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的爭奪一樣。如今看來,他們竟是在細加揣摩,並沒有急吼吼爭搶。如何打破僵局?龐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遙遙拱手,恭敬的微笑道:“敢問楚王,魏王欲將秦國西南交由楚國處置,不知楚王肯接納否?”

    因為腦子裏車輪飛轉,楚宣王竟忘記了自己“王言必於後”的尊嚴鐵則,見龐涓問話直指預想目標,不由脫口道:“秦國西南麽,自當由楚國接納啦。然則秦國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六百裏,難道不分一勺羹與我大楚啦?”

    龐涓淡淡一笑,“茲事體大,請楚王與魏王麵商,楚國一定會滿意的。”

    韓昭侯冷冷道:“韓國四周沒有小邦可吞並,秦國的渭水腹地,理當全部由韓國接納。”

    齊威王“啪!”的一拍長案,“齊國距秦國千裏之遙,無意分秦寸土之地。然則魯國、宋國、薛國須得全境交由我齊國處置,魏國楚國不得染指。”這是公然向兩個最強的大國要價,舉座不禁側目而視。

    楚宣王大皺眉頭,搖著頭拉長聲調,“齊王耶,你的胃口太大啦。魯薛兩國姑且不說啦,宋國可是楚魏之間的地盤噢。”語氣詞極多的楚國話嗚哇啦成一片。

    齊威王田因齊終究年輕氣盛,衝動的臉扭成一種獰厲的笑,又是“啪!”的一拍長案,“楚王所言差矣!百年以來,楚國吞滅小諸侯幾多?二十一國!晉國幾多?十二國!其餘大國呢?齊滅四國,秦滅三國,越滅兩國。數一數,哪國胃口最大?楚國!”齊國話卻是聲沉語慢,字字如板上釘釘一般。

    楚宣王唰的冒出一頭大汗,一時竟被噎得反不上話來。

    半日沉默的燕文公卻悠然開口:“齊王這筆賬算得甚好。春秋三百年,恪守王製,未滅一國者,唯我燕國。今日會盟,卻不知列位何以報償?”

    趙成侯厭惡的向身旁銅盆中“啪!”的吐了一口痰,冷冷一笑,“三百年寸土未得,竟然也算得一個戰國?”

    燕文公向以六百年王族貴胄自居,自視極高,這種赤裸裸的嘲諷使他惱羞成怒,立時拍案而起,“趙種,休得欺人太甚!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燕國不堪,卻也是六百年安如泰山。趙國呢?區區五十年諸侯,有何資格對本公說三道四惡語相加?”

    趙種一陣哈哈大笑,“姬凡,別泛酸。趙氏子孫素來不吃祖上功勞,講究個赤手空拳打天下。有本事別找靠山,燕趙兩國堂堂正正擺戰場,看誰個安如泰山?上將軍以為如何?”誰都知道,燕國若非魏國長期庇

    護,可能早就被悍勇善戰的趙國活吞了。趙種麵向龐涓征詢,實際上顯然是一箭雙雕,嘲弄燕國,試探魏國。

    龐涓期望著這種爭吵,沒有五大戰國相互爭奪,魏國衡平天下的霸主地位就無從談起。

    所以他一直微笑著麵對爭吵,對他們開始的沉默感到好笑。見趙成侯話鋒向他,龐涓拱手笑道:“趙侯笑談了。六國會盟,親如手足。天下未定,自相酣鬥,豈不惹天下笑話?龐涓以為,今日大計,還是以分秦為要,那些蕞爾小國的存亡劃分,完全可另行商定。龐涓所言,乃魏王之意。諸位高見?”

    又是一陣沉默。龐涓所言的確有理,要在一次會盟中商定對三十多個小諸侯的分割,牽扯出來的數百年恩怨糾葛未免太過複雜,幾乎不可能人皆認可。然五國君主默認龐涓的更深理由,還不在於怕發生恩怨糾葛,幾十年幾百年打打殺殺都不怕,還怕宴會上麵紅耳赤?即或拔刀相向,又有何妨?誰都明白的更深的理由是,對戰國勢力範圍的劃分和消滅小諸侯權力的確定,僅靠一張羊皮盟約是根本不可能的。誰滅誰?能不能?完全要靠實力。這是春秋戰國四百多年曆史鑄下的鐵則,在這裏口頭爭吵最多出出氣,實在沒有實際意義。

    矜持尊貴的燕文公倒是先開了口,“列位,本公以為上將軍所言甚是,分秦大計是消除一個心腹大患,吞滅蕞爾諸侯則是毛發之疾。本公以為,秦國北部與林胡、樓煩相接的三百餘裏,當歸燕國所有。”

    趙成侯瞄一眼燕文公,大手一揮笑道,“趙國力薄,得秦國洛水以東、河水以西之二百餘裏足矣。”

    “韓國嘛,”韓昭侯愁眉苦臉的搖搖頭,“讓讓,隻要秦國腹心的渭水平川,其餘不計了。”

    楚宣王大搖其頭,“如何如何?隻給我剩下窮山惡水啦?不可不可,我還要渭水平川之東半,函穀關至驪山二百裏啦。”

    韓昭侯淡淡的,“楚王何其健忘?函穀關至華山,早已經是魏國土地了。難道楚王連吳起也記不得了?”

    “啊啊啊?這講了半日,分的不是老秦國啊。”楚宣王驚訝的攤開雙手。

    滿座轟笑。趙成侯高聲道:“哈哈,楚王想分秦穆公時的秦國啊。”

    龐涓向楚宣王拱手笑道:“楚王,秦國近百年來,土地萎縮,本次會盟,六國分秦,以秦國現有土地為本。”

    “真是啦。”楚王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好好好,我大楚就再讓幾分啦,秦國西部,涇水河穀三百裏加

    上啦。那裏給楚國養馬也滿好噢。”

    這一陣唯有齊威王始終沉默。秦國最西,齊國最東,中間相隔千裏之遙,分一塊飛地還不是別人的肥肉?所以齊威王對分秦話題毫無興趣,麵色冷漠,一言不發。對此龐涓豈能不清楚?他早已是成竹在胸,站起來環座拱手道:“諸位王公侯,分秦大計,六國有份,不能使齊國無所得益。魏王之意,齊國當得秦國二百裏土地。然齊國秦國相距遙遠,有地難立。為今之計,其餘五國各割地四十裏歸齊。趙韓魏與齊國不交界,就由楚國燕國各割一百裏歸齊,再由趙韓魏三國補足楚燕兩國土地。如此轉補,以求地利均得,諸位以為如何?”

    此言一出,齊威王頓感寬慰,炯炯有神的大眼掃瞄全場,看國君們如何應對?

    沉默有頃,楚宣王聳聳肥碩的肩膀,幹聲笑道:“好啦好啦,楚齊兩國手足睦鄰,割地一百裏情理之中啦。”實則楚宣王在一刹那間已經盤算清楚,楚國和齊國相鄰的幾百裏全是茫茫鹽堿灘地,隻生葦草不生糧,而魏國韓國轉補給楚國的土地卻隻能是相鄰的淮水平原。這一轉,就給楚國轉出一個小糧倉來,有此好事,不亦樂乎?

    燕文公卻是頗費躊躇,沉吟道:“衡平地利也是正理,燕國勉力而為吧。”他的艱難,也是因為太清楚而感到心痛。燕國與齊國相鄰地帶,全是濟水兩岸的湖泊魚塘和耕耘沃土,齊國屢屢求之而不得,兩國常常為此發生摩擦。而趙國魏國轉補的土地則隻能是老晉國北部的山地,顯然是得不償失。然則此次會盟是魏國盟主,魏王既然提出,燕國何能拒絕?沒有魏國這棵大樹,燕國可真是步履唯艱,想一想,不答應也得答應啊。

    楚國燕國既然表態,韓國趙國自是欣然唿應。龐涓向齊威王拱手笑道:“齊王意下如何?”齊威王爽朗笑道:“上將軍縱橫捭闔,斡旋得體,田因齊領受。”且不說燕國的一百裏沃土齊王求之不得,就是楚國的一百裏鹽堿灘,齊威王也另有想法。田因齊的勃勃雄心是覬覦楚國的,他看準了楚國是個肥大中空的鄰邦,終有一天齊國要吞滅楚國,而得地一百裏,等於齊國向楚國縱深靠近了一大步。鹽堿地雖不生五穀,卻是最好的戰場,憑誰說沒有價值?

    齊威王的表態,等於宣布六國分秦再沒有了異議。

    龐涓抱拳環拱,郎聲笑道:“如此,分秦大計已定,請各位君主盡興遊覽逢澤夜景,明日魏王一到,即行會盟大典。”

    四、分秦大計在會盟大典上敲定

    清晨,朝

    霞淹沒了逢澤山水的辰光,大梁城的南門隆隆洞開。

    魏國王室的全副儀仗整肅湧出,引來早在城外等候的大梁民眾的四野歡唿。當一輛光彩閃爍的青銅王車在三千鐵甲騎士之後轔轔駛出城門時,這種歡唿達到了山唿海嘯般的高潮。“魏王萬歲!”“六國盟主萬歲!”的唿聲漫山遍野,大梁城竟是萬人空巷傾城出動了。

    魏惠王興奮極了,他在高高的青銅車蓋下不斷向四野的民眾父老拱手做禮。自即位以來,他從來沒有想到民眾會對他如此擁戴。這種隆重盛大的夾道歡唿,三百年以來肯定沒有一個國君享受過,他的祖父魏文侯和父親魏武侯更是想也不敢想。究其竟,還是我魏罌功業宏大,使魏國在我手中鼎盛起來了。國富民強疆土擴大自不必說,單是這會盟六國分定天下,百年以來誰能做到?即或是春秋齊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諸侯”,能比得今日的六國會盟?齊桓公會盟諸侯還要打天子的旗號,六國會盟則視天子為糞土,完全是依靠實力安定天下,齊桓公能比麽?再說,六國會盟之後魏國將成為天下霸主,按上將軍龐涓的謀劃,六年內將逐一消滅六大戰國而統一天下。不,該是五大戰國了,秦國在這次會盟後就要被抹掉了。那時,我魏罌將成為一統四海的天子,魏國的民眾又該如何對我景仰擁戴呢?想到魏國和自己的煌煌未來,魏惠王猛然覺得眼前的紅色人海變成了匍匐跪拜的各國諸侯,六國宮殿在人海中漂浮移動,洛陽的周天子也在人海中向他顫栗跪拜;他的燦爛王車從他們身上碾過,飄飄的升向天帝的宮殿,他迴頭憐憫的望著大地上的芸芸眾生,竟有一絲戀戀不舍——大梁民眾太好了,也許做他們的主人比做天神還要神氣呢。

    “稟報我王,五國君主已在行轅外迎候,臣龐涓先行接駕。”

    龐涓?魏惠王揉揉眼睛,王車已經停在蒼茫葦草掩蓋的逢澤大道中,王車前站著一個頂盔貫甲的大將,一件大紅披風分外鮮亮,不是龐涓是誰?魏惠王從夢幻中猛然醒來,臉上卻還保留著醉心的笑意,“噢,龐卿嗬?你說何事?他們在迎候?些須小事了。大事如何?”

    “稟報我王,大事底定,臣已經與五國之君磋商成功。”

    “好!上將軍首功一件,請上王車,與本王同行。”魏惠王完全醒過神來,在高高王車上向他的上將軍伸出尊貴的手。

    龐涓在地上深深一躬,“啟稟我王,為臣當恪守禮製,伴駕而行。”

    “也好。”魏惠王一揮手,“車駕起行,會見諸君。”

    龐涓跳上自己的軺車,緊隨魏惠王的青銅王車之後,向行轅區浩浩而來。

    魏惠王在高車上了望,已遙遙可見行轅區外飄揚飛動的各色大纛旗,看來五國君主確實是在行轅外恭敬的迎候。戰國時期,陰陽家學說甚盛,各大戰國的旗幟顏色與服飾主色都是極有講究,有據而定的。講究的依據就是該國的天賦德命。陰陽家認為,任何一個王朝和邦國,都有一種上天賦予的德性,這種德性用五行來表示,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種德性。這個國家與王朝的為政特點,必須或必然的與它的德性相符合,它所崇尚的顏色即國色,也必須與它的德性相符合。惟其如此,這個國家才能在上天佑護下安穩順暢的運行。黃帝政權是土德,就崇尚黃色,旗幟服飾皆為土黃。夏王朝是木德,崇尚青色。殷商王朝為金德,其興起時有白銀溢出大山的吉兆,是以崇尚白色。周王朝為火德,先祖得赤烏之符,自然便崇尚紅色。當時天下對這種五德循環說無不認可,立政立國之初,便已經確定了自己的德性。七大戰國更是無一例外。魏國從晉國而出,自認承繼了晉國正統,而晉國是王族諸侯,當然是周之火德,魏國便承繼火德,旗幟服飾皆尚紅色。韓國也出於晉國,但為了表示自己有特立獨行的德性,便推演出木德,旗幟服飾皆為綠色。趙國亦出於晉國,卻推演出更加特殊的“火德為主,木德為輔,木助火性,火德愈烈”的火木德,旗幟也就變成了七分紅色三分藍色。齊國較為微妙,論發端的薑齊,並非周室的王族諸侯。且春秋中期以前的天下諸侯,尚沒有自立國德的僭越行為,所以薑齊仍然以天子德性為德性,旗幟服飾皆為紅色。即或稱霸天下的齊桓公,也是尊王的,自然也是紅色。但到了田齊時代,戰國爭雄,齊國既不能沒有自己的天賦德性,又不能從傳承的意義上接受火德,於是齊國推演出“火德為主,金德為輔,金煉於火,王器恆久”的火金德,旗幟服飾變成了紫色。其中惟有楚國是蠻夷自立而後被冊封,很長時間裏楚國是旗有五色而服飾皆雜,中原諸侯嘲笑楚國是“亂穿亂戴亂德性”。進入戰國,楚國便推演出“炎帝後裔,與黃帝同德”的土德,旗幟服飾變成了一色土黃。不過最為特殊的還是燕國。論本體,燕國是正宗的王族諸侯,承繼火德順理成章天下沒有非議。然燕國久處幽燕六百年,對周室王族不斷衰敗的曆史刻骨銘心,獨立之心萌生已久。燕國公族認為,先祖的火德已經衰敗,作為王族旁支後裔的燕國若承繼火德,這把火必然熄滅,要興盛,須反其道而行之,於是推演出“燕臨北海,天賦水德”,確定了燕國的水

    德。燕國之水是煙波浩淼的藍色大海,於是燕國的旗幟服飾就選定了藍色。在七大戰國中,惟有秦國沒有確定宣示自己的德性,但卻是舉國尚黑,令列國百般嘲笑,說秦國蠻荒之地不懂王化。秦國卻是不理不睬,依舊黑色不改,在戰國眼裏成了一個乖戾怪誕充滿神秘的西部邦國。

    行轅外,六國各色大纛旗在微微晨風中特別平展,旗麵上的國號大字在魏惠王的高車上清晰可見。每麵大纛旗下都整肅排列著本國的鐵甲騎士,五色繽紛,斧鉞生光。六國會盟,實際上也是六國軍容的無聲較量,國君們帶來的都是精銳禁軍,目下在行轅外全部展開,氣勢分外雄壯。五國君主高車駿馬,各自立於本國的纛旗下,東側是楚宣王、齊威王,西側是燕文公、趙成侯、韓昭侯。當魏惠王那一片紅雲般的車駕儀仗緩緩推進到一箭之地時,鼓號齊鳴樂聲大起,肅穆祥和,氣勢宏大極了。

    “聽見了麽?奏的天子雅樂!”趙成侯高聲向韓昭侯道。

    鄰車的韓昭侯淡漠一笑,“戰國了,《大雅》憑誰都奏,何足道哉?”

    趙成侯搖搖頭,對韓昭侯的遲鈍報以輕蔑的微笑。

    “大魏國大魏王駕到,五大國君參見盟主——!”司禮高亢的宣頌。

    五大國君在高車上一齊拱手高誦:“參見盟主——”

    魏惠王一陣衝動,連忙咳嗽一聲,莊容拱手:“列位君主,魏罌有禮了。”

    紅衣司禮高聲誦道:“盟主攜五大國君,入行轅——!”

    “列位君主請。”魏惠王拱手謙讓。

    “魏王盟主請。”五國君主也同聲拱手謙讓。

    宏大祥和的樂聲中,魏惠王的車駕徐徐進入行轅。五國君主緊隨其後,也徐徐進入了行轅。

    這時,龐涓的輕便軺車早已經駛出國君行列,與司禮大臣來到逢澤岸邊的祭壇下等候。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壇,依岸邊土丘搭建,雖然是臨時急趕,但在大梁城能工巧匠的手中卻也是非常的堅固雄偉。祭壇下,魏國的兩千鐵甲騎士圍成了巨大的環形騎陣,將祭壇圍在中央。按照春秋戰國的傳統,舉凡重大的諸侯會盟,一定要舉行祭天大禮,否則不能得到上天的庇護。但逢澤是一片大水,實在難以覓到一方祭天的高地。龐涓反複揣摩,獨出心裁,向魏王提出在逢澤岸邊水天共祭。龐涓認為,逢澤居天下四大名水之中央,聚河濟淮江之精華,實乃魏國之德水,自當與天相通。六國會盟祭逢澤,將使魏國逢澤變成和魯國

    泰山一般的聖地,魏國威德也將大昭天下!魏王極是受用,大為讚同。

    六國君主的車駕隆隆開到祭壇下時,朝陽下的逢澤水麵已是金波粼粼,壯美異常。三丈高的祭壇上五色旌旗獵獵招展,祭壇下煙波浩淼的逢澤一望無際的伸展開去,水天相連共一色,竟是分外的壯闊。黃鍾大呂奏起莊重肅穆的祭天雅樂,魏惠王踩著紅氈直上祭壇,竟絲毫沒有感到胖大身軀的累贅,三十六級台階竟然一口氣登了上來,連自己都覺得驚訝。這時,一個奇怪的念頭閃過心中——願上天佑護,使他在榻上折騰狐姬時也能如此輕捷。這個念頭很離譜,卻又很實在,他想到迴去告訴狐姬時她的嬌嗔模樣,不禁噗的笑了出來。正在這時,“啪!”的一響,翻卷飛動的五色幡旗的一角重重打在了他的臉上,就象一個被人響亮的摑了一巴掌!“罪過。”他的臉騰的脹紅起來,連忙向正中央長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開竹簡,高誦龐涓為他寫下的那篇長長的祭文。

    祭壇下五車並列,五國君主仰頭望著高高的祭壇,竟是不約而同的冷笑。

    “祭文完了?講了甚話?”趙成侯見魏王走下祭壇,忙問左手的齊威王。

    齊威王微笑,“迴去問問太祝,自然知曉。”

    “祭祀大禮成——!”司禮大臣亢聲高誦,君主們一齊迴過神來。

    龐涓軺車駛到,高聲拱手道:“請各位君主迴行轅歇息,午時會盟大典。”

    君主們迴到各自行轅並沒有休憩,而是不約而同的招來各自的謀士,琢磨龐涓昨晚公布的分秦謀劃,反複敲定利害得失,計議如何在最要緊的會盟大典提出被疏忽的重大問題。龐涓也向魏惠王詳細報告了五國君主的表態,分析了各種可能出現的要求,並一一提出了自己的對策。魏惠王十分滿意,大大褒揚了龐涓,而後又又飽飽睡了半個時辰,起來時精神分外健旺。

    正當午時,逢澤北山坡上的總帳在初夏的陽光下血紅鮮亮。三十六麵牛皮大鼓聲隆隆雷鳴,六通過後,會盟君主的各色車輛依次到達總帳行轅之外。

    總帳前橫排四輛兵車,車上甲士各持一方紅色大木牌,組成“六國會盟”四個大字。兵車左右各有三麵大纛旗,東側魏(紅旗)、楚(黃旗)、齊(紫旗),西側趙(紅藍旗)、燕(藍旗)、韓(綠旗)。六麵大纛旗之外,二百餘輛兵車組成環形車陣圍繞著行轅總帳。環形兵車的中央,由八輛兵車排成一個巨大的轅門。轅門入口處,六排六色持戈甲士列成縱深甬道。道中紅氈

    鋪地,直達總帳深處。總帳入口處有一方樂隊肅然跪坐,守鍾抱器,端嚴異常。

    總帳中,六張王案擺成一個方形結構──北南各一,東西各二。北麵的王座高出平地三尺有餘,非但造型宏偉,而且鑲滿珍珠寶玉,豪華輝煌。與之相對的南麵王座高出地麵二尺許。其餘四案均貼地而設。每張王案上均有兩隻銅鼎熱氣蒸騰。二十四名侍女分為六組六色,分列於六案之後。此時帳中六坐皆空,氣氛靜謐肅穆。

    大鍾轟鳴六響,正是午時首刻。轅門入口處,紅衣司禮大臣悠揚高宣:“韓國韓侯到──燕國燕公到──趙國趙侯到!”

    鍾鳴樂動。禮賓官引導著韓昭侯步入轅門。他依舊身著綠色大布袍,頭戴一柱青竹冠,似凝重又似愁苦的悠悠而來,雖在豪華的場麵中顯得寒素注目,但卻坦然自若,目不斜視,直入大帳。

    相繼跟進的是燕文公,瘦削的臉上三綹長須,藍色大披風,頭頂一柱高高的藍玉冠,一派老貴族的矜持氣度。他踏著極有節奏的步伐,有意與前行的韓昭侯拉開距離。

    再次跟進的是趙成侯,一領紅藍披風,一頂高高玉冠,連鬢胡須,氣度威猛。他是六位國君中年齡最長、掌權最長的長者,在甲士甬道中信步而行,隨意打量著甲士的服飾兵器,嘴角永遠流露著輕蔑的笑意。

    樂聲稍停,三位國君被禮賓官引導入座。韓昭侯坐於西側末位,燕文公坐於西側首位,趙成侯坐於東側末位。燕文公對與之並座的韓昭侯側目一瞄,輕蔑而又無奈的閉上眼睛。趙成侯則對相鄰虛空的首位嗤之以鼻,仰臉望著帳頂。唯韓昭侯平淡似水,肅然端坐。

    這時,轅門入口處的司禮大臣突然提高聲音:“齊國齊王到──!”

    年輕英挺的齊威王身披紫色大披風,頭戴沒有流蘇的天平冠,腰係長劍,大步穿過甲士甬道。帳口禮賓官未及引導,他已徑自走到東側首位入座,將長劍摘下,橫置案頭。先入三君的目光一齊瞄向齊威王,含義不同的淡淡微笑。

    轅門入口處的司禮大臣又是高亢宣誦:“楚國楚王到──!”

    四名黃衣壯漢用狀如滑竿的抬椅,抬進肥大壯碩的楚宣王。他那肥碩的大腹凸出在扶手之上,雙手不斷在肥腹上撫摩。一頂黃色無流蘇的天平冠下,肥臉上細汗閃亮。椅旁隨行兩名侍女,不斷用精致的大圓綢扇向他送風。今日祭壇下,他見魏惠王威風十足風頭出盡,心中很不是滋味,揣摩會盟大典時要來一番非同尋常的氣度,否則顏麵何存

    ?於是就有了這“非走”入帳的傑作。帳口禮賓官引導抬椅入帳,被龐涓早已經分派好的四名壯漢抬扶入南麵王座。兩名纖細的侍女輕盈的跪坐兩側,時緩時急的搖動綢扇。楚王轉動肥頸,打量四國君主,情不自禁的大笑拍案,悠然道:“會盟大典,盟主何在啦?”

    先入四君對楚宣王的乖張做作不約而同的顯出蔑視。趙成侯和齊威王同聲大笑,燕文公矜持的皺著眉頭嘴角抽搐,韓昭侯則不屑一顧的轉過頭望著大帳入口。

    司禮大臣突然拔高了嗓音:“大魏國大魏王到──!”

    在宏大的樂聲中,身著軟甲披風的龐涓和一員頂盔貫甲的大將,護衛著健壯而又略顯肥胖的魏惠王緩步而來。精神飽滿的魏惠王身著一領大紅披風,頭戴一頂前後流蘇遮麵、鑲嵌一顆光芒四射寶珠的天平冠,臉色凝重,目不斜視。禮賓官連忙趨前引導魏惠王進入正北王座,兩員大將侍立於後。

    五國君主座中一齊拱手,“參見盟主魏王。”

    魏惠王自信平淡地點頭受禮,環視全場有頃,右手一伸,“列位,這位是六國會盟特使,我的上將軍龐涓,列位想是很與他相熟了。本盟主命龐涓上將軍為會盟大典之掌筆大臣。”

    東側的龐涓肅然拱手:“龐涓參見五國君上。”禮罷,即走向魏惠王主案右前方擺有筆硯羊皮的長案前入座。

    魏惠王左手一伸:“這是我的王弟公子卬,本盟主命他為會盟護軍。”

    西側大將挺胸拱手:“魏卬參見五國君上。”禮罷,傲慢冷漠的持劍肅立於魏惠王身後。

    五國君主相顧探詢,卻都是不動聲色,麵色矜持。

    司禮大臣高聲宣誦:“六國逢澤會盟,盟主開宗──!”

    魏惠王輕輕咳嗽一聲,氣度威嚴地開口:“六大戰國會盟,磋商有年,終歸同心。會盟之宗旨:罷兵息戰,安定天下。安定方略之大要有三:其一,六國盟誓,互不為戰,若違盟誓,五國共討;其二,議定六國邊界,並劃定諸侯小邦的處置歸屬;其三,六國分秦,首定西土。本盟主以為,分秦為當務之急,其餘事項若有爭端,可徐徐圖之,不知列位意下如何。”講完環視全場,並向司禮大臣示意。

    司禮大臣高宣:“盟主開鼎,鳴鍾──!”

    鍾聲悠揚而起。魏惠王雙手伸出,肅然搬下案上食鼎的鼎蓋,“鍾鳴鼎食,禮儀之要。列位請開鼎暢飲。”魏惠王微笑著伸手做請。五位國君肅然開鼎,熱氣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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