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離開後,丫鬟仆婦收拾好房間,黛玉便立刻換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麻衣孝服,白頭繩鬆鬆地挽著頭發,唯鬢角簪了一朵白絹重瓣菊花,渾身上下再無一絲一毫的飾物,身邊仆從亦換素服,然後請出林如海和賈敏的靈位,設立於大殿案上,供上瓜果香鼎。

    虔誠地祭拜完父母,黛玉方鄭重謝過老住持並廟中已見過的幾位僧眾,懇請他們從八月二十七日的父忌起始,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為父母超度。

    而她,則從今日起齋戒。

    老住持無有不應。

    和薑嬤嬤一起隨黛玉出門的劉嬤嬤恪守職責,不忘監督婆子取出王老太醫前幾日才配出來的藥材借山廟的鍋灶燉藥膳、熬藥湯,給黛玉調理身體。當然,他們身處山廟之中,藥膳中選取了無葷腥的方子,凡有葷腥的暫且不用。

    劉嬤嬤明顯能看出黛玉的身體較往年強了不少,雖仍是西子之姿,卻已減氣虛之弱,又添血色之潤,這才用了不到半年,隻要繼續調理,及笄之年定會病態盡去。

    因廟中僧眾皆是方外之人,十二位僧人中有十一位年過花甲,修行高深,不必避諱,且無旁人上山,處處寂靜,唯聞鳥鳴,黛玉除每日祭拜父母外,在房內或是抄寫經文,或是讀書習字,或是走出山廟,玩賞山中秋色,宛如離了金絲籠的雀兒,天高任飛,無憂無慮。

    經廟中僧眾的同意,黛玉拎著小小巧巧的一個竹籃,徘徊於牆外園內,采摘垂枝上累累的石榴果,迴首看向山腳,感慨道:“長年累月鎖於深閨,哪知天下之大?萬物之奇?”

    劉嬤嬤和薑嬤嬤互看一眼,麵帶微笑。榮國府忙著建造省親別墅,推倒了舊花園,另外占了賈赦東院的舊園子以及寧國府的部分地方,如今忙著安插器具,仆從來來去去,姑娘在賈母小小一座院落中十分拘束,難怪來山廟後有此一歎。

    黛玉歎完,不覺想起林如海的諄諄教導。

    莫要一味遵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便是無人帶領,也要自己想辦法出去走一走,或是應酬,或是交際,或是遊覽於山水,或是寄情於草木,結交一二知己,唯有如此,方不致眼界狹窄,隻顧著在小小宅門內與人爭閑氣。

    焉能辜負老父的一番苦心?黛玉心思愈加堅定。

    忽見不知從何處飛來幾隻灰撲撲的麻雀兒、紅嘴綠背的鸚鵡兒,還有幾隻畫眉和一群頭頂高冠黑白相間的鳥兒,在幾株石榴樹上騰挪跳躍,或是啄食枝頭上石榴皮裂處的石榴

    籽兒,或是躍至旁邊梨樹上啄開梨皮,食其果肉,一群不同種類的鳥兒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偶爾還能見到幾隻灰兔從草間穿過,聞得幾聲野雞長鳴。

    黛玉在榮國府養著的兩隻鸚鵡此次出門不曾帶來,此時見到幾隻生於山野的鳥雀,感到十分親切,忍不住伸手摘下一個熟透的石榴,未放在籃內,反而就著裂口將皮輕輕剝開剔下石榴籽兒托於掌上,點點紅籽,既有鴿血之紅,又有水晶之透。

    衛若蘭獨自一人飛身攀登而上時,就看到這樣一幅景象:

    山廟外麵開辟的菜園子裏黃花簇簇,碩果累累,猶有不敗的婆娑綠葉點綴增色,置身其中的姑娘素衣勝雪,烏發潑墨,幾隻頗有靈性的鸚鵡在她頭頂盤旋,緩緩降下,或是落於她的腕上啄食紅籽,或是棲於她的肩上口銜白菊,又或者停於她的腳邊爪撓素裙,又有一隻性子急的箭一般地衝入籃內,迫不及待地去啄尚未剝開的石榴。

    衛若蘭未曾料到這破敗的山廟居然有香客前來,而且是閨閣千金,一瞥之下,便知自己唐突了,急忙停步轉身,連連致歉。隻是這一瞥亦讓他記住了那位林間姑娘的形容,仙姿浩然,靈骨超逸,其風流嫋娜,不似人間客。

    黛玉一呆,乍見外男出現,頓時蒼白了臉色,以水袖覆麵,匆匆步入廟內。

    劉嬤嬤和薑嬤嬤並紫鵑雪雁澄碧等人麵麵相覷,隻覺得十分懊惱。早知如此就該安排太監巡山,偏生選擇此處做法事就是因為劉嬤嬤知道這裏經年不見香客蹤跡。此時後悔已是無用,劉嬤嬤瞪了一眼隻餘下背影給她們的衛若蘭,一幹人尾隨黛玉而去。

    山廟非他們所有,自然不能怪有其他香客上山。

    衛若蘭側耳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直至消失,方才轉過身來,園內黃花碩果依舊,卻無佳人蹤跡,唯餘地上點點殷紅如血的石榴籽兒,被幾隻留在外麵的鸚鵡爭相啄食。

    衛若蘭心中掠過一絲悵然。

    “阿彌陀佛。”一聲蒼老渾厚的佛號驚醒了沉思中的衛若蘭,他抬頭看到一位老僧緩緩地從廟內走出來,身形高瘦,麵容清臒,稀疏的長須已及胸,頭頂有一塊早已愈合多年的傷疤,正是舅父口中所說的百苦大師,這座山廟的住持。

    衛若蘭恭敬行禮,道:“小子衛若蘭,拜見百苦大師。”

    百苦大師目露一絲詫異,卻不記得自己見過他,遂問道:“檀越識得老衲?”

    “小子常聽舅父提及大師,說大師佛法高深,修為

    精湛,不沾染紅塵氣息,是真正的得道高人,因此命小子來借住一段時日,聆聽佛音,化解胸中戾氣。”衛若蘭說到這裏,不禁苦笑一聲,“如今看來,廟中已有貴客,小子怕是不能借住了。”

    雖然佛祖眼裏眾生平等,但是塵世中人卻得守男女之禮,不然也不會發生達官顯貴倚仗權勢,每逢眷屬上香打醮之時就驅逐寺廟內其他香客的事情了。

    衛若蘭來這裏是忽然起意,沒想到廟中竟已有女客。

    昨日是團圓之節,晚間一家子在園中賞月,共聚天倫之樂,酒過三巡,衛父忽然提起九月皇家打圍,決定帶衛源前去一試身手。跟隨皇家打圍的世家子弟是有數的,身上無職的世家子弟多是隨長輩而行,啟程前還得報名,不經盤查,便是世家子弟也進不去鐵網山,更別提在聖人跟前露臉了。若僅是如此倒還罷了,衛若蘭本就感受不到父之嚴母之慈,亦不曾有所期盼,不想衛父卻說夢中得佛祖指點,讓衛若蘭去寺廟裏跪經一個月,替父母祈福。

    衛若蘭氣怒交集之下,一時之間想不到解決的辦法,陳麒便想到了鐵網山的山廟,令他前來,自己另外想法子將他安插在隨行的世家子弟之內。

    百苦大師想了想,道:“令舅是戶部陳大人?”

    見衛若蘭點頭稱是,百苦大師臉上帶了點笑意,“檀越裏麵請。紅塵內外人人皆平等,區區山野小廟,達官顯貴來得,布衣百姓亦來得,男客來得,女客亦來得,隻需不撞見不同院不窺探,便是守禮。檀越有心,亦是明理守禮。”

    山廟雖小,到底也有數座禪院,各有間距。

    “既如此,小子恭敬不如從命。”衛若蘭掩住胸臆之間的一縷竊喜,“小子將跟來的小廝打發迴去,以免在廟內淘氣。”

    說話間,四個小廝氣喘籲籲地爬了上來,或背包袱,或負弓箭,或牽駿馬,皆未空手。

    衛若蘭留下駿馬和東西,果然把人都打發下山去了。

    栓好馬,行進正殿,望見案上所設之靈位,衛若蘭驀地驚異出聲,在百苦大師目露疑惑的情況下解釋道:“小子曾得林大人一番指點,此時忽見林大人之靈位,自然驚心。莫非,廟中貴客便是林大人家的女公子?”那麽自己撞見的姑娘不就是林黛玉?不愧是世外仙姝。

    百苦大師搖頭道:“未通名號,老衲亦不知客人為誰,隻從亡者知其姓林。”

    黛玉替父母做法事,乃是追思其恩,祭拜其靈,沒有顯擺家世權位的

    意思,更不曾提及亡父有何功德於世,而百苦大師久居山野,亦不知林如海其人。

    衛若蘭略一思忖,便即明了其中深意。

    想到一年前的半師之分,想到自己之贈導致林如海早逝數日,衛若蘭恭恭敬敬地給林如海夫婦上了幾柱清香,拜了幾拜,剛起身,便見自己上山時看到兩位嬤嬤之一出來代為還禮,道:“我們姑娘不便出來謝公子之禮,還請公子諒解。”

    衛若蘭連稱不敢,“小子魯莽,先前失禮,尚請姑娘見諒。”

    劉嬤嬤搖搖頭,是她考慮不周,未曾派人留意其他香客,如何能怨衛若蘭的出現?隻是廟裏多了外男,少不得委屈黛玉,不能像這兩日一樣自在了。

    “來者皆是客,不以貧賤男女而論,方是眾生平等。大師有什麽事情打發行虛小師父去通知我們姑娘一聲,或者吩咐我們帶來的四個小廝亦可。”劉嬤嬤對百苦大師說道,言下之意是她們一幹女眷在廟內有外男的情況下不再輕易踏出禪院了,當然,做法事時除外,想必那時候也會讓外男避開,這是黛玉前來的主要目的,無論如何都不會因外物而更改。

    至於行虛,則是廟內唯一一位小沙彌,原是百苦大師撿來的瀕死病嬰,救活後收養在廟內,收為弟子,年方五歲,黛玉住在山廟裏的這幾日,都是他去傳話。

    其實在行虛之前,百苦大師和幾位師兄弟慈悲為懷,雖然經年在山中苦修不入世,但偶爾入世卻收養了很多棄兒,有的是撿來的,有的是附近百姓養不起特地送來的,數十年間不下二三百人,不料這些棄兒長大後很多人都忍受不了廟中的清修,或是還俗,或是投身別寺,廟中便隻剩下這十幾位老和尚和年紀最小尚不知世事的行虛。

    黛玉主仆一幹人住在東北角禪院,閉門不出,百苦大師念著和陳麒的交情,當晚安排衛若蘭住在自己的清修之舍,各自嚴於律己,倒也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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