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覆蓋著一片黑布,旁邊是一束用紅繩捆紮的麥穗和一抔裝在陶盆中的黃土。屍體之後,是三位紅衣巫師。他們手中的木劍指向蒼茫夜空,長聲嘶喊著代代相傳的招魂古調,“壯士歸來啊——,戀我禾穀——!魂魄何去啊——,臥我黃土——!”這是老秦人安葬戰死沙場的勇士時招魂專用的詞調,今日孟西白三族巫師竟然用在了無辜死者的身上,竟是分外淒厲壯烈。巫師之後,是浩浩蕩蕩扛著各式農具的男女老幼,他們不斷憤怒的高喊:“官府濫殺,天理何存!”“交農請命,討迴公道!”“秦不容民,反出秦國!”

    西門外兩千將士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壯烈淒慘的浩大場麵,一時間人人悚然動容,竟是鴉雀無聲,隻有各種旗幟在風中啪啪抖動。畢竟,士兵們麵對的不是戰場敵人,而是手無寸鐵的秦國父老啊。這在老秦國的曆史上還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的從軍子弟極多,而且都是精銳騎士與千夫長一類的低級將領,兩千騎士中就有一兩百孟西白子弟,他們已經激動慌亂得難以自製,竟有幾名騎士猛然倒撞在馬下!鐵騎甲士的陣形頓時騷動起來。

    車英大吼一聲,“老秦子弟,忠於國法!亂軍者,殺無赦——!”

    鐵甲騎士終於穩定了下來。萬千民眾湧到城門外也停了下來,竟然沒有一個人叫喊,無邊的火把映著無數憤怒的麵孔,和對麵官軍沉默的對峙著。

    車英高聲報號:“左庶長到——!”

    一輛牛拉軺車從城門洞咣當咣當的駛出,直到連環兵車的中央空隙停下來。

    軺車上挺身站立的衛鞅在火把海洋裏顯得肅穆莊嚴。他頭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孝公親賜的黑絲繡金鬥篷,懷抱著那把粗獷古樸的秦穆公金鞘鎮秦劍。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殺時,衛鞅也沒有抬出這些標誌特殊權力的信物。今天,他卻破例的全部使用了特殊權力的所有標誌,包括那輛六尺車蓋的牛拉軺車。麵對憤怒洶湧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層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這些崇高的威權象征,來增加他處置事件的威懾力和洶洶民眾對他的信服。當衛鞅在高高傘蓋下看見彌漫四野的萬千火把和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時,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曠世警語:“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麵對這一觸即發的連綿火山,兩千鐵騎、百輛兵車和身後這座櫟陽城堡顯得何其渺小?當此之時,非霹靂手段,無以力挽狂瀾。衛鞅啊衛鞅,今日考驗你的時刻到了……

    軺車剛剛停穩,最前麵的老人們便撲地跪倒,大片白發蒼蒼的頭顱在火把下顫抖

    著。渾身血跡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將一方白布血書舉過頭頂,悲愴高喊:“左庶長大人——,為民做主啊——!”身後人海舉起手中各式農具和火把齊聲嘶喊:“左庶長,為民做主啊——!”那聲浪唿嘯著滾過原野,就象夏夜的轟轟悶雷。

    突然,一個女人哭喊一聲,將一把掃帚扔到兵車前,“男人們,交農啊——!”

    “交農啊——!”一聲無邊的怒吼,人們將帶來的所有農具拋進兵車空場,拋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片刻之間,櫟陽城門前和人海空隙中,便堆起了無數座農具小山。

    衛鞅斷然命令一聲,馭手便將軺車趕過農具小山,來到老人們麵前。車英頓時緊張,手中令旗一搖,便率領一個百人騎隊跟了上來。衛鞅迴身厲聲喝道:“車英退下!”車英稍一沉吟,便擺動令旗讓騎隊歸位,自己架著一輛兵車來到衛鞅身邊。

    衛鞅下車,深深一躬,接過老白丁頭頂的血書,“老族長,衛鞅不公,天理難容!請父老兄弟姐妹們靜下來吧。”

    老白丁迴身高喊:“莫要喊叫,聽左庶長處置——!”

    衛鞅迴身跳上軺車,向麵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們,白氏一族乃秦國功臣大族,百年以來,無數白氏子弟為秦國效命疆場,馬革裹屍者不知幾多?秦國農耕,白氏領先,乃公室府庫之糧貨根本。初行新田製,白氏舉族勤耕,收成為秦國之首。當此之際,太子私刑濫殺白氏三十四人,致使孟西白三族交農請命。秦國朝野,都在看國府如何處置太子犯法事件,對麽——?”

    “對——!”全場雷鳴般迴答。

    “衛鞅身為左庶長,我要告知秦國朝野臣民:秦國變法不會改變!新法要義:國無二律,刑無二治,公族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手中這把穆公鎮秦劍,就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衛鞅今日持穆公金劍,對違法人犯明正典刑!”衛鞅說完,向後一揮手,“長史宣讀書令。”

    景監走上車英的兵車,展開手中竹簡高聲宣讀:“秦國左庶長衛鞅令:太子犯法,與民同罪。依據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四歲少年,免去肉刑。然太子所為,觸法太甚,違背天道,處罰如下:其一,太子須親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與死者遺屬之撫恤,全數由太子府庫承擔;其三,奪太子封地,年俸減半;其四,太子頒行《罪己書》,將其違法作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長衛鞅。”

    人群相互觀望,似有

    緩和,卻仍然憤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為儲君,如此濫施刁蠻,國體何在啊?!”

    衛鞅厲聲道:“將太子傅嬴虔、公孫賈,押上來!”

    兩隊士卒將兩輛囚車推到衛鞅軺車旁。囚車中嬴虔臉色鐵青,冷笑不止。公孫賈卻癱吊在木籠中,尿水在衣褲上不斷滴答。

    衛鞅指著木籠高聲道:“父老兄弟姐妹們,他是太子左傅嬴虔,他是太子右傅公孫賈。太子無教,太子傅難辭其咎!”

    景監立即高聲宣令,“太子左傅嬴虔,處劓刑,另奏國君罷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孫賈,處黥刑,流隴西山地!”

    老人們唏噓站起,紛紛點頭,“公道難逃啊!”外圍的人群騷動起來,高喊:“割鼻子!刺字!”“活該!”“報應!”“此等人做太子傅?殺了才好!”

    車英一揮令旗,“行刑——!”

    兩輛高大的囚車木籠打開,一名紅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後跟著一名手端盛水銅盆的武士,大步來到嬴虔囚車前。嬴虔憤然長歎一聲,咬牙閉目。在如同白晝般的火把照耀下,萬千人眾竟是喘息可聞。雪亮的短刀冰涼的搭上了嬴虔英挺筆直的鼻梁——隻聽一聲雄獅般的怒嚎,嬴虔滿麵鮮血,噴濺數尺之外!

    與此同時,公孫賈囚車前的行刑手,從碩大的木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燒紅的長條烙鐵,驟然貼上公孫賈細嫩的麵頰——尖銳淒厲的吼叫中一股人肉的焦臭隨風四散……萬千人眾無不悚然動容,女人少年驚恐的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畢!驗明正身——!”

    衛鞅向民眾拱手高聲道:“依法行刑,還要依法賞賜!”

    景監高聲宣讀第三卷竹簡,“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國府特賜銅匾一幅,以為國人楷模。白村死者,皆以戰死記功,各賜爵一級,由長子、長女承襲。族長白丁,為民請命,亦賜爵一級。白村糧賦,免去三年。”

    四名衛士抬著一幅“勤耕守法”的銅字大匾從軺車後走出。衛鞅走到老白丁麵前,“老族長,白村安葬死者之日,衛鞅當親自前來吊喪。”

    老白丁熱淚縱橫,撲地長拜,“左庶長啊,你是國人的再生父母哪……”霍然站起,高聲嘶喊,“收農——!”人們也轟然大喊,“收農了——!”紛紛擁擠著從農具堆中抽迴一件,也不管是否自己的了。頃刻之間,十幾座農具小山便迴到了農人們的肩上。滿場哭聲,滿場沸騰,“新法萬歲!”“國府萬歲

    !”“左庶長萬歲!”的喊聲迴蕩在櫟陽城外的廣闊原野上。

    人潮退去,櫟陽城漸漸的平息下來。衛鞅迴到府中,已經是四更天了。

    景監、車英和王軾都沒有迴家,一齊跟到左庶長府。衛鞅吩咐廚下搞來幾大盆涼苦菜、大籠蒸餅以及熱騰騰的羊肉湯,四個人吃得滿頭大汗,才發現真正是餓極了。

    吃喝完畢,王軾拭著額頭汗水問:“左庶長,下著如何走法?”

    衛鞅笑道:“下著?自然是繼續二次變法了。”

    “不是。左庶長,我說的,是這背後的那隻黑手,如何揪法?”王軾忿忿道:“這是明擺著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糧,鐵的事實。白村沒有作弊,也是鐵的事實。這新麥納賦,究竟在何處出了鬼?豈非大有蹊蹺?背後無人,豈能如此怪異?”

    景監接道:“對。且此人絕非等閑,幾乎要將新法整個掀翻了呢。”

    “更陰毒的是,給左庶長樹了死敵。太子、公子虔、公孫賈,牽扯著多少勢力?不將這個藏匿黑手明正典刑,國無寧日!”車英也是一臉黑霜。

    衛鞅沉吟有頃,似乎不想延續這個話題,想想又笑道:“你們說得都對,看得也準。白村與太子府中間,肯定有一段引線還埋在地下。然則,目下硬扯這根線,還不到時機。最大的危險,是誘發混亂動蕩,而使變法擱淺。此所謂鼠伏於器,投而忌之也。要推動變法,惟有後法治人。隻要變法無可阻擋,大局便可底定。諸位須得牢記,當此之際,陰謀,須得陽治。誰人違法,便決然處置。但卻無須大動幹戈,試圖一網打盡。”

    衛鞅意味深長的一笑,“水下的怪物,不會永遠不露出水麵的。”

    三人會意的點頭,相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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