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新政的鄭國、齊國、晉國、越國相繼滅亡之根本所在。”邊聽邊想,孝公額頭上不禁滲出晶晶細汗。衛鞅又講述了戰國以來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與正在發生的齊國變法和韓國變法;對變法的內容、特點、嬗變及其結局,都做了鞭辟入裏的解說和預測。

    此時,已經是紅日臨窗。黑伯輕輕走進來低聲道:“君上,卯時已過,該吃點兒啦。”孝公依舊精神奕奕,笑道:“酒菜拿來,我們邊吃邊談如何?”衛鞅欣然道:“好極,就邊吃邊談。”黑伯捧來兩鼎蘿卜黃豆燉牛肉、一盤黑麵餅、一壇酒。孝公吩咐道:“黑伯,誰來也不見。你也去吧。”黑伯走出,便皺著眉頭守在政事堂門口。

    剛吃了幾口,孝公便翻開昨日衛鞅送的《治秦九論》看起來,一入眼便放下了筷子凝神細思。刹那之間,衛鞅眼眶濕潤了。如此簡樸又如此勤奮的國君,衛鞅確實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從昨日午後開始,他胸中積累的學問見識便洶湧澎湃的迸發出來,一夜之間,竟是沒有絲毫停滯的唿嘯奔瀉。他流淌著自己,燃燒著自己。而作為國君的秦孝公,則象空穀滄海,接納著他無盡的奔流而沒有絲毫的滿足。閃念之間,衛鞅從這個僅僅比自己大一歲的國君身上,看到了一種遠遠超越於年齡和閱曆之上的成熟與博大。他仿佛生來就是做國君的,處變不驚,臨危不亂,慧眼辨才,沉靜深遠。對於尋常人等而言,擁有其中任何一種品質都是極為難得的了。而他,卻如此出色的溶這些過人品質於一身,真正是令人歎服。與這個年輕的國君在一起,就象與山嶽為伍,令人膽氣頓生。他靜靜的看著專注沉思的秦孝公,神思奔放,竟也忘記了吃飯。

    須臾,秦孝公抬起頭興奮道:“《治秦九論》,字字千鈞!來,痛飲一爵,請先生詳為拆解。”衛鞅舉爵,鏘然相碰,倆人一飲而盡。

    烈酒下喉,衛鞅精神為之一振,“《治秦九論》乃衛鞅謀劃的變法大綱。其一《田論》,立定廢井田、開阡陌、田得買賣之法令。其二《賦稅論》,拋棄貢物無定數的舊稅製,使農按田畝、工按作坊、商按交易納稅之新法。如此則民富國亦富。其三《農爵論》,農人力耕致富並多繳糧稅者,可獲國家爵位。此舉將真正激發農人勤奮耕耘,為根本的聚糧之道。其四《軍功論》,凡戰陣斬首者,以斬獲首級數目賜爵。使國人皆以從軍殺敵為榮耀,舉國皆兵,士卒奮勇,傷殘無憂,何患無戰勝之功?其五《郡縣論》,將秦國舊世族的自治封地一律取締,設郡縣兩級官府,直轄於國府之下,使全國治權

    一統,如臂使指。其六《連坐論》,縣下設裏、村、甲三級小吏。民以十戶為一甲,一人犯罪,十戶連坐,使民眾怯於私鬥犯罪而勇於公戰立功。其七《度量衡論》,將秦國所行之長度、重量、容器一體統一,由國府製作標準校正,杜絕商賈與奸惡吏員對庶民的盤剝。其八《官製論》,限定各級官府官吏定員與治權,杜絕政出私門。其九《齊俗論》,強製取締山野之民的愚蠻風習,譬如寒食、舉家同眠、妻妾人殉等等。此九論為大綱,若變法開始,尚須逐一製訂法令,落於實處。”

    “人雲,綱舉目張。有此九論,嬴渠梁已經看見了秦國來日!”

    兩人又是痛飲一爵,就著《九論》侃侃問答,不覺已是紅日西墜,紗燈重亮。黑伯收拾燎爐火盆點燈時,看見正午的飯竟然原封未動,不禁搖頭歎息,輕聲道:“君上,該用晚飯了。”孝公笑道:“好吧,將這些弄熱就行。”黑伯哽咽勸道:“君上,歇息吧,兩天兩夜了。”孝公不悅道:“又有何妨?不要打擾,去吧。”

    匆匆吃罷,倆人便圍著燎爐火盆一條一條計議。說到最後的糾正民俗時,孝公竟然不了解西部老秦人的陋習。衛鞅便將自己在山河村的夜宿和帶出河丫的故事講了一遍。孝公不禁大是感慨唏噓,眼中竟有瑩然淚光,最後又大笑一番,舉酒慶賀衛鞅的深徹踏勘。忘情之間,不覺又是紅日臨窗。

    黑伯等得心急如焚,百思無計,便匆匆到後邊庭院稟報了太後,請她設法讓國君歇息。

    太後聽黑伯一說,又氣又急,抬腳往前院便走,到得兵器廳廊外,想想又停下腳步,派侍女喚來正在晨讀的熒玉,吩咐道:“你大哥又發癡了,三天兩夜沒歇息和人說話。我想他是否遇上了奇人高才?我去未免掃興。你去看看,送點好吃的,搗亂搗亂他們,讓他們歇會兒,啊。”熒玉頑皮的笑笑,飄然跑去了。

    政事堂外的庭院中,守了三天兩夜的車英在晨光下邊踢腿邊打哈欠,打著打著,便一下子癱倒在地上睡著了,長劍壓在身下,卻照樣鼾聲大作。熒玉提著棉布包裹的陶罐和小竹藍輕盈走來,發現車英橫臥在地,唿嚕連聲,搖頭一笑,繞過車英,來到政事堂大廳,看見裏間的大書房門掩著,便輕手輕腳趴到門格上向裏張望。

    房內,秦孝公與衛鞅各自包著一塊毛氈斜依在牆上,中間地氈上鋪著一張大圖,麵前長幾上杯盤散亂,二人都是眼睛發紅麵色發青,神情卻是激動興奮,了無倦意。熒玉知道大哥脾氣,不敢貿然闖進,便悄悄站立偷聽,尋覓進去的

    機會。隻聽屋內穿來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道:“強兵之本,在激賞於民。勞而無功,戰而無賞,必生異心。我在山河村聽到老秦人民歌,‘有功無賞,有年無成,有荒無救,有田難耕’。民生怨心,何以強兵?是以要獎勵耕戰,激賞強兵!”孝公插話道:“別急別急,你將那民歌再念一遍。”沙啞聲音道:“我唱給君上聽吧。”說著咳嗽一聲,便低低唱了起來,悠揚悲涼的歌聲飛出門外,“七月流火,過我山陵。女兒耕織,男兒做兵。有功無賞,有田無耕。有荒無救,有年無成。悠悠上天,忘我蒼生。”

    歌聲之後,屋內竟是良久沉寂……熒玉被歌兒深深感動,不禁熱淚盈眶。隻聽大哥沉重的一聲歎息與低低的哽咽拭淚之聲。沙啞聲音道:“君上何憂?但有變法雄心,君上將無愧於秦國民眾,無愧於祖宗社稷。”大哥堅定深沉的聲音,“嬴渠梁決意變法,請先生為我承擔大任。”沙啞聲音道:“君上信鞅,鞅萬死不辭。然則變法愈深徹,道路愈艱險。鞅悉心推究過列國變法,以為至少需要三個條件,不知君上能做到否?”

    “先生但講。”

    “其一,有一批竭誠擁戴變法之士居於樞要職位。否則,法無伸張,令無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強弩之末。”

    “此點但請先生放心。嬴渠梁當全力為先生羅織力量。”

    “其二,真法不避權貴。新法一旦推行,舉國唯法是從。即或宮室宗親,違法亦與庶民同罪。此點庸常之君斷難做到。”

    “此點在嬴渠梁倒非難事。但講第三。”

    “其三,國君對變法主政大臣須深信不疑,不受挑撥,不受離間。否則,權臣死而法令潰。春秋以來三百餘年,凡新政變法失敗者,無一不是君臣生疑。若無生死知遇,變法斷難成功。”

    此時,風兒將門無聲的吹開,熒玉悄然走進,站在了二人身後。

    秦孝公長籲一聲,“強秦,是我的畢生大夢。為了這個夢,嬴渠梁九死而無悔,萬難不足以擾我心!三百年以來,變法功臣皆死於非命,此乃國君之罪也。你我君臣相知,終我之世,絕不負君!”

    衛鞅眼中濕潤,“公如青山,鞅如鬆柏,粉身碎骨,永不負秦。”

    兩人四手,緊緊相握,中間忽然伸出兩爵熱氣蒸騰的米酒,便聽熒玉含淚笑道:“熱酒赤心,天地為證。”秦孝公爽朗大笑,“說得好!小妹來得正是時候,來,幹!”衛鞅接過一爵笑道:“為了秦國強大,幹!”兩爵鏘然相碰,各自

    痛飲而盡。

    熒玉凝神打量著衛鞅,臉上露出一種純真的感動。

    四世族元老們惶惑不安了

    櫟陽的上層世族迅速傳播著一個消息:秦公和魏國士子衛鞅連續密商三晝夜,準備在秦國大動幹戈!秦國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驚,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議論紛紛。

    與山東六國相比,秦國世族層的數量和勢力都很小,財力和私家武裝的規模更小。如果維持舊製,秦國世族對公室國府幾乎沒有什麽威脅。但是,秦國世族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一脈相延數百年,極少有中途泯滅的家族;二是對國家都有值得稱頌的功勞,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功臣。而東方六國的世族,卻在春秋以來的三百多年中曆經毀滅與再生,延續百年以上的真正舊世族幾乎悉數淹沒,代之而起的是新政變法中誕生的新世族,此所謂“高岸為穀,深穀為陵”的權力層大動蕩。

    秦國不然,立國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遺落的老世族,在與西部戎狄的長期較量中,世族力量始終是嬴氏部族的中堅,將領官吏層幾乎與世族層等同。立國為大諸侯之後,又在曆代征戰中陸續誕生了許多新世族。由於秦國僻處西域,加之東方的蔑視,很少與中原列國緊密溶通,國內也就很少發生政權動蕩。在秦國的曆史上,除了秦孝公的父親秦獻公發動流亡政變奪權成功之外,幾乎沒有大的政變與經濟動蕩。長期的國內穩定與長期的對外戰爭,相輔相成,戰爭強化了穩定,穩定贏得了戰爭。

    這就是一個窮困落後的秦國,何以能長期與東方並立的奧秘所在。

    由於落後,由於窮困,由於穩定,由於戰爭,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的種種差距,遠遠不象東方世族與庶民那樣有天壤之別。秦國世族在戰爭中的傷亡絲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場也沒有條件。一旦兵連禍結,世族庶民一般艱苦一般流血。所有的世族子弟,都是少年從軍,浴血奮戰,任何一個家族都可以數出曆代成百上千的戰死者。這種不大的差別,使秦國世族在山野庶民中有著很深的根基,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溶為一體也不為過。正是這種相安無事的穩定和諧,使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都沒有改變現狀的強烈願望。世族中沒有分化出東方那樣的新地主,也沒有產生東方那樣的士人階層;庶民雖有怨言和不滿,但卻從來沒有發生過幾乎同樣落後的楚國那樣的群盜暴動,或周室洛陽那樣的百工起義。三百多年中,秦國朝野沒有改變這種“一體窮困,同甘共苦”的願望。平民如此,世族更如此。

    而今,國君在一個外來士子的蠱惑下竟要大動幹戈,能不震驚嘩然?

    最早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的,是職任戎右的西弧。這個西弧,是秦穆公時期名將西乞術的後裔,算得上秦國的名門世族。戎右,是秦國公室護軍的將領之一。西弧三十來歲,機警異常。他守護國府,連續三天擋迴了二十餘位大臣,自然知道這三天三夜非同尋常。他第一個找的是他的頂頭上司——衛尉車英探聽口風。車英職位比他高,也是世族之後,年齡資望和軍功卻還都不能與他相比,所以說話也沒有顧忌,直截了當便問,“敢問衛尉,國君和這個白衣士子密談三天三夜,想讓他在秦國變法麽?”誰知車英冷冷迴答:“西弧將軍,你想的事忒多了,歇歇吧。”西弧碰了個軟釘子,便去找他的“孟西白”圈子說話。

    這“孟西白”在秦國可是大大有名,說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此三人曾先後做過秦軍統帥,長期共同作戰,交誼甚厚,素來是通家之好。三將死後,孟西白三大家族便成世交,百年以來代代結好,姻緣互通,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世族勢力。三大家族中,“西乞”雖是複姓,但老秦人卻按照他們慣有的簡單說法,喊為“孟西白”。時下孟氏家族的嫡係主人叫孟坼,官居行人,執掌對戎狄聯絡的外部事務。白氏家族的嫡係主人叫白縉,官居車右,掌秦國的戰車兵。由於秦國的戰車逐步淘汰,所以三家之中,白縉便稍顯冷落。西弧與孟坼均居顯赫的要職。

    西弧先到孟坼家,又派人請來白縉。西弧一說消息,孟坼與白縉先還不在意,變法就是變變法令,有何大不了?經西弧一說變法的厲害,才恍然大悟,感到不妙。但三人除了罵一通那個衛鞅以外,也不知如何是好?西弧機警,提議去見上大夫甘龍,聽聽他的主意。不消片刻,三人趕到甘龍府,巧的是長史公孫賈和中大夫杜摯也在甘龍府議事。西弧將來意說明,甘龍沉吟半日,卻沒說話。公孫賈淡淡笑道:“國君求賢令已經申明,就是要恢複穆公霸業,能變到哪裏去?三位無須多慮。”甘龍道:“這件事嗬,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著急,看看再說。”杜摯卻粗聲大氣道:“一個魏國中庶子,能成何氣候?國君見他,消閑解悶罷了,還真的大動幹戈?我卻不信。”西弧輕蔑的笑笑,便對孟坼白縉示意,三人告辭,聚在孟府又飲酒議論到二更方散。

    櫟陽城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動態,景監都及時稟報給秦孝公。自從衛鞅與秦孝公晝夜聚談以來,景監簡直高興得心都要醉了。因為衛鞅而使他產

    生的委屈、難堪、憤懣,早已經煙消雲散。他唯一的擔心,就是世族們的這種詆毀,會不會使尚在繈褓中的變法大計窒息?景監是秦國現任重臣中唯一的平民子弟,確切的說,是過早敗落在世族傾軋中的世族後裔。他本能的對世族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對他們的動態卻是異常的敏感。當他把這些紛紛揚揚的議論和動態稟報給國君時,秦孝公卻笑著揮揮手,“讓他們說去吧,吹吹風也好。”

    秦孝公心中卻是有數,和衛鞅徹談三晝夜,他信心大增,原來準備自己苦修自己動手的悲壯,化成了烈烈變法的昂揚情懷。但是,長期錘煉的沉穩性格卻使他很是冷靜的思索了幾天。他不想在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急於動手,他思謀了一個周密的疏導方略,而且決意不讓衛鞅過早的在前期疏導中顯露鋒芒,樹敵於元老重臣。當世族層紛紛揚揚的奔走議論時,他便開始了不著痕跡的疏導。

    孝公的第一個動作,是拜衛鞅為客卿,賜兩進院落的宅邸一座。此令一頒,櫟陽世族與朝臣大出意外,招賢館士子則忐忑不安。朝臣世族們原本以為,衛鞅馬上就要成為紅得發紫的權臣,耀武揚威地立即對他們動手,就象韓國的申不害那樣。孰料國君才給了衛鞅一個客卿?客卿者,沒大沒小的一個虛職,對任何官署都不能幹預,隻能和國君敘談敘談罷了。世族朝臣們頓時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輕鬆了下來,覺得這個衛鞅對自己沒有任何威脅。杜摯和孟坼幾個人晉見秦孝公時,還抱怨國君對衛鞅官職太小太虛,不利於招賢,請國君對衛鞅再升一級。秦孝公淡淡笑道:“諸卿賢明,我已知曉。但有大任再說吧。”出得國府,幾人相對大笑,分外暢快。招賢館士子們呢,一看衛鞅如此赫赫才拜了個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國做官?自然是愁眉苦臉,聚相議論,思謀著要迴老家。

    然而就在這時,國君卻頒下詔令,招賢館所留士人,全部派為縣令、郡守和國府官署的實權官吏。最高職位是王軾,做了櫟陽令。原先的櫟陽令子岸則重迴軍中做大將。此令一下,朝野又是一片嘩然。招賢館振奮慶賀,世族朝臣卻又變得茫然失措。戰國初期的縣比郡還高一級,是國府直轄的最高地方政權。變法前的秦國,除了在隴西戎狄區域和北部荒涼地帶設郡以外,腹心地帶全部以縣為治,而不設郡。所以縣令、郡守都是當時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員,軍政一把抓。至於櫟陽令,那更是都城長官,非同尋常。這些如此重要的職位,大部分派給了這些外國士子,世族元老們可是老大不舒服。不舒服歸不舒服,嘴裏卻講不出。國君花大力氣招

    賢,沒有重用那個咄咄逼人的衛鞅,還能不讓用其他賢士?令世族元老們沉住了氣的還有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國君對招賢館士子們隻授了官,而沒有授爵。在一個老牌國家,有官無爵的實際含義是臨時任職,尚未進入真正的上層世族,一旦罷免,即為平民。

    詔令頒布的三天之後,秦孝公在招賢館設宴為新任大員們餞行。酒間秦孝公鄭重叮囑,新官上任,不要急於做事,半年之內許靜不許動,隻準熟悉政務治情督導勸耕,不許擅行新政。這個奇特的命令,引來士子們一片茫然——強大秦國卻又不許創新不許做事,卻要賢士何用?想想初任重職,謹慎為是,便也無人異議,餞行結束,士子們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傳出,世族朝臣們又是大為寬心,認定國君招賢隻是求治而已,並非要拿祖製開刀。就在朝臣世族們雖有狐疑而又無話可說的時候,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衛鞅見麵敘談,卻始終沒有出人意料的大舉動。一個月過去,寒冬來臨,又沒有戰事,進入了老秦人說的“窩冬”期,也就沒人再關心這件事了。

    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秦孝公來到左庶長嬴虔的府中,密談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孝公舉行朝會,冊封上大夫甘龍為太師,輔助國君承當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長史公孫賈升任太子傅,左庶長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習太子文武學問;中大夫杜摯升任太廟丞,掌祭祀大禮,職同上大夫。三人原先所轄的“瑣碎政事”,分別交於左庶長嬴虔和內史景監,國政大計由左庶長統攝。四道詔令一頒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知所以然。

    說起來,秦國素來沒有太師這個顯貴尊榮的職位,那隻是商周兩代王室才設置的“百官之首,協理陰陽”的首要大臣,有無實權,視時視人而定。老秦國素來認為那是不著邊際的荒誕高位,從未設置。而今國君竟然抬出一個“太師”給了元老重臣,實在莫名其妙!想想卻又無法詰難於國君。甘龍本是東方大儒,尋常時動輒來一通老秦臣子們摸不著頭腦的高論,讓他去“協理陰陽溶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適不過,況且又是大大升了兩級爵位,比上大夫顯貴多了,又如何質疑於國君?長史公孫賈的太子傅更重要,曆來為學問大臣所爭奪,公孫賈又本來就是文臣,又能說甚?至於杜摯,從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級,也是非同小可的升遷,不好麽?一陣惶惑,大臣們終於一齊向甘龍、公孫賈、杜摯三人慶賀。三人雖是笑意盈盈,卻顯得頗為尷尬。

    散

    朝之後,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議論了半日。西弧說他總覺得這幾件事來得蹊蹺,認定國君還要舉動,說不定還會罷免了他們幾個的官職。說得孟坼和白縉惶惶不安。誰知過了幾天,秦孝公便召集軍中將領議事,宣示秦軍將領一個不動,每人還晉爵一級。他們放了心,櫟陽便又安靜了下來。

    秦孝公並沒有停止他的舉動。三日之後,他分別和景監、車英密議了半日。第二天便頒布詔令,左遷景監為長史;左遷車英為櫟陽將軍。內史遷長史,降了一級。衛尉遷櫟陽將軍,降了兩級。新貴貶官,世族元老們忒是快意,卻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這倆人雖然挨貶,但左遷後的職位卻極為重要。是明降暗升麽?也不對。這兩個新貴本來的職位也都是衝要高位嗬,一個總掌國府庶務,一個總領國府護軍,絕非虛職,似乎談不上明貶暗升。然二人又無過錯,卻何以貶官?一時間,朝臣們弄得雲山霧罩,紛紛揣測卻又莫衷一是,漸漸的又平靜了下來。

    這一段日子裏,衛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門,異常冷清。秦孝公沒有來過,景監也沒有來過。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總有三五甲士不斷經過,轉角隱蔽處,還有釘在那裏一動不動的便裝武士。櫟陽國人便悄悄議論,那個院子裏的官人肯定是被軟禁了,否則哪有如此森嚴的警戒?這一切,足不出戶的衛鞅自然不知道。買菜、造飯並一應瑣務,都有國府派來的兩個仆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書房,不是讀書,便是謀劃,仿佛在山中一般。

    這日午後,依舊是大雪飛揚,卻有人嘭嘭敲門。

    仆人開門,衛鞅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對,是他!衛鞅疾步出得書房,來到廊下,便見滿身是雪的侯嬴提著一個大竹藍走進院子,不禁高興得大笑,“侯嬴兄,想煞我也!”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記我這賤商了,怪得誰來?”衛鞅笑道:“客卿也算官麽?”說著便接過侯嬴手中的大竹藍,聳聳鼻子,“好香,肯定是秦酒羊肉!”侯嬴大笑,“沒錯。大雪窩冬,不痛飲一頓說不過去。”衛鞅便將竹藍遞給仆人吩咐道:“加加火拿到書房來。”老仆人恭謹應諾,連忙到廚下去了。侯嬴走進書房低聲問:“說話方便麽?”衛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這是我的府第嘛。”侯嬴搖頭道:“如何外麵有暗崗?還有兵士巡查?”衛鞅一怔,想想便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沒事兒,隻管痛飲便是。”說話間老仆人已經將熱氣蒸騰的肥羊燉捧來擺好,又將燙好的酒壺用棉布包裹,斟好兩杯,便輕步退出。侯嬴微笑點頭

    ,“看來,給你這個客卿派的仆人倒還夠格。”衛鞅笑道:“我是沒管,這都是國府給配的。來,先幹一杯!”倆人便端起麵前冒著熱氣的陶杯叮當一碰,痛飲而下。侯嬴困惑道:“秦國從來不給上大夫以下的官員配官仆,你這客卿,職同上大夫?”衛鞅大笑,“客卿嘛,沒大沒小,禮遇有加,也不為過。”侯嬴道:“沒有實權執掌麽?”衛鞅搖搖頭,“沒有。”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賢館士子們都做了縣令郡守。秦公和你暢談三日三夜,櫟陽國人皆知,卻給了個有名無實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衛鞅思忖有頃,“侯兄啊,我與秦公披肝瀝膽,引為知音,我衛鞅願與這樣的國君終生共事。至於他用我為何職,我已經不考慮了。給這樣的國君做個謀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四、世族元老們惶惑不安了

    櫟陽的上層世族迅速傳播著一個消息:秦公和魏國士子衛鞅連續密商三晝夜,準備在秦國大動幹戈!秦國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驚,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議論紛紛。

    與山東六國相比,秦國世族層的數量和勢力都很小,財力和私家武裝的規模更小。如果維持舊製,秦國世族對公室國府幾乎沒有什麽威脅。但是,秦國世族有兩個突出特點,一是一脈相延數百年,極少有中途泯滅的家族;二是對國家都有值得稱頌的功勞,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功臣。而東方六國的世族,卻在春秋以來的三百多年中曆經毀滅與再生,延續百年以上的真正舊世族幾乎悉數淹沒,代之而起的是新政變法中誕生的新世族,此所謂“高岸為穀,深穀為陵”的權力層大動蕩。

    秦國不然,立國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遺落的老世族,在與西部戎狄的長期較量中,世族力量始終是嬴氏部族的中堅,將領官吏層幾乎與世族層等同。立國為大諸侯之後,又在曆代征戰中陸續誕生了許多新世族。由於秦國僻處西域,加之東方的蔑視,很少與中原列國緊密溶通,國內也就很少發生政權動蕩。在秦國的曆史上,除了秦孝公的父親秦獻公發動流亡政變奪權成功之外,幾乎沒有大的政變與經濟動蕩。長期的國內穩定與長期的對外戰爭,相輔相成,戰爭強化了穩定,穩定贏得了戰爭。

    這就是一個窮困落後的秦國,何以能長期與東方並立的奧秘所在。

    由於落後,由於窮困,由於穩定,由於戰爭,秦國世族和鄉野庶民的種種差距,遠遠不象東方世族與庶民那樣有天壤之別。秦國世族在戰爭中的傷亡絲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場也沒有條件。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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