿,誰也拿它沒轍。秦國新法,村口道邊尚且嚴禁棄灰(倒垃圾),何況宮前廣場?要在尋常之日,這破爛牛車是絕然不許駛進宮前車馬場的。因為秦國官員坐牛車的日子早已經過去了,想在鹹陽城內找一輛牛車,還真得費點兒工夫。可是這些世族大老們非但人人一輛牛車,而且還都那麽破爛不堪,都由一頭有氣無力的老牛拉著,貨真價實的老牛破車!也真難為他們一番搜尋老牛破車的工夫了。

    如此特異之舉,顯然是有備而來,宮門右將如何敢去攔擋?

    趕得卯時,世族元老們居然齊刷刷準點來到。怪異的是,老太師甘龍非但包裹得嚴嚴實實,兩隻護耳,一方麵紗,還有數十名重甲武士護衛在牛車四周!隨後的太廟令杜摯、客卿趙良,也是兩隻大大的護耳,一隊簇擁的衛士!這一奇觀,非但令宮門守軍大為驚訝,連世族老臣們也議論紛紛。宮門右將連忙上前,恭敬的申明,衛士不能停留在宮前廣場,必須開到廣場外的大街上去。杜摯卻紅著臉吼叫,“鹹陽刺客橫行!衛士走了,你能保我等安然無恙?!”右將拱手道:“太廟令差矣。國有律法,宮有成規,守軍重重,何來刺客?”杜摯惱怒,“守軍重重?頂鳥用!你看看!”一把扯下護耳,赫然露出沒有耳朵的圓柱頭,“還有老太師!還有客卿!都沒了耳朵鼻子!商鞅的刺客橫行不法,你的守軍哪裏去了?!”

    一通吼叫,世族元老們盡皆大驚失色,麵麵相觀,人人眼中閃出困惑驚懼。右將不再多說,隻好讓三人的衛隊停在大殿外十餘丈外,方才罷了。

    正在此時,恰逢國尉車英的軺車趕到,見狀高聲問:“宮前廣場,何來私家衛隊?”

    右將大步上前,將情形簡略稟報一遍,車英驟然變色,“朗朗乾坤,誰敢公然蔑視大秦國法?全數趕出廣場!否則,立殺不赦!”右將本來就對此事惱火,現下有國尉命令,膽氣頓生,一聲大喝:“繳下兵

    器!趕出廣場!”殿外三百甲士一聲雷鳴般唿應,包圍了三人的小衛隊,不由分說便扯下了衛隊兵器……

    杜摯目瞪口呆,趙良麵色蒼白,甘龍揮揮手,“走吧走吧。”衛隊便灰溜溜的出了廣場。

    景監是最後一個進殿的。他一進來,就引起哄嗡一片議論——原來特身後竟跟著鹹陽令王軾!世族元老們這一驚非同小可,王軾本來已經軟禁,雖未削職,卻已經被嬴虔舊人掌了城防,鹹陽民治則由客卿趙良兼同過問,他如何便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黨,梗直激烈,國君放他出來何意?

    眾人哄嗡中,甘龍隻是暗自冷笑。他知道,這肯定是景監死請,國君不得已放出王軾的,貌似公允,落得“兩方共同論罪定刑”的名義罷了,沒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說明國君殺商鞅之心已定,這隻是最後一場掩人耳目的博戲罷了,無關大局。

    甘龍心思已定,站起來向景監一拱手,“上大夫,奉國君之命,你我共主朝會,當可開始也。”隻是臉上戴著麵紗,耳朵裹著棉套,聲音嘶啞咕噥,沒人聽得清楚。

    景監淡然道:“可也。老太師開宗明義吧。”

    “諸位同僚,”甘龍的身子和聲音一起顫抖著,樣子頗為滑稽,有人便竊竊發笑。甘龍不理不睬,徑自高聲訴說,“商鞅大罪下獄,我等奉國君之命,論罪定刑。有罪無刑,朝野不安。請諸公放言,老夫與上大夫,當如實奏報。”

    不待景監開口,杜摯便搶出班外,憤然高聲道:“商鞅乃竊國殘民之大盜,欺祖改製之元兇,專權謀逆之首惡,亂國亂俗之魔障!老太師日前當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惡,字字入骨,當為論罪定刑之根本!此謂死有餘辜也。”

    一陣哈哈大笑,須發散亂的王軾從座中霍然站起,戢指杜摯怒斥,“太廟令信口雌黃,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麽?所謂十大罪惡,分明是字字汙穢,句句羅織,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詡,以為民請命招搖,諸公真不知厚顏無恥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鑒,商君乃變法強秦之元勳,定國立製之柱石,移風易俗之導師,洗刷國恥之功臣!煌煌功績,罄竹難書。論罪定刑,荒誕不經!”

    “大膽王軾!”甘龍嘶聲訓斥,“論罪定刑,乃國君詔命,爾竟指為荒誕不經,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謬論,下獄論罪!”

    王軾勃然大怒,怒吼一聲,“甘龍老賊梟,陰騭歹毒,談何綱常!此等亂國大奸,留在朝堂何用?!”猛力衝去,要將甘龍頂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縉正在甘龍身後,見王軾兇猛衝來,急速將甘龍猛力一扯。甘龍向後跌倒,後顱卻撞在通向國君大座的白玉台階上,一聲慘叫,竟昏了過去……王軾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憤欲絕,今日已懷著必死之心,要與甘龍老梟同歸於盡,這一衝自是勇猛絕倫!不想變生偶然,猛力撞在了白玉大拄上,一聲悶響,鮮血腦漿迸裂四濺!

    變起倉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驟然間亂成一團。

    車英出殿,向宮門右將大吼一聲,“進殿守護——!”

    右將雖來自新軍,是車英老部下,但宮門禁軍不屬國尉管轄,除了國君,不能聽從任何人調遣號令。但自商君蒙難,人心惶惶,變異忒多。宮門將士們皆山鄉子弟,對世族元老們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罷了。今見老國尉與世族元老憤然抗衡,豈有猶豫?右將一招手,親率一個百人隊鏘鏘開到大殿平台,列隊守住殿口,矛戈齊舉,一片肅殺!

    杜摯變色道:“車,英?你,你,意欲何為?”

    車英高聲道:“諸公聽了,繼續朝會。誰敢再滋生事端,立殺不赦!”

    世族元老們頓時驚愕——滋生事端的王軾已經死了,被突然襲擊的甘龍生死未卜,不說救人,卻要繼續朝會,車英居心何在?白縉正抱著甘龍,西弧在包紮甘龍傷口,一聞此言,異口同聲道:“老太師須得急救!送太醫院!”世族大臣一片憤憤然唿應。

    車英厲聲道:“朝會乃國君之令,誰敢以私亂公,本國尉立即執法!”

    世族元老們駭然。這不是公然要甘龍的老命麽?風燭殘年的甘龍,已經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還慘,如今又遭此重傷,再不許救治,必送命無疑。趙良已經是心驚肉跳,不明白這些商鞅死黨何以個個都不怕死……正在亂紛紛之際,老甘龍卻醒了過來,費力的睜開渾濁的老眼,顫聲道:“不,不能受人,脅迫……商鞅,車裂之刑,車,裂!”頭一甩,又昏死過去。

    老甘龍生不畏死的老硬骨頭,大漲了世族元老們的誌氣,一致憤怒高喊:“車裂商鞅!車裂——!”

    景監冷笑,“爾等喪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謂車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們一時愕然,誰也不曉得老甘龍說的“車裂”為何典何刑?

    趙良突然覺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車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屍也。非萬惡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於禹帝誅殺共工。共工罪大

    惡極,身長無以斬其首,故以五牛之車裂其軀體,複斬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嚐見於人世,刑於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們驚歎紛紛,“禹帝古刑,安得無典?好!太師客卿大學問!”

    景監肅然指著趙良,“爾儒家名士,何來魯莽滅裂之怪論?越地昔年掘出長大骨架,無人能識。求教孔子,孔子考訂為共工軀幹之骨。若車裂共工,何來完好軀幹?爾等欺聖滅智,玷汙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趙良麵色脹紅,“車裂共工,乃孟子大師所考,豈有荒誕之理?”

    杜摯高叫,“商鞅罪行,發九州四海之水,無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當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說沒有出典,難道禹帝之時也有你麽?啊哈哈哈哈!”

    車英怒喝:“杜摯!難道禹帝時有你麽?再膽敢蔑視大臣,本國尉殺了你!”

    杜摯嚇得頓時禁聲……甘龍卻又醒轉,嘶聲喘息道:“處商鞅,極刑,以戒後世欺聖滅祖之,元兇巨惡……我等,縱然命喪商鞅,餘黨,亦在所不惜……”

    “車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們一片唿喊。

    ……

    次日嬴駟迴宮後,案頭已經赫然擺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龍領銜的朝會報文——《請車裂商鞅書》,六國各有一卷請極刑殺商鞅的國書。嬴駟瀏覽一遍,見六國國書頗多威懾之辭,微微冷笑,吩咐長史將這六卷國書妥為密藏,以備日後大用。然後拿起朝會報文,一路看下去,竟是脊骨發涼。車裂商鞅?簡直匪夷所思!所列舉的商鞅罪行與用辭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將這卷報文親自收藏在了密室,時當午後,嬴駟命令準備密簾篷車出行。

    片刻之後,他登上篷車,在一隊鐵騎銳士護衛下出了鹹陽北門,翻越北阪,直上雲陽官道。傍晚時分,篷車馬隊抵達雲溪河穀的城堡國獄。當年,嬴駟隻在“放逐流浪”中遠遠了望過這座城堡,從來沒有走近過它。那時侯,他多少有些憎恨這座差點兒將自己關進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點兒憎恨新法與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時代的情感體味都變成了淡淡飄忽的思緒。這次以國君之身親臨,真正走近了這座黑沉沉的城堡,卻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了它是一種神奇的力量。沒有這堅固險峻的城堡牢獄,沒有能征慣戰的軍隊,國君將變得蒼白無力,權力將變得索然無味。有了牢獄,有了軍隊,權力便可以翻雲覆雨,便可以顛倒黑白,便可以將功臣說成罪人,便可

    以將所有威脅自己的敵人連根鏟除,便可以將自己的功業欲望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一個人做了國君很苦惱很孤獨很辛苦很壓抑,上天對他的補償,就是給了他權力的神兵魔杖,讓他盡情的複仇報恩,讓他盡情的建功立業。身為國君者,那怕是最為齷齪的內心欲望,也可以堂而皇之的滿足……

    想到這裏,嬴駟猛然覺得有些臉紅,心中響起另一個聲音,“不,嬴駟不是滿足私欲。嬴駟是掃除建功立業的阻力。未來的功業,定然可以彌補這種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貴靈魂……”

    打開牢獄鐵門,嬴駟不禁被撲鼻而來的黴腐氣味兒嗆得咳嗽了幾聲。

    走進長長的甬道,這種氣息愈加濃厚,幾隻碩大的老鼠竟公然對著他吱吱尖叫!嬴駟原本以為,既然是關押世族官員的國獄,想來也不會很差,況且自己又兩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應該是窗明幾淨的房間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驟然止步,沉聲問國獄令,“這是國獄最好的牢房麽?”國獄令恭敬答道:“稟報大人,這是最好的牢房。”嬴駟再沒有說話,向隨身兩名衛士目光示意,衛士便鏗鏘卡住甬道出入口,隻留國獄令一人帶嬴駟進去了。

    一燈如豆,商鞅正在燈下安然靜坐,凝神端詳著麵前的一幅木炭地圖,時而用木炭條在圖上畫出各種記號。自上次瑩玉、景監、車英、令狐來過後,他心情大為好轉。瑩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書》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遺憾。至於白雪,他倒並不擔心。白雪是個奇女子,她的天賦智慧與對他深徹的了解,都不會使她象瑩玉那樣身心崩潰。無論她如何安排兒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的相信,那肯定是當時最有利的選擇。他隻要讓她知道了可能發生的事情,她的安排與選擇就用不著憂慮擔心。這是無數大事小事都證實了的。景監他們走後,商鞅剃掉了雜亂的胡須,又將寬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獄吏要了筆墨和幾張皮紙,日每飲兩碗趙酒,寫幾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象慣常那樣利索講究起來。依稀之間,他常常覺得這裏就是少年時修習的山洞——噢,那個山洞還沒有如此寬敞呢。

    從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畫這幅地圖,一直在對著地圖深思。

    猛然,商鞅聽見一陣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驀然抬頭,卻見一個戴著黑色麵紗的黑衣人站在鐵欄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獄令打開鐵欄就走了。黑色岩石卻站在牢房門口,默默打量著肅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將軍?別來無恙

    ?”

    黑色岩石緩慢的跨進了牢房,“商君,嬴駟來了。”說著便扯下麵紗,輕輕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駟是來請罪的。”

    商鞅的驚訝一閃而逝,扶住了嬴駟,“國公何出此言?世間事多有始料不及,談何罪責過失?國公若以個人生死計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駟沉重的歎息一聲,“商君胸襟似海,令嬴駟汗顏不已。事已至此,勢成騎虎。若嬴駟問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對國公沒有信心,何須自請囹圄?國公對鞅沒有信心,何須涉險激亂?你我心誌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掛齒?”

    “嬴駟一問,商君之後,世族將借重何方力量作亂?”

    “國公慮及世族作亂,鞅大為快慰。曆來世族複古,內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國大勢穩定,世族已無國人根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別處,就在此地。”將麵前皮紙一推,“國公請看,這是甘龍與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紙題頭大書四字——義渠衝要!嬴駟一驚,“義渠?何地何族?”

    “但將此圖交於嬴虔、車英可也。國公隻須提醒他們,除惡務盡。”

    嬴駟收起地圖,“嬴駟二問,商君之後,將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慮此事。嬴虔、景監、車英他們,已經是昨日英華了。平定世族之亂後,彼等精華亦當耗盡,不堪東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國公有兩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裏疾,兵事乃函穀關守將司馬錯。樗裏疾外圓內方,才氣過人。司馬錯乃兵家大師司馬穰苴後裔,有將略之才。丞相人選,鞅尚無成才可薦,國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東名士入秦,亦望國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駟三問,商君之後,當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卻為嬴駟的周密深遠感到驚訝,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節明而胸襟窄,以毋傷情義為要。實際論之,當使其身居高位,常參決策,而毋得執掌實權。另則,可輕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無事。”

    嬴駟深深一躬,“商君教誨,嬴駟銘記心懷。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駟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生前身後,了無一事,快哉快哉。”

    嬴駟默然良久,沉吟道:“若處商君極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處鞅以極刑,實則大彰世族與六國之惡

    ,國公日後便可借機發難。鞅死尚能與國有益,何罪於國公?”商鞅竟是發自內心的豁達明朗。

    嬴駟輕輕一歎,親自斟滿兩碗趙酒,雙手捧給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極身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誠如斯言,嬴駟感佩之至。商君,嬴駟為你送行了……”揚起頭來,咕咚咚一氣飲盡。

    商鞅平靜安詳的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嬴駟深深一躬,出門去了。

    國獄院中,嬴駟對國獄令正色吩咐,“立即將商君遷到你的山頂官署,取掉腳鐐,餐餐酒肉,要讓他看得見清山綠水。若有延誤,嚴懲無赦!”

    “謹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辦理。”國獄令答應得特別痛快。

    朦朧月色下,嬴駟的篷車馬隊轔轔南下了。

    深秋時節,山風寒涼,眼看就要進入了老秦人的窩冬期,嬴駟覺得不能再等待了。

    七、冬雷暴雪

    立冬那天,鹹陽城傳出一個驚人消息——渭水草灘正在修大刑場,要對商君處刑!

    消息不脛而走,傳遍秦國山野,老百姓們被深深震撼了。

    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駟的元年。按照當時流行的曆法,這一年是甲申年。陰陽家說,甲申年物性躁動,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國人以為應在了秦孝公病逝這件事上。不想新君即位後,商君下獄,世族複出,朝野流言紛紛,說要恢複祖製廢除新法,當真是人心惶惶躁動不安。然則隻要商君在,人們還是相信不會變天。如今竟然要殺商君,國人庶民一下子便驚慌起來!幾個月來,各縣百姓已經聽了官府吏員的許多宣慰,說六國要聯兵攻秦殺商君,商君為了秦國安危而自請下獄,國公為了國家安危而不得不殺商君。說歸說,人們畢竟沒有完全當真。老秦人幾時怕過打仗?幾時怕過聯兵攻秦?獻公時候打得隻剩下了一半國土,不還在死打?當今秦國如此強大,莫非國公還真的怕了六國不成?國人百姓們堅信,國公無論如何都是不願殺商君的。上次國人請命,那個趙良說得在理,六國害怕商君,硬逼著國公殺商君的!

    而今聽到消息,人們從四郡八縣紛紛湧向鹹陽。遠處的騎馬乘車,近處的大步匆匆。人們都很恐慌,心亂如麻,說不清要來祭奠商君,還是要來為商君請命?還是要向六國示威?亦或要打聽一個實在消息——新法究竟會不會廢除?隻有一點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公赴死,舍命也要來送恩公一程,見恩公一麵!

    渭

    水北岸的廣闊灘頭,向著鹹陽南門的方向成上坡狀展開,形成天然的堤壩。從鹹陽南門到碧波滾滾的河道,足足有三四裏之寬。春日伊始,這裏便是草長鶯飛的踏青之地。盛夏到來,這裏又是牧童牛羊撒歡與少男少女們幽會的樂土。秋霜始降,這裏的枯草蘆葦便成了四野農夫與鹹陽國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灘,飄出過多少激越悲情的秦風歌謠?生出過多少美麗動人的故事?老人們說,孔夫子編的《詩》裏的那首《秦風·蒹葭》,就是這段渭水河灘裏的老歌兒!長長的渭水,茫茫的草灘,她們是老秦人說不完的“古經”,做不完的噩夢。

    這裏也是官府的刑場,每年秋決,都要在渭水草灘殺人。商君變法的頭三年殺人最多,有一年一次殺了七百人,渭水都被鮮血染紅了!可是,那都是在櫟陽的渭水草灘與郿縣的渭水草灘上。鹹陽城南的渭水草灘還沒有做過刑場,還是幹淨的。

    誰能想到,第一次在這裏開刑場,殺的竟然是商君?

    一年四季,惟獨冬天的渭水草灘空曠遼遠,清冷孤寂。長長厚厚的草海早已經被打割淨盡,枯黃的草根頑強的鋪成一片無邊無際的草毯,為蒼黃的土地做出淒涼的裝扮和最後的護持,以免唿嘯的北風吹走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立冬開始,進入河灘的隻有寥寥無幾的獵戶和破冰打魚的官役。渭水草灘已經習慣了冬日的空曠寂涼。

    今年冬日,渭水草灘卻被湧動的人潮驚醒了!

    河灘四野,人群茫茫,卻沒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聲,仿佛是無數失魂落魄的夢遊人的匯聚。人群隻是木然的湧動著,沒有激情,沒有議論,連村野百姓好看熱鬧的新鮮感也絲毫沒有。惟有刑場內獵獵翻飛的黑旗與唿嘯的北風有點兒響動,卻又使遼遠的河灘更顯空曠,仿佛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深深幽穀。

    將近巳時,一輛輛華貴的青銅軺車在森嚴護衛下陸續駛進了刑場。

    這是世族元老們的軺車,他們無一遺漏的出動了。昨晚,國公嬴駟下了詔書,因老太後病危,國公緊急趕往終南山,著太師甘龍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為監刑大臣,孟西白三將為護刑將軍,即日對商鞅決刑。詔書一出,世族元老們大為振奮,連夜在太師府密議,做好了各種準備。次日巳時,他們按照約定,一個個高車駟馬氣宇軒昂的開進了刑場。數日前乘坐破爛牛車身穿舊時布衣的裝扮被徹底拋開了。

    他們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發人熬成了白發人,一朝複仇,大是神采飛揚!可是,當他們高車駟馬的進

    入刑場時,卻發現黑色的人海竟然鐵一樣的沉默著,雖然隔著兩層夾道護衛的鐵甲騎士,依然能感到那無邊無際的幽幽眼睛裏閃爍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夢魘般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視。沒有期待的歡唿,甚至連一絲驚訝也沒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的,世族元老們的燦爛笑容收斂了,相互競賽車技的唿喝興致沒有了,疾馳歡騰的馬蹄也莫名其妙的變成了遝遝走馬。自己做作出的些須歡騰,竟被無邊無際的冰冷人海吸納得無蹤無影。這一切仿佛在無聲宣告,任何人都沒有力量消解這凝固的肅穆的沉默。

    這是一個不見任何經傳的特異刑場!

    它很大。數千名鐵甲騎士圍出了一個方圓半裏地的圈子,惟有麵臨渭水河道的一麵敞開著。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麵高地上,將刑場圍成了一個盆地。盆地刑場的北麵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台,台上擺開了一字十六張長案,全部坐著白發蒼蒼的世族元老。中間突前的兩張大案,坐著麵垂黑紗的老甘龍和嬴虔。後麵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護衛著一座高高聳立的望樓,樓裏正是“已經去了終南山”的嬴駟。

    刑場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邊長約丈、高約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著一張又寬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個人伸開四肢恰恰能夠及邊。刑台下,紅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紅、黃、綠五對,每兩人一對,頭戴猙獰麵具,牽一頭“刑牛”圍著刑台的五個方位站定。牛很怪異,直直的長角上套著紅綾,頭上戴著碩大的青銅麵具,身上披著色彩斑斕的獸皮,牛脖上架著粗大的紅色繩套和跟頭鞍具。

    誰也沒有見過如此刑場,誰也不知曉將對商君何以處刑?很少見過世麵的山野庶民本有看熱鬧新鮮的本性,尋常時日早已經騷動呐喊起來。世族元老們預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場麵——商鞅處死,萬民歡唿!老人們說,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賢殉葬,國人心懷悲傷,但還是在三賢走進墓門時驚訝的唿喝喊叫起來。然而今天卻沒有絲毫聲息,無邊無際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座冰山,唯聞夾在唿嘯北風中的沉重喘息。

    “將到午時。”甘龍對旁邊的嬴虔說了一聲,嬴虔點點頭。

    甘龍舉起令箭,“押進人犯!”

    擔任掌刑官的是杜摯,他一揮手中黑色令旗,嘶聲高喊,“押進人犯——!”

    車聲轔轔,西弧率領一隊騎士押著一輛青銅軺車駛進了刑場。誰都知道,這是商君的專用軺車,車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舊是白玉高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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