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列著各縣民眾自發抬來的各種祭品,牛頭羊頭豬頭,都用紅布紮束著整齊的擺在道邊石板上。麵人、麵獸、麵餅、幹果、幹肉,連綿不斷。鹹陽北門到陵園的十多裏官道上,祭品擺成了一道長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們圈坐草席,手持陶塤、竹篪、木梆、瓦片,吹奏著悲情激越的《秦風》殤樂,令人不忍卒聽。

    這一切,倒是應了孔子對葬禮的一句感慨,“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也。”

    日上山巔,簡樸隆重的送葬行列出了鹹陽北門。最前方陣是一個白衣白甲高舉白幡的步兵千人隊。之後是六列並行的公室子弟的哭喪孝子。秦孝公的靈車覆蓋著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戰馬拉著緩緩行進。太子嬴駟披麻戴孝,手扶棺槨前進。玄奇和瑩玉在靈車後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紅衣巫師散發持劍,低沉悠揚的反複長唿:“公歸來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師後麵是四輛滿載陶俑的兵車(人殉廢除後,陶俑便成為跟隨王公貴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內侍)。俑車之後,便是白衣白馬的商鞅,之後是各國使節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隊伍。最後的白色方陣,是車英率領的三千鐵騎。他們高舉著白杆長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槍林。

    送葬長龍堪堪行進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間,晴朗的天空烏雲四合,雷聲隆隆,沙沙雨幕頃刻間便籠罩了鹹陽原野!北阪官道又長又陡,瓷實的夯土路麵頓時油滑明亮。探道騎士的馬蹄一滑數尺,竟連續跌倒了五六匹戰馬。雨大路滑,靈車如何上得這六裏長坡?太子嬴駟與送葬大臣們束手無策,在雨中跪倒成一片,乞求上蒼開顏。列國使臣則無動於衷的站在道邊作壁上觀。

    按照古老的習俗,出喪大雨,乃上蒼落淚,本身倒不是“破喪”。然則,若因此阻擋了或擾亂了葬禮照常進行,則是大大的“破喪”,便往往會招來無休無至的非議。列國使臣們期盼的正是這一點,他們希望天下因此而將秦孝公看成一個“遭受天譴”的暴君。

    這種情形商鞅豈能不知?他策馬上前,親自來到最前麵查看,希望想出一個辦法來。

    正在此時,雨幕中衝來數百名百發蒼蒼的老人,身後是一大片整肅排列的赤膊壯漢!他們當道跪成一片,為首一個老人嘶聲高唿:“天降大雨,上蒼哀傷!我等子民,請抬秦公靈車上山——!”

    商鞅大為驚訝,下馬一看,卻是郿縣白氏老族長!他顧不上多說,含淚問道:“敢問老人家,靈車龐大,天雨路滑,這卻如何抬法

    ?”

    老人霍然站起,轉身高喊:“父老們,閃開——!”

    老人們嘩然閃開,道中赫然顯出一個粗大圓木縱橫交結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揮手,十多名赤膊壯漢嘩啦啦一陣響動,又給木架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木板。

    老人迴身跪倒,“商君,請國君靈車!”

    商鞅淚眼朦朧,嘶聲下令,“靈車上架——!”

    黑色靈車隆隆駛上了木架。禦手利落的卸去了馬匹。

    老人從懷中摸出一麵白色小旗,高喊一聲,“郿縣後生聽了!前行三十人,挖腳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隻聽赤膊方陣中“嗨!”的一聲,四排手持大杠粗繩的壯漢肅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麵,“咵——!咵——!咵——!”三聲大響,整齊劃一的摔下了大繩——結緊了木架——大杠插進了繩套。連環動作,整齊利落,不愧是久有軍旅傳統的老秦人!

    雨幕無邊,天地肅穆。白氏老族長向靈車深深一躬,舉起令旗,猛然一腳跺下,嘶聲哭喊,“老秦人喲——!”

    “送國君喲——!”壯漢們一聲哭吼,木架靈車穩穩的升起。

    “好國君喲——!”一聲號子,老淚縱橫。

    “去得早喲——!”齊聲唿應,萬眾痛哭。

    “日子好喲——!”雨霧蕭蕭,天地變色。

    “公何在喲——!”婦孺挽手,童子噤聲。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湧動著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唿應著激昂痛楚的號子。

    六裏長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號子聲和遍野痛哭中,走了整整一個時辰。

    當靈車被萬千民眾簇擁著抬上莽莽蒼蒼的北阪時,風吹雲散,紅日高照。

    山東列國的使臣們簡直驚呆了。誰見過如此葬禮?誰見過如此民心?在他們的記憶中,戰國以來,趙肅侯的葬禮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戰國各派出了一萬鐵騎組成護葬大方陣,邯鄲城外的十裏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壯極了。但事後想來,那都是“禮有餘而哀不足”的排場而已,如何比得這鄉野匹夫為國君義勇抬靈,竟在大雨中上了六裏北阪?如何比得這舉國震顫的哀痛?如何比得這無邊無際的洶湧哭聲?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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