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製。經越國鑄劍師開劍公議,證實薛燭所言無差。一時間,薛燭相劍名聞天下,稱為劍器神相。公子卬這樣比,顯然是在嘲諷這位商人班門弄斧。

    猗垣卻似渾然不覺,再度端詳,還是沒有動一動劍身,凝思有頃道:“此劍當是工布古劍,劍身之曲紋有如大河奔湧,連綿不絕。劍身當長二尺二三寸,連帶劍格,長約三尺。”

    “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劍紋狀?”公子卬大是驚訝。

    “公子,在下祖上極喜收藏古劍名器與兵器圖籍,這是在下從書中學來的。以實說,在下還沒見過這工布劍。”猗垣謙恭豁達的笑答。

    公子卬開始對這個商人刮目相看了,他拱手做禮道:“以先生眼光,這口古劍在當世名器中價值若何?”

    “工布劍自然是名劍極品。尋常人看來,自當是價值連城了。”

    “先生以為呢?”

    “尚非天品神品,隻能屈居第三等了。”

    “如何?第三等?!”公子卬又一次感到了無可名狀的驚訝,他搖頭大笑道:“先生何其誇張也?請問,天下何劍堪稱一二等?”

    華貴的商人並未局促,卻是不卑不亢道:“神品者,非幹將、莫邪雌雄劍莫屬。”

    公子卬無奈的點點頭,這幹將、莫邪一對雌雄劍,可是幾百年來當世公認的神劍,品格自然比工布劍高了一等。他不禁問道:“難道還有比幹將、莫邪更名貴的劍器麽?”

    “堪稱劍器天品者,當非天月劍莫屬。”

    “天,月,劍?”公子卬輕輕冷笑著,“聞所未聞,卻不知何人何時鑄造?”

    “天月劍,蚩尤所鑄。”華貴商人莊重的迴答。

    “你,可是說的……與黃帝大戰的蚩尤?”

    “自古以來,隻有一個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你們這些商人哪,專一的子虛烏有!蚩尤?蚩尤鑄劍,那是坊間傳聞,明白麽?你還可說天帝之劍呢,真是。”刹那之間,公子卬對華貴商人的敬意全消,獻出了王族子孫蔑視一切的傲氣。

    客人卻平靜得一如止水,淡淡微笑道:“在下對公子久有景仰之心,無以為敬,特將先祖收藏的蚩尤天月劍獻贈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蚩尤劍?”公子卬收斂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他覺得荒誕得可笑,他素來自視為天下劍器收藏的名家,最不喜歡有人在他麵前公然賣弄

    玄虛。一個商人縱然有錢,縱然是劍器收藏世家,也不至於如此神奇,竟然搞出一口蚩尤劍來,簡直匪夷所思!他目光一掃門口,忍不住就要下逐客令了。

    “小家老,打開天月劍,請公子品評。”客人依舊淡淡的微笑著。

    公子卬一怔,終於沒有開口。他要看看這個名動安邑的豪客,究竟要拿一件什麽東西來搪塞他。目不轉睛的看去,那個豐神俊朗的仆人手裏拿著的,原來是一支形狀怪異的竹杖!此刻這個俊仆聞聲將竹杖兩端一扯,“嗒!”的一響,赫然顯出一支黑沉沉的彎月形物事,雙手捧到公子卬麵前。

    出於習慣,公子卬單手一托,隻覺沉甸甸涼冰冰大是異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隨著這冰涼的感覺便是一陣不由自主的震顫,連忙雙手托住,發現這黑沉沉物事竟是通體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鐵!細看之下竟大是困惑。通常,縱然是名貴劍器,那劍鞘劍身之分也是絕然鮮明的。劍鞘以木製居多,講究者無非是包裹一層皮革、鑲嵌幾顆珍珠,但皮下終究須以木殼撐持,方有可容劍身的空隙。正因為如此,任何劍器一上手,劍鞘劍身的形製就會很清晰的感覺出來。但眼前這個沉甸甸涼冰冰的物事——目下公子卬還不能認為它是一口劍——卻大是怪異!尋常劍鞘的外形,總是或多或少的對劍身有些須裝飾作用。譬如劍鞘頂端有可能是方形的,但劍尖卻一定不會是方形。這物事既稱之為“劍”,搭手一托卻絲毫沒有劍鞘的感覺,簡直就是一根冰涼的生鐵包裹了一層皮革,將那物事的怪異弧形逼真的顯露出來!看這皮革,卻是質地細密,黑得發亮,卻看不出是何種皮質?厚重一端該當是劍格護手與劍柄,這是劍形之常理。但這物事卻是怪異,通體幾乎沒有差別,三尺之外竟是難以看出劍柄與劍身之分!上手之間,才會感覺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寸餘寬的渾圓突起,之後便是一段園柱。這便是“劍柄”麽?幾乎與劍身通體生成一根黑沉沉物事,令人感到怪異之中有一種威猛與神秘。

    饒是公子卬見多識廣,也對這物事不敢輕易開口。沉默一陣,心中還是難以相信,不由將劍捧起道:“先生說是蚩尤劍,如何證實?”

    猗垣笑道:“這口工布劍,公子可曾實地用過?”

    “試過多次,削鐵如泥,鋒利無匹。”

    猗垣沉吟道:“隻是有些可惜……”

    公子卬恍然笑道:“先生是說,與我的工布劍一試?”

    “工布劍天下極品,若有損傷,隻怕暴殄天物。”

    公子卬傲然大笑,“若真是蚩尤劍出世,工布劍何足道哉!”將黑沉沉物事遞給猗垣,便對著劍架深深一躬,上前雙手捧下工布劍。

    “恭敬不如從命了。”猗垣雙臂架劍,拱手道:“公子,請開工布劍。”

    公子卬緩緩抽出工布古劍,但聞隱隱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燈下彌漫開來。猗垣卻是將天月劍置於長案之上,深深三躬,而後右手持劍,左手一抹,便悠然扯去了黑沉沉的“劍鞘”。明亮的燈光之下,但見這物事似灰似黑長約三尺有餘,形如新月,完全沒有工布劍出鞘時的龍吟之聲與青芒之勢,端的是淡淡漠漠。但令人驚異的是,就在蚩尤劍出鞘的刹那之間,工布劍竟是光芒盡斂,變得與剛剛出土一般!公子卬揉揉眼睛,細看劍身,大是奇怪,如何一點兒刺眼的寒意都沒有!尋常時工布劍出鞘,眼睛是根本無法直視的,今日卻竟是大為怪異。沉吟有頃,他伸出劍鋒“來吧,一試便知。”

    猗垣肅然將天月劍緩緩搭在工布劍上。兩劍一搭,天月劍便發出一陣長長的清亮振音,宛若兩軍陣前的蕭蕭馬鳴,劍身陡放光華,如長空一道閃電掠過,大廳中明亮的燭光頓時幽暗下來!工布劍卻是瑟瑟發抖般一陣金鐵之聲。

    公子卬強自鎮靜,“來吧,還是劍鋒相抵為好。”在他的記憶中,這工布劍無堅不摧,斬金斷玉比砍瓜切菜還來得容易。

    猗垣笑著點點頭道:“在下舉劍不動,公子可任意砍來。”

    公子卬緩緩舉劍,突然發力,向天月劍劍鋒猛然揮去——未聞金鐵交鋒之聲,隻覺手中一輕,工布劍竟是無聲無息的斷為兩截!斷金觸地,“噗”的一聲沒進白玉大磚之中。名震天下的工布劍,竟在刹那之間變成了一段劍根。

    公子卬大驚失色,怔怔的看著手中劍根發呆。工布劍不鋒利麽?那半截斷劍尚能沒入玉磚之中,可知鋒銳依然。終於,他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魏卬何敢受之?”

    客人已經將天月劍套上黑鞘,伸手扶住公子卬,肅然莊容道:“方今刀兵歲月,此天兵神器藏於家庫,何如出世效力?久聞公子高義,力促魏王罷兵息戰。天兵神器贈與公子,願公子建功立業,青史不朽。”說完,恭敬的雙手捧上天月劍。

    公子卬驚喜之極,慌忙接過黑沉沉天月劍,再度躬身一禮,“先生如此大德,魏卬何以報答?”轉身高聲吩咐,“家老,上酒。我要與先生痛飲一番!”家老一直侍立在廳中,聞言竟是比主人還要興奮,高

    聲應命,急急而去。

    賓主小宴,公子卬頻頻勸酒,自己也飲得麵色漲紅。他一再詢問客人可有何事讓他效力以報?客人則屢屢大笑說沒有,有事時一定會來相求公子。公子沉吟思忖,突然問道:“先生是薛國人?”客人答曰:“正是。”公子卬大笑,“好!無功不受祿,魏卬保先生之國十年內安然無恙。”

    誰知客人卻無所謂的笑笑,“公子,在下雖是薛國人,卻是少小離家,奔走天下在各國經商。近年來,財貨之利則主要在秦國呢。”

    “哎呀,先生如何偏偏到秦國經商?那裏可是危邦啊。”

    “如何?秦國危邦麽?”客人大為驚訝,不禁訴說起來,“公子有所不知,富商駐窮邦,這是家父的經商秘訣。秦國窮弱,才更需要商賈,更容易牟利。十年來,在下從秦國牟利多矣。如何公子卻說秦國是危邦呢?”

    “先生何其糊塗?目下六大戰國就要起兵滅秦了。”公子卬頓時一臉關切的告誡客人。

    “六國滅秦?哪,該當如何?”客人頓時驚得冒出汗來,起身一躬,“請公子教我。”

    公子卬沉吟半晌道:“先生從秦國脫身,須得多長時日?”

    客人思忖,“脫身過急,秦人必會大起疑心,奪財殺人。走得太慢,又會毀於刀兵。這卻如何是好?”想想又道:“此話休要再提,在下不能為公子分憂,何能再添煩心事體?還是容我再想想出路吧。”

    公子卬笑道:“除了我,誰能在如此大事上幫你?休得謙讓了,還是我來想辦法吧。”略一沉吟,斷然道:“這樣,我先答應你,兩個月內,秦國無事。若還不夠,我再設法。”

    客人爽朗笑道:“些須財貨之利,竟讓公子為難了。然則,公子若能保全在下財貨之利,在下終生所獲,均與公子共享。”

    “噢,哪好啊!我最喜歡豪俠高朋。可是,何以為報呢?”

    “公子若能將魏國對諸侯的兵器交易,讓給在下來做,你我就禍富與共了,談何報答?”

    公子卬哈哈大笑,“先生可人!快人快語卻不失商家本色。日後有事,我派家老約你。先生有事,就派這位小家老來我府,如何啊?”

    兩人一起放聲大笑,再度痛飲,直至子時方散。公子卬要留客,客人堅持不給公子添麻煩。公子卬要送客人出門,客人笑道:“公子待客常道人人皆知,從不送客。破例送一個商人,坊間傳聞對你我不利呢。”公子卬恍然,連讚

    先生高明,便也未送。

    家老領引客人出門,來到樹蔭處低聲道:“先生稍待,夫人有幾句話要講。”說完咳嗽一聲,樹蔭中轉出一個紗裙拖地的高挑婦人。華貴客人忙深深一躬道:“薛國猗垣參見夫人。”婦人微微一禮笑道:“多承先生與愛妾美意。先生愛妾所言之事,我當盡力為之。若有佳音,家老會即刻報於先生。”說完又是微微一禮,竟是飄然而去!

    華貴客人望著夫人背影深深一躬。家老低聲道:“先生放心,公子夫人是老晉國郗克元帥的玄孫女,比公子的神通還廣大呢。她從來不見客人的,先生真是天命財星啊。”

    “多謝家老關照,猗垣告辭了。”說完,客人與俊仆登車而去。

    轔轔軺車行駛在昏黃幽暗的王街,駕車的俊仆猛然抽泣起來。

    華貴主人低聲嚴厲的斥責:“這是何等地方?不許哭!”

    俊仆的抽泣聲嘎然而止,打馬一鞭,駕車駟馬展蹄飛起,軺車隆隆駛出王街。

    五、奇人名士洞香春波詭雲譎

    公叔痤陵園裏,潛心讀書的衛鞅忽然間感到了煩亂。

    龐涓走後,衛鞅默默思忖了一整天,判定龐涓不會再打自己的主意,縱然打主意,也決不會將自己當作對手陷害。那麽以後呢?守陵之後該去何處呢?數遍天下戰國,竟是無一滿意處。最後想到了齊國尚算差強人意,然對齊國近年來的情勢卻是不甚了了。反複思慮,衛鞅覺得自己應當迴安邑一趟,尤其應當到洞香春去走走聽聽,那裏是天下傳聞聚會處,對想得到任何一種消息的人來說,那裏都是好去處。想定主意,便對守陵總管說要迴丞相府拉一車書來。總管自是欣然應允。衛鞅便騎了一匹閑置的白馬,向安邑城從容而來。

    迴到丞相府,衛鞅先見過了老夫人,稟報了陵園安然無事的諸般消息,又說了一車書的請求。老夫人抹著眼淚連連點頭,叮囑他在府中多住幾日,莫要急著迴陵園去苦受。從夫人房中出來迴到自己的小院子,衛鞅脫去守陵孝衣,換上了一身吏員士子通常穿的長布衫,出門對家老說自己去拜望一個朋友。家老便要派一輛官車送他,卻被他婉言謝絕了。

    出得丞相府,他便信步向天街而來。

    洞香春依舊是燈火通明,門外車馬場華車雲集,一派富貴興旺氣象。洞香春的特別之一,便是大門前的兩名侍者,永遠都是白發蒼蒼而又矍鑠健旺的老人,給人一種高貴府第的感覺。白發侍者看見衛鞅雖然安步當

    車而來,卻顯然是個氣度高華的士子,便謙恭的點頭笑迎,問要不要領引?衛鞅微笑搖頭,徑自進入庭院。

    洞香春的布局,中央一座三層主樓,後麵的園林中則隱藏著幾十幢精致之極的庭院雅室。主樓是聚酒清談、飲茶交友、傳聞論戰的場所,也是洞香春的中心。庭院雅室則是達官貴人和學問巨子、外國大商常住或隱秘聚談的地方,尋常時日似乎冷冷清清的,然而恰恰這裏才是洞香春真正的生財之地。對衛鞅來說,庭院雅室沒有多大意義,和絕大部分來洞香春者一樣,他是衝著主樓來的。當他踩著銅包樓梯上柔軟勁韌的紅色地氈從容走上二樓時,一名俏麗的侍女飄了過來,輕柔問道:“先生要茶座?或是酒座?”衛鞅淡淡迴答:“酒座。”侍女便將他領到臨窗的一張玉案前,輕扶著他在厚軟的坐墊上坐好,而後跪行案前輕柔問道:“先生是獨酌?或是相邀共飲?”衛鞅道:“獨酌消閑耳。”侍女莞爾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問喜歡何酒?”衛鞅淡然道:“趙酒一桶,好肉一鼎,足矣。”侍女道:“請先生稍待。”便飄然而去了。

    衛鞅打量一番這間寬敞明亮而又華貴高雅的大廳,廳中幾近百餘張長案疏落有致的錯落著,非但不顯擁擠,反而使每張長案都顯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的說話,否則臨座間決不相互影響。衛鞅不禁暗暗讚歎洞香春主人的運籌才華,竟油然想到此人若治國理民,定會使國家井然有序。正思謀間,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著一個銅盤,左手抱著一個考究的小木桶飄了過來。侍女膝行地氈,將銅盤安置在玉案正中,將木桶固定在衛鞅左手一個三寸餘高的銅座上,然後用一支發亮的銅鑰匙塞進桶蓋的一個小方孔,隻聽一聲清脆的銅振,桶蓋開啟,刹那間便酒香四溢!衛鞅雖然沒有來過洞香春,但也知道洞香春移花接木的高妙手段天下第一。譬如這趙酒吧,酒質享譽天下,外賣卻都是粗樸的陶罐封存裝運。道邊茅屋張一麵幌旗,這陶罐泥封便顯得天成諧趣。然則在這金玉滿堂之所,便顯得太過村氣了一些。洞香春便別出心裁,對買迴的趙酒重新整治,精工製作了一種青銅包邊、桶體雕刻、桶蓋設置機關的三斤木桶來裝這趙酒,桶身鑲嵌了“趙酒”兩個銅字。粗樸的趙酒經此一裝,倍顯華貴,便頓時成了名貴的酒中極品,價錢自然也就高得驚人了。雖則如此,還是有許多吏員士子外國使臣甚至趙國商人,僅僅是為了帶迴一個酒桶裝自家的趙酒,而欣然來洞香春飲酒的。

    俏麗的侍女用細長彎曲的木勺從木桶中舀出酒來,如一絲銀線般注進玉爵;又

    輕巧的打開鼎蓋,將紅亮的方肉盛進一個玉盤中,柔聲問道:“先生,這肉割得可算正麽?”

    衛鞅笑道:“割不正不食,那是孔丘一套。肉之根本,在質厚味美,何在乎方方正正的架式?”侍女嫣然一笑,“先生何以鍾愛趙酒?”衛鞅撫爵道:“趙酒以寒山寒泉釀之,酒中有肅殺凜冽之氣。”說完淡淡一笑,仿佛覺得不屑與語。侍女道:“先生,酒之肅殺凜冽,趙不如燕。”衛鞅驚訝大笑,“你?也會品酒?”侍女微笑著搖搖頭。衛鞅旁若無人的大飲一爵,慨然道:“燕酒雖寒,卻是孤寒蕭瑟,酒力單薄,全無衝力,飲之無神。趙酒之寒,卻是寒中蘊熱激人熱血。知酒者,當世幾人也?”竟是不由自主的撫爵歎息。侍女再行斟酒,做禮笑道:“先生慢用了。”便飄然離去。

    “敢問公子,可是宋國人?”鄰座一位白發老人注目遙問。

    衛鞅迴頭拱手,淡然道:“不,衛國人。”

    “公子不喜歡宋國人?”白發老人問。

    衛鞅揶揄的反問:“莫非老先生喜歡宋國人?”

    白發老人舉爵:“年輕人,我飲的正是宋酒,有何高見呢?”

    衛鞅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綿軟無神,與宋人如出一轍,不飲也罷。”

    老人爽朗大笑:“宋人為殷商後裔,深諳美食佳釀之道,所釀之酒,香氣醇和,普天之下,無可與之比擬。以人而論,宋國人不務虛名,崇尚實力,素有商戰遺風。公子如此蔑視宋人宋酒,不覺持論偏頗麽?”

    衛鞅大飲一爵,依舊是冷漠憂鬱的神色,“宋酒之淡醇,與宋人之錙珠必較,適成大落差。美食佳釀,若非顯示人之本色,皆為生僻怪異也。譬若生性好鬥,卻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豈非生僻怪異?前輩以為如何?”

    “此言尚算有理。那麽宋人呢?足下不以為商戰遺風,將使他們如龍歸大海一般麽?”

    衛鞅冷冷一笑,“前輩明鑒,方今大爭之世,遠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溫平時世。精於商道而疏於達變,非但不會龍歸大海,反之可能傾國覆沒。前輩且拭目以待,宋國滅亡之日,近在咫尺也。”

    老人撫須微笑,“宋國可以壽終正寢,宋人卻未必。放眼三千年,國人才能何曾於國運盛衰等同?宋人英華聰慧,不等同於宋國稱雄天下。魏國人才薈萃,亦不等於魏國終成大業。多少時候,恰恰相反。誠如衛國有公子這樣的英傑之士,不也是奄奄將亡之國麽?根由何在?足下深思可也。

    ”

    衛鞅默然沉思有頃,大覺老人話語中隱含著無限深意,不覺離席向前,肅然拱手道:“敢問前輩高名上姓?”

    白發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識。足下可願移樽共座?”

    衛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的拱手做禮,“前輩洞察深遠,以為當今天下何處可去?”此時俏麗侍女已經輕盈走來,將衛鞅的酒肉轉移安放到老人案上,又輕盈而去。

    白發老人:“若求醇厚凜冽,天下唯一處可去也。”

    “請前輩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遊。”

    衛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長案上寫了一個“秦”字,目視老人。老人點頭微笑。衛鞅沉吟道:“西方之國,中氣虛弱,內外交困,談何醇厚凜冽?不若魏國,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內即可大成。”老人依舊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國何曾用過一個?”衛鞅沉默,不由深重的歎息一聲。老人淡淡緩緩道:“況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變強。庸才在位,強可變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淪。由此觀之,豈可以一時強弱論最終歸宿?”

    衛鞅眼睛一亮,問道:“前輩以為,齊國氣象如何?”

    “老夫剛剛從齊國雲遊而來。齊國新近稱王,國王田因齊誌向遠大,築起學宮廣招賢才,氣象不錯。然則齊國舊根基素未觸動,齊王號令步履唯艱。老夫曾與齊王有一麵之晤,觀齊王之相,一方稱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則,總比秦國有底氣吧。”

    老人微微搖頭,“未必如此。且不說秦為久戰之國,亡秦難於登天。單以秦國新君論,即有越王勾踐臥薪嚐膽之氣概。櫟陽城新近傳聞,秦國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國恥碑,自斷左手三指,竟以鮮血塗寫國恥二字。此君宵衣旰食,勤政愛民,又兼剛毅果決,戰國以來卻是聞所未聞之國君。老夫觀之,隻怕秦國崛起就在今世。”

    衛鞅聽得怦然心動,正想發問,卻聞鄰桌議論喧嘩之聲大起。一個藍衫士人高聲道:“知道麽?魏王與齊王比國寶,魏王說國寶是夜明珠,齊王說國寶是人才!”一紫衣劍士接道:“夜明珠是國寶?魏國可就要完了!”另一竹冠士人道:“我看到齊國去。齊國辦了個稷下學宮,每個士子一所三進宅院呢,孟夫子都要去了!”那個劍士卻高聲道:“要去還是秦國,老子都曾在秦國講學布道呢!”又一個士人慷慨道:“六國分秦,你等不知道麽?秦國就要完了。那個

    秦國新君登位,竟然不準國人慶賀,不準鄉宴。你說那個國君登位不大賀三月?不準慶賀,分明就是無禮蠻夷之邦嘛!”有人唿應道:“對!不克己,不複禮,亡國征兆!”卻另有士子忿忿喊道:“克己複禮有何用?秦宮不誤農時,反倒蠻夷了?你們儒生就會不著邊際!一個窮國,老百姓吃西北風鄉宴哪?”又有人高聲嘲笑,“難怪孔夫子周遊列國沒人敢用?你們就講這種不吃飯的禮兒啊!”

    眾人轟然大笑。白發老人與衛鞅卻都沉默著。

    這時,一個紅衣士人走進,在侍女引領下坐於衛鞅鄰座。酒肉上案後,紅衣人自顧飲酒,偶爾看看鄰座的衛鞅和老人。衛鞅卻沒有注意此人,向老人拱手問:“敢問前輩治哪家之學?”老人笑道:“生性散淡,駁雜無長,談何治學?不若公子專精一學,躬行實踐。”衛鞅笑笑問道:“既是雜家,前輩對天下諸家有何褒貶?”老人朗朗笑道:“諸子百家,無根不生。適者生存,何須褒貶?”衛鞅笑道:“前輩高潔,卻未免過份出世了。”

    紅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對話,此刻轉過身來向衛鞅一拱手,笑問:“先生對前輩所答,似嫌不足,敢問先生對天下諸家有何褒貶?”

    衛鞅心中原本鬱悶,加之酒力衝擊臉泛紅潮,竟是頗為興奮。見紅衣士人有意論戰,便直抒胸臆道:“諸子百家,務虛論理者多,經世致用者少;懷古念舊者多,推動時勢者少;糾纏細目者多,緊扣大要者少。先生以為如何?”

    “妙!”紅衣人擊掌笑道:“三多三少。看來先生推崇創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對天下大勢可有高論?”

    衛鞅大飲一爵,竟是一泄胸中塊壘,“方今天下,戰國爭雄,諸侯圖存,是為大勢。爭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爭,卻不思根本之爭。是故爭而難雄,雄而難霸,霸而難王,終未有大成之國也!三十餘中小諸侯,或以守成圖存,或以依附圖存,或以斡旋圖存,若鄭莊公以小國求變圖存而成小霸者,竟無一國。以此觀之,中小諸侯難逃厄運,爭雄之戰國難有所成。先生以為如何?”

    一篇慷慨,竟引來廳中聚酒者引頸相望。紛爭之世,時世潮流的變化與每個人的歸宿息息相關,人們自然是倍加關心,但有議論便想聽個究竟。此刻見這個布衣士子出語大是不同凡響,士子商賈吏員人等便紛紛聚攏而來,自然圍成了一個大圈。洞香春侍女對此等情景習以為常,竟是從容的將每個客人的酒案就勢轉移,片刻間便形成了一個眾人聚酒論戰的氛圍。轉移之間便有人鼓掌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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