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母說話時,長籲短歎,又是疼惜,又是憐愛。

    衛若蘭靜靜聽完,麵無表情地道:“此事與孫兒有什麽相幹?”此時受不了流言蜚語的困擾,當時何必任由父母放出流言來逼迫自己就犯?

    既出此招,便該承受後果。

    衛母一呆,旋即道:“蘭哥兒,你怎地越發冷心無情了?便是個外人,聽說你姐姐這樣的命運,也會掉幾滴眼淚可憐她錯付了一番心意,險些送了性命!你在這裏冷言冷語,叫你姐姐知道了,豈不愈加傷心?”

    她的擔憂終究成真了。

    這一二年衛若蘭愈加得寵,雖然因年紀小並未往上升職,但從每年節禮中得到的豐厚賞賜可以看出長泰帝對他的倚重。

    隨著衛若蘭的得勢,衛伯則愈加不受重用,也隻一個爵位體麵,不致叫人小瞧。

    因此,衛母嘴裏說衛若蘭對程婉之冷心無情,心裏又何嚐不是埋怨衛若蘭對衛伯的冷心無情,他在長泰帝跟前的分量那麽重,竟然不知道說些生父的好話兒,舉薦生父得一個體麵的差事,重振衛伯府之威。

    衛若蘭淡淡一笑,道:“自作自受四字道盡矣。流言蜚語是程家放出去的,沒達到目的就來埋怨孫兒冷心無情?孫兒何辜?隻因孫兒不肯隨他們的心意,所以便是無情無義?程家尚且不愛惜自家小姐的名聲性命,指望孫兒以德報怨作甚。唯一以德報怨的法子就是如他們的心意,偏生孫兒立誓,婚姻大事事關終身,寧缺毋濫。”

    衛母聽了,愈加憂心,無奈地低語道:“你好歹看在從小兒一處頑的份上,救你姐姐一救。我自知你無辜,可你姐姐也是無辜的孩子,難道非得眼睜睜地看著她死?”知道衛若蘭得長泰帝的金口玉言,衛母也不敢強逼他迎娶程婉之,唯有以情動之。

    衛若蘭唇畔的淡笑化作冷笑,臉上如罩寒霜,斬釘截鐵地道:“孫兒沒有落井下石,已是慈悲之至。便是死了人,那也非孫兒之過,孫兒並無絲毫歉疚。”

    麵對程家這樣的威脅,就是不能心慈手軟。

    心軟的下場就是八抬大轎迎娶程婉之為妻,莫說他已有意中人,正在籌謀如何提親,便是沒有,他也不會拿自己的終身大事來成全別人。

    衛母愣了半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滴淚道:“可憐了你姐姐這麽一個花朵兒似的女孩子,今年才十五歲,生得那般體麵模樣兒,尋了一迴死叫下人撞見了才救下來,倘或下一次沒看見呢?我隻道你會念著姐弟情

    分援之以手,誰知竟是我想錯了。”

    衛若蘭閉口不言,一點兒反應都沒有,衛母之語他隻當清風過耳。

    衛母悄悄覷了他一眼,見他始終無動於衷,心知侄兒侄媳等人的心思落空了,她也不想因衛若蘭之故得罪長泰帝,就此作罷。

    衛母活了這麽大的歲數,經曆的風風雨雨不知凡幾,心裏明白皇家是最講究規矩禮法同時也是最沒有規矩禮法的地方,富貴貧賤都在聖人的一念之間,他抬舉誰就意味著誰前程似錦,他厭惡誰不必出口就有許多人爭先恐後地搜羅誰的罪名,令其沒有翻身之地。

    “你的事我是不用操心了,是好是歹都由你的意。”衛母迅速轉移話題,一身落寞,“隻是可惜了你大伯,他原有一腔抱負,偏生時運不濟,丁憂三年,軍裏好不容易才執掌到手的大權都落在旁人的手裏了,隻他管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摸不到正經大事的邊兒,聖上也忘了他。我記得你爺爺有些舊部也在京郊大營內,你和他們有來往沒有?”

    衛若蘭忽然有些明白衛母叫自己過來的用意了,估計她老人家是想讓自己請那些舊部對現任的京郊大營之主將陽奉陰違,然後舉薦衛伯上位。

    心下思忖片刻,衛若蘭不動聲色地道:“他們雖是祖父的舊部下,但如今都是有品級的武將了,比孫兒品級高的不知有多少,況且孫兒未曾從軍,他們並不服孫兒,隻是有些平常的來往,亦無法左右軍中的大事,幫伯父爭奪大權。”

    衛母忙道:“便是不能左右,好歹跟他們說一聲,照應你父親一些兒。或者你有本事,在聖人跟前舉薦你父親任一營將領,統帥千軍。”

    衛若蘭莞爾一笑,道:“孫兒若有此能為,何至於從侍衛出身?想必祖母不知,祖父臨終前曾經叮囑過孫兒,無論孫兒從軍與否,都不要和昔日舊部下談論軍中要事,也不得依靠祖蔭,指示他們依從自己的心意為所欲為。因此,這些年孫兒和他們來往隻說私情,不談公務,就怕讓別人知道孫兒野心勃勃,意欲掌控軍中。”

    凡是從軍出身權柄顯赫到在朝中占據舉足輕重之位的武將,都怕聖人行兔死狗烹之事,略聰明些的都會在國無戰事時退步抽身,放下大權享清福,以免為上麵所忌憚。

    衛老太爺大約瞧出了幾分眉目,不讓衛若蘭投身軍中做一唿百應之事。

    從前衛若蘭年紀輕不明白,為何有軍中的人脈卻不肯好生謀劃前程,如今看了紅樓夢,又知長泰帝的心思手段,衛若蘭自然不會

    自尋死路。他知道,一旦太上皇駕崩,朝內朝外勢必是一場無聲的腥風血雨,這麽說的原因是他清楚長泰帝沒有心狠手辣到不是自己人就殺之後快的地步,隻會選擇罪有應得的人下手,至於未曾作惡的可能隻是將之調離要職。

    衛老太爺依舊讓衛若蘭和舊部以人情來往的原因則是,如若衛若蘭有一天從軍,多少能得到一些照應,不至於軍中無人成為送死的小卒子。

    瞅著祖母的霜發蒼顏,這麽大年紀還一心一意地為衛伯打算,衛若蘭低聲道:“以伯父的爵位來講,如今已經極好了,不必在軍中和人爭權奪利。須知,咱們這樣的百年世家,頹勢漸露,反倒無力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理應退後一步,轉為守成之勢。”

    不獨賈史王薛四家,其餘王公之家都有這樣的毛病,不過是或重或輕。倘若有能力倒還罷了,偏生沒能力還占著高位,其家人皆倚仗權勢,無所不為。

    衛母沉默不語。

    大概這是許多老人的通病,明知毛病卻不肯治療,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衛若蘭心中對衛伯自無尊敬之意,但衛家畢竟是祖父留下來的衛家,家族之榮,在於每一個子孫,難以做到冷眼旁觀。

    衛三嬸忽然從外麵走進來,人未進屋,聲音先到,乃雲:“老太太,程家的大太太帶著一群人氣衝衝地趕過來了。我先過來跟老太太說一聲,好歹叫蘭哥兒避避,我瞧著她的模樣竟是來尋蘭哥兒的晦氣,故選在蘭哥兒休沐之日過來。”

    衛三嬸不掌家不理事,隻管他們三房一幹事務,兼衛若蘭心性平和,待他們三房和大房無異,因而養成了愛湊熱鬧的性子。

    衛若蘭站起身對她行禮,道:“多謝三嬸的通知,侄兒卻不怕他們。”

    衛三嬸站住腳,想了想,拍手笑道:“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他們家的女兒尋死覓活,那是他們家的事情,他們家先前傳出流言來就該想到一旦達不到目的會是這樣的結果,和蘭哥兒你有什麽相幹?你又不曾逼程大姑娘去死!”

    一語未了,程太太已經進來了,聽了她這番話,火冒三丈地道:“這是什麽話?難道我們婉兒就該死不成?”

    在衛伯府,衛三嬸認為最值得她巴結的人就是衛若蘭,自己兒子都沒誌氣,也就是尋常紈絝,鬥雞走狗為樂,有人庇佑他們不受達官顯貴的欺淩即可,橫豎他們有自知之明也不會跑去欺男霸女,做違法之事,因此她處處護著衛若蘭,高聲道:“我又沒說程大姑娘該死

    ,我說程大姑娘尋死覓活是你們家的事情,難道錯了?流言不是蘭哥兒放出去,蘭哥兒起先也無意和你們家結親,你們為了逼他答應,行此昏招,怨得誰來?”

    衛三嬸挽了挽袖子,冷笑道:“我平時最瞧不起你們這樣的算計,算計不成就是別人的罪過了,怎麽不想想自己打的是什麽主意?更可笑的是,世上有一幹人明知被算計了,卻因為清白二字受世俗束縛不得不忍氣吞聲接受結親,殊不知越發助長了你們這些人的算計。我就讚同蘭哥兒的意思,死與不死都是你們自己家作的,和他不相幹!”

    程太太說不過她,掉頭看向衛若蘭,怒聲道:“蘭哥兒,這是你的意思?你竟真的這樣無情無義,看著婉兒去死?”

    衛若蘭冷漠地道:“府上散播流言逼迫我時,怎麽就不想著情義二字?”

    程婉之也跟著母親過來了,薄棉鬥篷裹著瘦削的身子,原本豐潤的臉頰如同失了水的花瓣,黯淡無光,聽了衛若蘭的話,她身形顫了顫,一臉絕望,張口卻無言語吐出,皆因她自縊時傷了嗓子,須得幾日方能痊愈。

    衛若蘭正眼也不看她一眼,徑自對衛母道:“祖母,孫兒心意已決,如今教孫兒讀書的先生,以及孫兒奉旨收的徒弟都在別院等著孫兒,孫兒先行告退。”

    衛母擺擺手,同意了。

    程太太尖聲大叫道:“不準走,衛若蘭,你今兒非得給我們一個公道不可!”

    衛若蘭猛一抬頭,目光如電,渾身氣勢大放,逼得程太太倒退兩步才站穩,頓時臉色慘白,眼睜睜看著一句話都不說的衛若蘭揚長而去。

    隻有衛三嬸明白,衛若蘭是懶得和這些愚人說話。

    顧忌衛母,衛三嬸不好表露出笑容,可她也不想饒了程家這些人,眼珠子轉了轉,伸手拉著程婉之的手,感慨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這丫頭既可憐,又可恨,明知傳出流言不妥卻依舊順從而為,怕是當我們蘭哥兒是那些不得不忍氣吞聲的人了罷?可惜我們蘭哥兒不是。你是死是活,便是去衙門打官司,鬧到天上,也沒人說蘭哥兒的錯!若我是你的父母,趁早兒遠離京城,你不僅有了活路,還能依舊嫁人生子,橫豎你也就是在京城裏沒了名聲,人物未損絲毫,而且路途遙遠,通信不便,誰也不知這些流言蜚語。”

    衛母接口對侄媳道:“是這麽個理兒,蘭哥兒是拿定了主意不肯迎娶婉兒,你們為了婉兒想,就不該來鬧事,而是送她遠離京城。外地便是有人聽了幾句閑

    話,你們就說是兩家結親不成,有人陷害婉兒不就完了?橫豎別人也不知是你們放出來的流言蜚語。”

    程太太和程婉之母女二人聽了,知道兩家聯姻再無可能,遂低頭沉思。

    衛三嬸道:“依我說,這事兒趕早不趕晚,你們越來鬧,越叫別人笑話婉兒,倒不如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流言蜚語就會漸漸消停了。”

    雖然衛三嬸不在意程婉之是生是死,但世人不這麽想,倘若程婉之真的死了,少不得就有一些人跳出來伸張正義,顛倒是非,或是同情程婉之,或是指責衛若蘭,或是說他無情無義,辜負了一個閨閣千金的深情厚意,或是雲他逼死了程婉之。

    以訛傳訛,名聲有礙。

    衛三嬸最明白世人的想法了,不管善惡是非,他們永遠同情最弱的一方,就像從前衛伯把衛若蘭出繼了,世人同情沒有資格繼承爵位的衛若蘭,指責衛伯沒有人父之慈,偏心繼室次子;但是如今衛伯官場上不如意,而衛若蘭卻是長泰帝跟前的紅人,極得恩寵,立刻便有許多人同情衛伯,痛斥衛若蘭無情無義,不肯幫襯生父。

    程家老大程昱舍不得自己在京城的基業,如何願意遠離?獨程太太心疼女兒,忙忙地打點行李,安排心腹,送她去杭州老家,免受流言蜚語之擾。

    程家之事就此了結。

    衛若蘭本就不曾放在心上,亦不打聽程婉之命運如何,利用休沐時機,一麵讀書,一麵教門下弟子習武,日子過得格外充實。

    薑華因祖母大壽請了幾日假,衛若蘭更覺自在。

    不想,休沐的第七日一早,薑華哭喪著臉出現在他家門口,彼時天尚未亮,門沒開,他就蹲在大門口撓門,既不叩門,也不出聲。

    衛若蘭早起練完拳法,練習輕功時在屋頂盤旋,不妨瞧見了這一幕,心裏一陣好笑,他想看薑華到底想幹什麽,故意不作聲,甚至吩咐門房晚些去開門,直到薑華蹲得腿腳發麻以頭撞門,才示意候在門邊許久的門房開門。

    薑華沒料到門就這麽開了,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個跟頭,幸而被門房拉住。

    見到站在前院的衛若蘭,薑華高唿道:“師父,師父,快救救徒兒!”

    衛若蘭問道:“怎麽了?誰欺負你了?”較之前麵十二個少年老成的徒弟,習武以後的薑華很快就露出了本性,淘氣異常,常捉弄師兄們,被他狠罰了幾迴才略好些,薑華此時匆匆忙忙地跑過來,撓門蹲等,渾然沒

    半分世家子弟的清貴。

    薑華撓了撓頭,道:“昨兒是祖母大壽,家裏來了好些親戚,遠道而來,暫時在我們府裏住些日子再迴去。誰知,姑奶奶家和姨奶奶家早十年就是破落戶了,平時連臉麵都不要,靠奉承祖母過活,這一迴來祝壽,見到了我,他們幾家的表姊妹各出奇招,可苦了我。幸虧我和師兄們都聽說了師父被人算計的事情,於是我麵對她們或是在我跟前摔倒、或是在我跟前假裝崴腳等我去搭救的行為,我都不理論。”

    尤其他姑奶奶家的表姐打聽到自己早起常去花園裏練武,今兒就故意把丫鬟仆婦趕離身邊,假裝路過,然後失足落水,沉沉浮浮,嬌聲大唿,等他去救。他長於江南,確實精通水性,但是男女授受不親,他也不想看到表姐濕衣裹體之狀,免得被賴上,就遠遠走開了。

    當然,他薑華心地純良,不是那麽無情無義的人,於是去上房請安時,順便告訴了陪祖母說話的姑奶奶,讓她趕緊打發婆子去水裏撈人。

    薑華哼了一聲,道:“沒想到,姑奶奶說我沒有人情味兒。”

    衛若蘭聞聲大笑,其他十二個弟子也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問道:“小師弟,這麽冷的天,水涼得很,你沒去救,又耽誤了那麽久,人淹死了沒有?”

    薑華沒好氣地道:“那水池隻有兩尺來深,十來歲的姑娘陷進淤泥裏水也沒沒過脖頸。”那幾家的姑娘都不是傻子,她們想的是榮華富貴,可不會真的跳進深水池裏等救命,恐怕沒等到救命的人趕過來,自己就真的沒命了。

    衛若蘭笑道:“那你讓我救你什麽?”

    薑華想了想,道:“收留徒兒在這裏住幾日,徒兒不迴家了,祖母也是這個意思,免得她們一個個像狼見到肉,眼裏冒綠光,我就是那塊被她們垂涎欲滴又相互爭搶的上等好肉!”

    衛若蘭點頭答應了,隨即問道:“倘若你不得已碰到了你那些表姊妹,該當如何?”

    薑華嘻嘻一笑,道:“徒兒將會效仿師父,她們自作自受,是生是死都和我不相幹。而且我祖母和娘親心裏明白得很,那些姊妹們可配我不上,也沒想過從親戚家挑選。我祖母向來疼我母親,對我二嬸卻不假辭色,就是因為二嬸賴上了二叔,二叔不得不娶,以致早逝。”

    衛若蘭倒是想起了這段久遠的故事,也是聽人說的。

    薑華的二叔薑護少年英才,亦是皇後的二兄,他原本已有了談婚論嫁的人家,剛提了親女方的祖母就死了,親

    事暫擱,兩家約定等出了孝再過禮。不想太上皇母族白家的一個小姐瞧上了薑護人物風流,談吐雅致,在上元節時借賞燈人者眾多的情況故意撲到薑護懷裏,又假裝崴傷了腳緊拉著薑護不放,後來尋死覓活,鬧得太上皇都出麵了。

    那時皇後尚未嫁進皇家,而薑老太爺亦不在京城,雖有薑老太夫人以及薑公、薑老夫人滿口的不同意,但是太上皇親自下旨賜婚,薑家不得不從。

    原本和薑護談婚論嫁的少女被白家逼得自縊身亡,薑護成婚之時也曾尋死,被發現了沒有死成,但婚後日漸消沉,不足三十便鬱鬱而終,沒留下一兒半女。可笑的是,薑護成親後不與妻子同房,世人便都指責他不善待嫡妻,說他既然娶了白家小姐為妻,就該善待她。

    薑家失去一雙佳兒佳婦,恨極了白家小姐,他們拿太上皇沒辦法,可是卻拿出了許多當時逼迫薑護就犯的世俗規矩,死活不放白小姐另嫁,如今白小姐還在薑家守寡受氣。

    所以,衛若蘭愈加堅定心思,絕不會受這等行為的威脅。

    薑華暫住衛家別院,和十二位師兄一同讀書習武,衛若蘭徑自進宮當差,轉眼間進了十月,距離黛玉出孝日期越來越近,而榮國府忽然來了幾家客人,皆遠道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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