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很多。三三兩兩者,多為臨淄老民中的閑散之人。騶忌步履匆匆,心中一直在思忖如何向齊王稟報心中大事,不意眼前突然一亮,對麵走來了一個豐神俊朗的美男子!

    騶忌心中一動,拱手高聲問:“先生,可是城北徐公?”

    美男子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敢問先生高名上姓?”

    “我乃城東騶氏,久慕先生琴棋貌三絕,可否到府上請教?”

    “先生謬獎了,徐公愧不敢當。先生可是騶忌丞相?”

    “騶忌,我兄也。我正是代兄一陳敬慕之心。”

    “徐公素聞騶忌丞相氣度華美,其弟若此,方知傳聞不虛。改日定當登門求教。”

    二人正在互相敬慕之際,市人紛紛駐足觀望,嘖嘖讚歎相互議論,竟是聲聲入耳。

    “不愧齊國男中二美!天下奇觀也。”

    “要說,還是城北徐公更美一些,飄逸若仙呢。”

    “也是。要是美男比賽,我押徐公一彩!”

    “噓!那個是丞相兄弟呢,大儀雍容,誰能比呀?”

    “那是一迴事麽?別瞎捧!”

    騶忌看市人漸多,便和徐公殷殷道別,分頭而去。人群還聚攏不散,望著他們的背影爭論不休。騶忌出得街市,便到了王宮前有甲士守護的車馬場。嗡嗡喧囂的市聲被拋在三百步之後,王宮前頓時安靜下來。步行走過一段街市,騶忌覺得神清氣爽,大步邁上十六級白玉台階,走進王宮大殿。

    齊威王正在和大將田忌低聲商議什麽,見騶忌到來,笑道:“丞相好早啊。”

    “我王比臣更早。”騶忌深深一躬。

    “丞相早來,必有大事,你就先說吧。入座。”

    騶忌知道田忌與齊王議論的肯定是軍旅事務,加上田忌乃王族大臣,平日裏他這個文職丞相對這種軍務曆來是“王不問,臣不說”,從不主動涉及。他從容坐到自己日常的首座前,那是齊王左手下的一張長案,拱手一禮道:“我王,日前臣派兩路秘使查訪阿城與即墨縣政績,使者已迴到臨淄,結果卻與我王判語不同,臣特來稟報。”

    “如何不同?”齊威王淡淡問道。

    “經使者查實,阿城令所轄三城田野荒蕪,民眾逃亡,工商不振,百業凋敝。那阿城令卻將府庫之賦稅財貨,用來賄賂我王身邊吏員,獵取美名,便官聲鵲起。”

    “如何

    ?”齊威王大大驚訝,“阿城令,正欲重用……即墨令呢?”

    “即墨令所轄三城,田野開辟,民眾富饒,市農百工皆旺。五年之間,人口增加萬餘。且官府無積壓訟案,村社無族人械鬥,民眾皆同聲稱頌。那即墨令勤於政事,常常微服私訪於山野民戶,卻不善疏通,以致官聲不佳。”

    齊威王一時煩躁,“豈有此理?我齊國整頓吏治數年,竟有此等顛倒黑白之事?丞相,秘使所查,可敢擔保?”

    “我王,這個秘使就是為臣自己。願以九族性命,擔保所言不虛。”

    齊威王沉默良久,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王,請看臣可算齊國美男?”騶忌突然問。

    齊威王與田忌都不禁一笑,“丞相真有閑心哪。你身長八尺,偉岸光華,何明知故問也?”

    騶忌笑道:“我王容臣一言。今日清晨,臣在鏡前整衣,臣妻在旁侍奉。臣問妻,我與城北徐公孰美?臣妻笑曰,夫君雄姿英發,俊逸非凡,徐公豈能相比?臣出寢室,在正廳遇妾,臣又問妾,我與徐公孰美?臣妾羞顏笑答,夫君天上駿馬,徐公地上狐兔耳,何能相比?臣出門於庭院遇客人,又問客人,客人答曰,公乃人中雄傑,徐公一介寒素士子,自然騶公大美。卻不想方才過市,偶遇徐公,兩相寒暄,臣自覺不如徐公之飄逸俊朗。市人亦圍觀品評,皆說臣不若徐公之美。然則我王,何以臣之妻妾客人,都說臣比徐公美呢?”

    齊威王沉吟著不說話,隻是看著騶忌,等他繼續說下去。

    騶忌收斂了笑容,“以臣思慮,臣妻說臣美,她是愛臣過甚。臣妾說臣美,她是怕失去臣之寵愛。客人說臣美,是有求於臣。愛臣、怕臣、有求於臣者,皆說違心之言討好於臣。齊國千裏之地,一百餘城。宮中婦人都喜愛我王,朝中之臣都懼怕我王,境內之民都有求於我王。可想而知,我王究竟能聽到幾多真話?”

    齊威王離席,肅然拱手,“丞相為我撥雲見日,我當不負丞相忠誠謀國。”

    騶忌深深一躬,“如此,臣請我王廣開言路,整飭吏治,固齊根基。”

    這一則寓意頗深的故事,使齊威王幾日都不能寧靜。阿城令與即墨令的果真相反麽?他真不敢相信。整飭多年了,齊國應該是吏治清明了啊,如何竟有此等荒誕的欺瞞?長此以往,齊國豈非要不知不覺的跨下去?想著想著,齊威王便覺得脊背發涼,悚然憬悟,戰國之世,吏治一旦滑坡,國君不能令行禁止,

    就等於這個國家崩潰了!當晚,齊威王便輕車簡從,秘密來到稷下學宮,與學宮令鄒衍秘密商談了一個時辰。次日清晨,十多名布衣士子便絡繹不絕的出了稷下學宮,到齊國遊學去了。

    一個月後,齊市麵對王宮的木柵欄被拆掉,市人潮水般湧到了王宮前的車馬場。

    車馬場中央立起了一口一丈多高的大鐵鼎。鼎下大塊的硬木材燃燒起熊熊火焰,鼎內熱氣蒸騰,沸水翻滾。大鼎四周三層甲士圍成了一個馬蹄形陣式,隻有麵對王宮的一麵敞開著。高大的王宮廊柱下站滿了矛戈甲士,田忌抱著紅色令旗佇立在中央王案之前。看這場麵,一定是要發生大事情了!臨淄市人聞聽消息,萬人空巷,竟一齊聚到了王宮周圍。偌大齊市的外國商人們也齊齊的關了店鋪,湧到廣場看熱鬧。北麵的王宮與南麵的稷下學宮之間的廣場上,竟是人山人海。齊市的房頂上站滿了人,學宮門前的那片大樹上也掛滿了人。

    午時剛到,王宮東廊的大銅鍾轟然撞響!

    “齊王駕到——!”內侍一聲長喝,齊威王與丞相騶忌從王宮大殿從容走了出來,肅然站立在白玉平台的中央。左右親信吏員與內寵、侍臣們,在齊威王身後站成了兩排。他們興奮的望著場中大鼎,相互對視著不斷的抽搐著嘴角。這些宮廷中人在這種特殊場合,痙攣式的抽搐,便是他們的笑。對生殺誅滅這類事兒,他們是從來不出聲笑的,那是他們輕蔑這些臣子的特殊方式。齊國的大臣們也早已經在平台兩側列隊等候,惴惴不安的望著國君,不知道今日這陣勢對著何人?

    騶忌對齊威王微微一點頭。

    齊威王大袖一擺,走到王案前,“宣阿城令、即墨令。”

    內侍尖銳悠長的聲音便響徹了廣場,“阿城令、即墨令晉見——!”

    十六級台階下,地方大臣的隊列中走出一個大紅長袍、高高玉冠的白皙中年大臣,他神采飛揚的朝著向他低聲祝賀的同僚們點點頭,疾步走上高台拜倒在地,“臣,阿城令田榫參見我王——,我王萬歲——!”

    隨後的即墨令,卻是一身布衣麵色黝黑且風塵仆仆,與前邊的阿城令相比,竟象一個頗為寒酸的布衣士子。他按照常禮深深一躬,“臣,即墨令晏舛參見我王。”

    “二位站過,本王自有發落。”齊威王麵無表情的離席起身,走到王案前對著廣場招手,場中頓時肅靜下來,“齊國臣民們,朝野皆知,在齊國二百多名地方大員中,有兩個最引人注目。一個是阿城令田榫,王

    族臣工。我的親信寵臣與許多大員,都說他政績卓著、勤政愛民、阿城富庶、萬民受惠!”

    廣場上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紛紛叫喊,聲若潮音。吏員隊伍中卻有許多人點頭微笑。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寵臣們嘴角抽搐的更厲害,眼睛大是放光。田忌令旗揮動,高聲道命令,“切勿喧嘩——,聽我王宣示——!”場中便漸漸平息下來。

    齊威王依舊麵無表情,“另一個,即墨令晏舛。我的親信和朝臣們都說他不理民事、殘苛庶民、貪贓枉法、民眾深受其荼毒!”

    場中再次騷動,轟轟嗡嗡,愈顯怒色。田忌再次揮動令旗,人群又漸漸平息了。

    “為此,本王派出二十餘名稷下學宮的正直士子秘密查訪,本欲晉升阿城令為上卿,欲治即墨令死罪。然則,天道無私,查訪實情正好相反!阿城令用國庫稅收大行賄賂,博取官聲政績,致令田野荒蕪、庶民怨恨。即墨令則勤政愛民,百業興旺,民眾富庶!”齊威王喘息著頓了一頓,掃視廣場中鴉雀無聲的人山人海,嘶啞高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齊國吏治整飭多年,竟有阿城令此等國賊,竟有公然蒙騙本王的朝中吏員,本王深感痛心!為重整吏治,廣開言路,本王曉諭:封即墨令萬戶,自即日起晉升為齊國司寇——!”

    話音落點,廣場中民眾歡騰,紛紛脫下衣衫搖動著向國君歡唿。即墨令雙淚長流,深深拜謝。阿城令和齊威王身後的親信們嚇得瑟瑟發抖,嘴角真正的抽搐了起來。台下吏員中也有大汗淋漓者惶惶不安。

    齊威王冷冰冰下令,“為懲治惡吏,根除口舌殺人之歪風,將阿城令投鼎烹殺!”

    田忌令旗一揮,四名力士大步走上十六級台階,四麵叉起麵如死灰的阿城令,一聲號子,驟然發力,竟將一個大活人彈丸般拋向廣場中的大鼎之內!隻聽一聲尖利的慘唿,頃刻之間,大鼎翻滾蒸騰的沸水中便泛起了白骨一具!

    “萬歲——!”“齊王萬歲——!”場中驟然歡騰雀躍!烹殺王族大臣,這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它就發生在眼前,誰又能不相信?那特殊的焦臭肉腥味兒分明還在鼻息間彌漫,竟是深深震撼了齊國民眾和外國客商。平素為阿城令鼓吹的內侍、寵臣與官員們,早嚇得軟成了一堆肉泥,黑壓壓一片癱跪在地,哀求饒恕,涕淚交流,更有屎尿橫流者醜態百出。齊威王卻是毫不動心,指著這些往昔親信們獰厲的冷笑著,“本王將爾等視為親信耳目,爾等卻將本王視作木偶。若饒恕爾等,天理何在?法製何在?

    上將軍,將本王劃定之人,一律烹殺!”

    一場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酷烈烹殺開始了。

    田忌左手持一張羊皮紙名單,右手揮動令旗,喊出一個,力士們便向沸騰翻滾的大鼎發力拋進一個……片刻之間,便連續烹殺十五名親信侍臣、十三名朝臣與地方官員!烈火濃煙,熱氣蒸騰,大鼎內白骨翻翻滾滾。幾名甲士揮動長長的鐵鉤,不斷向外鉤出一具具白森森的骷髏。不消頓飯功夫,大鼎旁的白骨已經摞成了一座小山!血肉腥味兒夾著滾滾濃煙,彌漫了整個廣場。隨著一個又一個烹殺,歡唿聲沒有了,一種不安和恐怖的氣氛四散蔓延開來,女人們開始嘔吐,男人們惴惴不安,有人低聲的唿妻喚子,竟是悄悄的走了。衣飾華貴見多識廣的外國商人們也連連嘔吐,掩著鼻子急忙逃出了廣場……

    齊威王卻始終站在煙霧中,鐵鑄一般,寸步未移。

    第二天,當臨淄城還飄蕩著烹殺的腥臭時,大街兩旁便張掛起了《許民誹謗令》。根據這道法令,齊國大小一百餘座城池的主要大街,縱橫齊國全境的十餘條官道兩旁,都立起了“謗木”。這種“謗木”與人等高,官道旁每隔五裏立一塊,城池街道每隔三十丈立一塊。實際上是在一根粗大的木柱上方,釘一塊大大的方形木板,專門供民眾在上邊或寫或畫或刻,評點官員,抨擊時政,或提出自己的國策主張。這便叫“誹謗”。謗木寫滿,便有吏員隨時更換,寫有字畫的謗木必須全部上繳王宮官府,不得在任何地方官署扣押。

    齊威王的這一道《許民誹謗令》,的確是廣開言路的曠古創舉!它大大激揚了齊國的民氣,人人都覺得自己可以向國王進言。大小官吏則覺得時時有萬民督察,不敢有絲毫懈怠。事實上,齊國真正清明的吏治,正是從“許民誹謗”開始的。但在齊威王死後,“謗木”就莫名其妙的升高了。後來便越來越高,經過千百年演變,“謗木”竟然變成了白玉雕刻的高不可攀的華表,“誹謗”也演變為惡意攻擊的專用詞。曆史真是萬花筒,令人啼笑皆非。

    四、稷下學宮的人性大論戰

    不到五年,齊國已經是生機勃勃,百業興旺,文明昌盛,隱隱然成為與魏國並駕齊驅的第一流大國。這時候的齊國,朝堂大臣有騶忌、田忌、鄒衍、晏舛、段幹朋等名臣名將,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濟濟。然更令齊國雄視天下的,卻是他們的稷下學宮。曆經二十餘年精心培植,稷下學宮已經是名士繪萃,精英雲集,成為齊國取之不竭的人才寶庫。視人才為國寶的齊

    威王,每每說到稷下學宮,便豪氣勃發,“稷下學宮收盡天下英才,齊國豈能不一統天下?”

    世間事錦上添花。就在齊國沐浴著海風崛起的時候,兩位名震天下的人物來到了臨淄。一個是大張旗鼓堂堂正正來的,一個卻是無聲無息秘密來的。

    齊威王接到兩路稟報,精神大振,霍然離席道:“丞相、學宮令隨本王迎候大師。上將軍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應一聲,便興奮的走了,畢竟那位神秘人物對他這個上將軍來說是太重要了。齊威王便和騶忌各乘軺車,急急趕到城外。

    臨淄南門外的迎送亭已經隆重的布置了起來。齊威王站在亭外軺車上,遙遙望著通往魯國的官道。大臣們則分列站在亭外,紛紛低聲議論著,顯得很是有些激動。齊國就差這麽個大宗師,而今他終於來了!

    “稟報我王,車騎已現!”

    “丞相,隨本王迎上。”齊威王一跺腳,軺車轔轔駛上官道。

    迎麵煙塵大起,一支沒有旗幟的車隊隆隆北來。遙遙可見每輛車都是兩馬駕拉,馭手全是長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戰國時代,便是大國特使,除了騎士護衛,尋常也隻有一輛軺車和兩輛行李車。尋常名士周遊,能有一車就算是極大的排場了。這支車隊卻有十三輛雙馬快車外加一輛青銅軺車,雖然沒有旗幟,卻也是氣勢非凡,絕非尋常學派名士可比。青銅軺車下肅然端坐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須發見白的男子,麵目清朗肅穆,三綹長須被風吹起,顯得瀟灑凝重而極有內涵。

    迎來的齊威王不禁高聲讚歎,“孟夫子果然不凡!”

    來者正是名動天下的孟子車隊!這位高才雄辯灑脫不羈而又堅如磐石的儒家領袖,在戰國之間已經奔波了二十多年。象當年的孔子一樣,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學問種子撒遍天下,但卻始終沒有實現自己的實際追求——為政一國並以儒家理想治國安邦。但孟子沒有灰心。他堅信在這大爭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報複的禮儀大邦。魏國他去過多次,原以為富庶風華的魏國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對他奉若上賓,每天和他談天說地議古論今,卻從來不問他治理邦國的大政方略,看樣子大有將他當作食客養起來的光景。孟子雄心勃勃,肩負中興儒家的大任,豈容得此等難堪與尷尬?但孟子畢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禮的向魏惠王告別,說明了重新出遊的願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學,正是從遊曆天下中得來!本王相贈夫子書車十輛,黃金百鎰,以資行色!”孟子內心發涼,便長長

    一躬,斷然離開了安邑。他久聞齊國稷下學宮的名聲,便借著遊學名義到齊國來了。

    “夫子,好象有人迎接?好象是大臣!”駕車的萬章頗為驚訝,高聲迴頭提醒老師。

    後麵車上一個弟子站起來了望,“啊!是齊王!沒錯,王旗,是齊王!”

    萬章知道公孫醜的眼力極好,便“籲——”的一聲挽韁停車,迴身拱手道:“夫子,齊王在官道迎接,要否下車,列隊緩行?”

    孟子微微睜開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進。”

    “是。”萬章向後高聲道:“照常行進,切勿喧嘩。”一抖馬韁,車隊轔轔啟動。

    官道邊的齊威王君臣卻已經下車,在道邊肅然拱手迎候。見孟子的青銅軺車轔轔駛來,齊威王當道拱手高聲道:“齊王田因齊,恭迎夫子蒞臨——!”

    萬章機警細致,早已經將車速減緩,此時正好將軺車停穩。孟子霍然從軺車傘蓋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齊王在此,孟軻唐突擋駕,多有得罪了。”

    “夫子,田因齊專程來迎,非有他事。”齊威王笑著上前來扶孟子下車。

    孟子大禮拜伏在地,“孟軻何德何能,竟勞齊王迎候郊外?”

    齊威王連忙扶起孟子,爽朗大笑,“夫子學問,天下魁首,田因齊自當敬賢禮遇。夫子,這位是我齊國丞相騶忌。這位是稷下學宮令鄒衍。”

    騶忌、鄒衍一齊拱手,“見過夫子。”

    孟子恭敬還禮,“得見二位大人,不勝榮幸之至。”

    說話間,已到迎送亭外,跪坐在大紅地氈上的樂隊奏起了祥和宏大的樂曲,孟子肅然拱手,“齊王,此《小雅》乃天子迎送諸侯之樂,孟軻如何敢當?”

    齊威王大笑,“夫子啊,樂禮等級當真不成?好聽罷了。”

    鄒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禮製,何有今日之天下?”

    孟子也豁達的縱聲大笑,“笑談笑談,孟軻又迂腐了一迴。”

    孟子的坦誠爽朗,使略微拘謹的氣氛頃刻消散。齊威王笑道:“夫子遠來,車行勞頓,先行歇息,來日我當親為夫子主持論戰大會,一睹夫子風采。”

    孟子謝過,便由稷下學宮令鄒衍陪同著進了臨淄城。

    齊威王對騶忌一揮手,“丞相,還有一位,隨我去看。”

    君臣二人輕車簡從,繞道西門進得臨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

    這座府邸門口沒有森殺肅立的衛士,倒象是一座清淨的書院。要不是齊威王路上說明,騶忌真不敢相信這是威勢赫赫的上將軍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貴族,是齊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實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薑齊內部割據成長起來的貴族勢力,奪取齊國政權後,田氏成為王族,內部卻仍然保持著各自的地域勢力。這種地域勢力被長期默認為田氏各支脈的封地,國家(王室)和“封地”貴族各收取一半賦稅,“封地”的官吏也是貴族推薦國君委派,既聽命於王室,又聽命於貴族。王權強大的時候,這種“封地”與國家土地沒有兩樣。王權衰落的時候,“封地”貴族便成為幾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勢力。期間變數,完全取決於政權勢力的此消彼長。齊國在王族封地這一點上,與天下諸侯及魏楚燕趙韓沒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維持在人治的框架內。正因為如此,田忌這種王族大臣,不象騶忌這種士人出身的官員,他們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襲的封地,在臨淄依然會有很豪華氣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將軍,其府邸無論豪華威勢到何種程度,人們也不會覺得驚奇,倒是這種書院般的高雅脫俗,倒使騶忌大大的出乎預料。尋常同朝共事,騶忌對王族大臣總是有著一種本能的戒備,一律不與這些大臣私人交往,自然也從來沒有來過上將軍府。今日一看,對田忌的本能戒備竟是減輕了許多。

    也沒有人通報,便見大門打開,田忌匆匆迎出,深深一躬,將二人接進正廳。

    “先生如何了?”齊威王急切問道。

    “稟報我王,先生傷殘嚴重,狀況不佳,急需治療修養。”

    “太醫來了麽?”

    “太醫令親自前來,已為先生剔去兩腿腐肉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齊威王喟然歎息,“一世名家,竟至於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頃道:“臣以為,先生入齊之事,暫且不做透漏。先讓先生住在臣府療傷,痊愈後再做計較。”

    齊威王點點頭,“先生乃我齊國人傑,務必傾盡全力,恢複先生身體。”

    “臣明白。”田忌肅然拱手。

    齊威王看看騶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聞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複,乃我齊國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騶忌不喜歡過問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從不對自己不清楚的事貿然開口,所以一直平靜的沉默著。然自己也是名士根底,豈能不知天下聞名的大家?見國君相問,

    便笑道:“是否兵家祖師孫武的後裔,孫臏?”

    齊威王大笑,“正是。齊國有此大才,文武兼備,何懼天下?”

    孟子住進了六進大宅,弟子們大是激動。

    據鄒衍介紹,這是齊國中大夫規格的府邸,隻有對稱為“子”的學派領袖才特賜,尋常名士隻是三進宅院。孟子在鄒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進大門的兩側是仆役門房,第一進是一個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備,很是雅致;第二進是正廳,寬大敞亮,陳設華貴;第三進為書房琴室,其寬闊足以擺布他的七八車書;第四進為寢室,帳幔掩映,浴室精巧,為孟子生平未見;第五進是炊廚房,足以讓五六名廚師一展身手;最後一進是一片後園連同一個偏院,是門客住房,正好做孟子學生們的住處。看了一遍,弟子們是交口讚歎。孟子雖然沒說話,心裏也頗為滿意。畢竟,這是齊國敬賢,總算是賜給自己的府邸,比魏國住在豪華的驛館感覺要好得多。

    安頓好之後,萬章、公孫醜來勸老師去看稷下學宮。孟子雖然也想看看這座名震天下的學宮,但想想還是忍住了,“你們去吧,為師要歇息歇息。”萬章、公孫醜便高興的去了。

    稷下學宮坐落在王宮的正南。萬章和公孫醜對中間相隔的“齊市”實在沒有興趣,但穿過街市的感覺,竟還是讓他們大為驚訝。連綿無際的店鋪帳篷,比肩磨踵討價還價的市人,魚鹽混雜的奇特腥臭,堆積如山的鐵材布帛,琳琅滿目的精鐵兵器,都是他們在任何官市沒有見過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一個時辰!兩人不禁大為感慨,說迴頭一定讓老師來走走“齊市”,看老師有何評點?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遙,便是一道寬闊的鬆柏林帶。走進鬆柏樹林,陣陣清風啾啾鳥鳴,便將身後的大市隔在了另一個世界。眼見一座高大的木牌樓矗立在夾道林木中,樓額中間雕刻著四個碩大的綠字——學海淵深。木牌樓前立著一方橫臥於石龜之上的白玉大碑,上麵刻著四個鬥大紅字——稷下學宮。木牌樓極為寬闊,最豪華寬大的王公馬車也可以直駛而進。木牌樓兩邊各有兩名藍衣門吏垂手肅立,一名紅衣領班在門前遊動。牌樓後便遙遙可見大片綠樹掩映中的金頂綠瓦和高高的棕紅色木樓。

    萬章、公孫醜被這宏大的氣魄震懾了!走遍天下,哪個國家能將學宮建得如此肅穆恢弘?原想稷下學宮縱然有名,也無非是學風有名而已,學宮本身無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向往處?今日一看,不說裏邊,僅這外觀,就和王宮、太廟具有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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