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他耳邊是刀戟相抵的廝殺聲,數十萬大軍停駐台城之外,隻等他一聲令下,司馬家的江山傾盡血染,或者說,起兵攻打健康那日,這江山早已被血傾染。


    抗衡朝廷,誅殺權臣,謀朝篡位,他麵上沒有一絲的不忍,有的隻是冷漠如霜。颯遝著腳步,他的身後跟著數名精兵,金戎鎧甲,手握腰間劍柄,一步步走向太極殿。


    巍峨的殿宇,金碧輝煌的匾額,透攝著帝王的霸氣,健康宮主殿,一眼望不到盡頭。他站在太極殿上,迴過頭,看到的是盡收眼底的江山,無邊無際的藍天,白雲悠悠,這一刻,他承認自己野心膨脹。但他的野心夾雜著冷笑,皇帝駕崩,文武百官惶恐,皇太子司馬紹又如何,他若想要這天下,早已唾手可得。


    太極西堂,他踏入禦書房內,看到的是處處蒼涼。不久前,就在此處,皇帝靜坐桌前,病重不起,猛咳出血後,被人抬入內宮,含恨而終。他的恨,如果是因為他起兵謀反,那麽憑什麽?


    許多年前,荒野外,他早已明確的告訴過他,她若安然無恙,他誓死效忠她的男人,但他終究負了她,她死了,死的那樣猝不及防,那麽,他便會要司馬睿陪葬,要這天下陪葬!


    桌上一片狼藉,奏折、書卷,還有一幅畫,安靜的躺在那裏,躺在桌上唯一整潔的地方。畫卷是打開的,邊緣微微破損,泛著古舊的黃色,那河畔邊如仙子一般的少女,淺淺的笑著,慵懶的坐在岸邊,他曾無數次的魂牽夢繞,心係此女子,但這一刻,隻是渾然不覺。


    潤顏清瀅淨無暇,冰潔玲琅萃瓊華,


    蓬萊天女莞迴眸,玉質霞彩傾天下。


    這題字風流倜儻,似乎還聞得到墨香,他的手撫過畫卷上的女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他嘴角禁不住勾起一抹笑,柔軟的不可思議,整個人也變得恍惚:“夢兒,你現在是元敬皇後了呢。”


    多年前的山崖日落,夕陽美景,群山隱匿之間,她曾那樣堅定的告訴他:“我想做皇後,站在萬人景仰的位置。”


    她說她喜歡這個位置,她喜歡的,他都願意給……。所以在她死後,他依舊協助司馬睿登基,依舊忠心耿耿,司馬睿登基為帝,他的夢兒才能當上皇後,元敬皇後……。至少,他不曾實言。


    他站在桌前,久久的望著她的畫卷,久久的迴不過神,待到迴過神來,才見王導進來,眼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悲色,無力的歎息一聲:“處仲,收手吧。”


    “收手?如何收手?”他聽到自己冷笑一聲,此刻的表情定是萬分的漠然:“台城外,二十萬大軍待發,我好不容易攻入建康城,手下精兵死傷無數,你這個時候讓我收手?”


    “處仲,謀朝篡位,其罪當誅,你這是將王氏一族推向死路,皇太子賢明,你若現在迴頭還來得及,我可以為你求情。”


    他尚在力勸,殊不知他的嘴角早已勾起一抹譏諷的笑,像是聽到笑話一般,大笑道:“既然是謀朝篡位,還要什麽皇太子?!”


    王導大驚,急聲道:“你想做什麽?”


    他褐色的眼眸帶著幾分戾氣,鎧甲下的湛盧劍握在手中,輕笑道:“如今湘州牧都是我王氏世族的人,朝中也大都是我的黨羽,你以為皇太子真的會放過我?”


    “你瘋了,這是司馬家的江山,不是我們王家的!”他麵上帶著厲聲,陰沉道:“江山易主,必將血染天下,八王之亂的戰火你並非沒有經曆,且不說匈奴會乘虛而入,以逆臣賊子的身份贏來一個支離破碎的江山,值得嗎?”


    “值得,當然值得!”他突然來了怒火,目光冷冷的掃過他,眼睛微微的血紅,幾近咬牙切齒道:“這是他司馬睿欠我的!你以為我要做這九五之尊的皇帝?皇位對我而言沒有絲毫誘惑,我要的隻是摧毀他的江山!”


    “即便皇上欠你的,這天下不曾欠你!”王導緊蹙眉頭,在這一刻像是明白了什麽,無力的歎息:“你果真是為了她,為了一個不愛你的女人,負了天下,你會背負遺臭萬年的罵名。”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的眼角隱約泛起淚光,氤氳著怒氣,冷漠道:“那又如何?”


    他似乎忘了,他王敦從不會顧忌別人的目光,他隻會為自己而活,隻會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的人生,不需要由別人操心。


    王導沉重的歎息,似是有心痛的感覺,他或許難以明白,曾幾何時,一個桀驁不馴的梟雄,他本該雄視天下,偏就為了一個女人,毀了全部的人生。


    但他來不及想太多,莊重的看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輕放在桌上:“你若當真有謀反之心,看完這封信再做決定。”


    王敦冷笑著看了他一眼,並不認為一封信能夠改變什麽,可是當他看到信封上“處仲親啟”四字,頓覺心裏一震,那字跡秀雅,熟悉的令他錯愕。他幾乎是微顫著雙手拿起了那封信,就在不久前,他起兵攻打建康城,手染鮮血無數,眼睛都沒眨一下,可此刻,他的心竟然在顫抖:


    “處仲:


    有朝一日,若你看到了這封信,那麽絕非我所願。情是情非情,情非情是情,即便那時我們等到了曇花盛開,月下幽影,花香蕊寒,終究是見不到陽光,終究彩蝶難來。


    處仲,若你是為我而負了天下,此刻算我求你,放下染血的刀劍。那晚的曇花我已經看到了,在夢裏,也在心裏,花香縈繞,繾綣舒展,我看到了,真的很美。


    收手吧,若你還記得來世之約。夢兒親筆”他早已不知是如何看完了這封信,紙張的折痕陳舊,已有了很長的年頭,是她,真的是她……這封信,竟是她留給他最後的話。


    “這是元敬皇後生前所寫,王瑜死後不久,她將此信交托給我,為的就是今日,她果真有先見之明,”王導始終緊鎖眉頭,麵上帶著陰沉:“處仲,你當真要如此嗎?”


    他這樣質問著他,卻不知他緊握著這信,早已泛紅了眼圈,下意識的將信捂在胸口,仿佛它是世間最珍貴的瑰寶,他突然笑了一聲,但眼淚就猝不及防的流下:“其實,那時我早已下了決心,如果我們等到了曇花盛開,我會不顧一切的帶你走,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那樣做。”


    他在模糊的視線下抬起頭,看到桌上那副畫卷,畫卷上的女子對他淺笑,他突然就控製不住自己,顫抖著腳步上前,手掌撫過那畫卷,眼淚滾落:“夢兒,那晚我一人看到了花開,可是我也很愛你啊……。我那樣自私,想要的不僅僅是來世。”


    他幾次想要抓起那副畫卷,偏偏落了空,最後終於抓起,一把捂在胸口,緊緊的貼在自己心上,踉蹌著腳步就要離開:“這一次,我帶你走,沒人會阻礙我。”


    他顫抖著腳步離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走一步心都會劇烈的疼,經過王導身邊,聽到他有些擔憂的開了口:“處仲……”


    他沒有絲毫的逗留,死死的捂著她的畫卷,以及她留給他最後的信箋,他緩緩走出書房,疑似恍惚,有些遲疑的迴頭,對王導道:“我收手了,我把江山還給了他,任皇太子千刀萬剮,死後遺臭萬年,我什麽都不要,這一次,他能把她還給我嗎?”


    他不能,他已經死了……。


    十年了,這十年來他日日夜夜的想要報複,想要摧毀司馬睿的一切,如今,接下來沒了目的,他還要怎樣活…不,也許他不用擔心,很快,他就可以去陪她了。


    很快,他的來世之約,就要等來了。


    公元322年,威懾天下的太極殿,皇太子司馬紹登基為帝,文武百官叩拜,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目光掃過眾臣,也掃過太極殿外,那是東晉王朝萬千的江山。


    早朝過後,他與丞相王導一同站在殿外,整個健康宮巍峨壯麗,而他還很年輕,望著這一切,目光沉沉,突然就開口道:“前代聖祖,為何沒能一統天下?”


    王導微微的歎息,迴答道:“宣皇帝司馬懿打拚天下之時,寵幸順從自己的臣子,誅殺有名望的世族,而文帝晚年時,誅殺鄉公曹髦,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僅此而已。”


    司馬紹陷入沉思,半晌,冷笑道:“如丞相所言,朕還動不得你王氏家族的人了?晉朝天下又怎能長久呢?”


    王導含笑看著他,繼而將目光轉向這萬千江山,盡收眼底,他眼中閃過一絲悵然,很快又堅定道:“臣出身王氏一族,是大晉的丞相,國泰民安,誓保天下,這是臣對先帝的承諾。”


    下了幾天的大雪終於停息,太陽出來了。山間小路上的積雪足有一尺深,在陽光的傾灑之下極是美麗,遠遠的望去到處都是晶瑩剔透的模樣。


    路口處站著一個年約*的小女孩,穿著木蘭色的棉襖,帶著厚厚的帽子和手套,微微上揚的眼眸清澈如水,細看之下唇紅齒白,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她穿的很厚,但在這樣寒冷的天氣下仍是不斷的跺著腳,急切的張望著路的盡頭,但茫茫白雪深處,哪裏有什麽東西。


    遠遠的,身後傳來溫婉的女聲:“冬兒。”


    聲音溫柔至極,帶著深深的寵溺,小女孩趕忙迴頭,撅起小嘴:“娘,我要在這等他。”


    身後的婦人一身素淨的棉衣,挽起的長發上隨意的插著一隻銀簪。穿的雖然簡單,卻難掩其姣好的容顏,上前將女孩擁入懷中,眯起明眸笑道:“雪天路不好走,他不會來了,迴家吧。”


    女孩不高興的撅了撅嘴,抬頭小臉認真道:“他會來的,每年的這個時候,他都會來。”


    婦人柔聲一笑,替她整了整帽子:“冬兒乖,咱們迴家等,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要等他嘛。”


    帶著撒嬌的嬌嗔聲,她一向拒絕不了,想了想,隻得歎息一聲,故意道:“好吧,你若堅持就等吧,隻是姥姥又在咳嗽了,你要不要迴去為她把脈呢?”


    女孩果真急切的說道:“姥姥又咳嗽了?”


    “是啊,好像很嚴重呢。”


    女孩微微的沉吟,最後隻得妥協,不甘道:“好吧,那咱們先迴去吧。”


    二人大手牽小手,笑著走在雪地裏,每走一步,厚重的積雪就被踩的吱吱作響,煞是好聽。女孩一邊走一邊不甘心的迴頭,忽然就掙脫了她的手,興奮的朝身後跑去:“娘,他來了!”


    婦人隨即轉身,果真看到雪路上遠遠的駛來一輛馬車,極其費力的前行,逐漸靠近,大約是聽到喊聲,馬車上的簾子一挑,一抹白色的身影跳了下來,連蹦帶跳的跑了過來:“冬兒!”


    冬兒一邊跑一邊“咯咯”的笑著,笑聲嫣然,如銀鈴般撒了一地:“琳青,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笑著跑上前,他頗為寵溺的點了點她的鼻尖:“我答應過你的,何時食言過。”說著,禁不住伸出右臂抱起了她,但很快又大唿小叫的放下:“冬兒你又重了,我都快抱不動你了。”


    “是啊是啊,過了年我就十歲了,可以嫁給你了!”


    “啊?我才不要娶你……。”


    兩人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婦人好一會才上前打斷,眉宇間略顯擔憂:“雪這麽大,你怎麽還來?”


    “我來找冬兒,關你什麽事?”他不禁翻了翻白眼。


    她無奈的搖了搖頭,轉身就要離開,琳青趕忙拉著冬兒的手,快步跟上:“喂,別走這麽快,等著我啊。”


    進了屋子,冬兒趕忙提起爐子上的水壺為他倒水,顫顫悠悠的樣子,使得琳青止不住驚唿:“小祖宗,你小心點。”


    孟央禁不住搖頭輕歎,這個琳青,誰也不放在眼裏,堂堂的聖醫穀穀主,對冬兒卻緊張的跟什麽似的,使她不得不信這世上真有一物降一物的道理。他喝了水,對冬兒道:“快去裏屋給姥姥把脈,我聽著姥姥又咳嗽了。”


    冬兒聽話的點了點頭,快步跑了過去,又趕忙的迴頭叮囑他:“琳青,我等會再出來跟你玩。”


    二人一陣好笑,孟央為他添了茶杯裏的水,他望了她一眼,仿佛想說些什麽,又好像不知怎麽開口,欲言又止的樣子使得她不禁疑惑:“怎麽了?想說什麽?”


    他想了許久,最後卻搖了搖頭:“算了,還是不說了吧。”


    她不由得一笑:“這可不像你的性子。”


    琳青輕歎一聲,冷不丁的開口抱怨:“我說,這小山村怪冷的,你要不要跟我迴聖醫穀?”


    她笑著搖頭:“這裏挺好的。”


    “得了吧,二十年前這裏山崩不知死了多少人,後來村裏人都逃荒去了,哪裏還有什麽人家?”他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不禁一笑:“是啊,村裏人大都逃難去了,可我娘還在這兒等我迴來,我覺得上天待我不薄,琳青,謝謝你。”


    “又不是我在此等你,謝個屁啊。”


    說話間,屋子的木門突然被人推開,進來一年約十五六的少年,衣著樸素卻很整潔,濃眉大眼,扯著響亮的聲音道:“姨母,我送東西來了。”


    她迴過神來,趕忙隨他出去,但見院門外停著簡陋的獨輪車,裝載著成袋的米糧、熏肉、及各種青菜,車軲轆上粘著厚厚的積雪,這樣冷的天,也不知他是怎樣一路推來的,她當下有些心疼,趕忙的對他道:“耀祖,快進屋歇歇,屋內暖和。”


    但少年卻不肯,執意幫她卸下米糧,忙活了好一陣,才進了屋子,圍在爐子邊取暖。孟央倒了熱水給他喝,道:“這麽冷的天,你怎麽來了?”


    “酒館很忙,娘沒空過來,所以我就自個來了。”


    這少年名叫王耀祖,是孟小小的獨子,孟央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才是個六歲的小孩子,調皮搗蛋。二十年前瀘水村發生了山崩,二妹那時早已嫁給鄰村王家木訥的兒子,隨後搬到鎮上生活,公婆對她很好,生下兒子王耀祖後她也算認了命,二妹夫雖然有點傻,但當真疼她。


    王家上下對她千依百順,孟小小從小就有股不服輸的勁,十多年前拿出了家裏全部的積蓄在鎮上開了一家小酒館,她能說會道,人又機靈,沒想到生意居然不錯,直到現在小酒館變成了大酒館,孟小小這個掌櫃的忙前忙後,每天都要守在酒館,根本脫不開身。


    十年前她曆盡千辛萬苦在邪醫穀生下冬兒,帶著孩子迴到魂牽夢繞的瀘水村,這裏早已化為荒山野地,她噙著淚水找到了家的方向,卻吃驚的發現院子還在,娘在這苦苦等了她十多年,蒼蒼的白發……。母女重逢,幾乎哭瞎了眼睛……。


    後來小小告訴她,她一直想把娘接迴鎮上生活,可她那樣固執,她說隻要央央還活著,總有一天會迴來看她。


    她迴到了日思夜想的家,發現妹妹和娘都在,而且生活的很好,更重要的是娘一直在等她,那一刻她潸然淚下,如此的感激上蒼。


    從鎮上到這兒道路崎嶇,要走上大半天的路程,王耀祖顯然累壞了,一口氣喝光碗裏的熱茶,立刻急聲問她:“姨母,冬兒呢?”


    她剛要開口,裏屋的簾子一挑,冬兒走了出來,眯起的眼眸帶著一絲狡黠:“王耀祖,我聽到聲音就知道是你來了。”


    “冬兒,不準無禮,耀祖是你表哥,怎麽能直唿他的名字。”


    孟央忍不住訓斥,冬兒翻了翻白眼,那副頑劣的樣子跟琳青簡直如出一轍,她上前走到王耀祖身邊,輕聲怪笑,捏著嗓子故意道:“表哥,冬兒表妹這廂有禮了。”


    她的聲音稚嫩而尖細,搞怪的令人想笑,琳青最先忍不住,放聲大笑。王耀祖微微漲紅了臉,黑亮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自在:“冬兒……。”


    他想要說些什麽,可是未等他開口,冬兒已經欣喜的跑到琳青麵前,搖晃著他的右手,笑語嫣然:“琳青,聖醫穀的紅梅都開了嗎?”


    琳青點了點頭,不覺淺笑:“開了,整個梅林就像火海一般。”


    “真的?”她眼中帶著驚喜,璀璨至極:“你什麽時候帶我去看?”


    他但笑不語,隻是將目光望了望孟央,冬兒立刻會意,趕忙的轉過頭,眼中閃過期待的光芒:“娘,我想去……。”


    “不行,”未等她說完,她已經開口迴絕,同時又柔聲道:“聖醫穀那麽遠,你又總愛惹麻煩,娘實在放心不下。”


    她的嘴巴立刻撅得老高,失望之極。王耀祖望向琳青的目光微微帶著敵意,趕忙的討好她:“冬兒,我可以帶你去看梅花,我家後院就有一棵梅樹……”


    “不看不看,”她很不高興的捂了捂耳朵:“你的梅花怎麽能跟琳青的梅花相比?”


    “怎麽不能比,不都是梅花嗎。”他忍不住嘟囔。


    “你懂什麽,你整日的待在酒館,都沒出過遠門,根本什麽都不懂。”


    聽她這樣一說,王耀祖頓時急了,較真的辯解道:“出遠門做什麽,待在酒館多好,想知道什麽都能知道……”


    “那你說,你知道什麽?”冬兒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這一問,果真把他問住,王耀祖漲紅了臉,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孟央趕忙對他道:“她就知道胡說,你別理他。”


    冬兒擠眉弄眼的向他做了個鬼臉,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王耀祖絞盡腦汁,突然眼前一亮,急聲道:“這幾日我聽酒館裏的客人都在議論,說皇上駕崩了,這個消息算不算?”


    他這樣一說,孟央手中的茶杯猛的掉落在地,臉色有些蒼白,不敢相信的望著琳青,琳青頓了頓,隻得道:“年前,王敦密謀造反,舉兵攻入建康城,晉元帝一病不起,不久前死了。”


    她的神情怔怔的,冬兒覺得疑惑,禁不住擔憂道:“娘,你怎麽了?”


    她正了正神色,慌忙道:“沒事,都晌午了,我去做些飯菜。”


    匆匆出了屋子,外麵真冷啊,胡亂了抹了抹凍得通紅的雙眼,她隻覺自己的手一直再抖,克製不住的抖……蒼白的笑了笑,極力的強忍,還是蹲下身子捂著嘴哭出聲來,眼淚大滴的砸在雪地上。


    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雪地裏,她追著他的腳步跑出很遠,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淚眼朦朧間就看到他蹲在自己身旁,伸出溫暖有力的手掌,那天的陽光同樣的耀眼,可她再也沒了希望。


    天色漸晚的時候,冬兒端了飯菜送去給姥姥,出了裏屋,看到娘站在正堂的桌前,似是擺弄著什麽,她無奈的輕歎一聲,正要坐下吃飯,突然就聽到她微微不悅的聲音:“冬兒,你又忘了?”


    她心裏又是一陣歎息,苦著小臉上前,接過娘遞來的三炷香,點點的星火燒燃,煙霧有些嗆人,她與她一同站在正堂,恭敬的彎了彎身子。祭拜過後,她將燒香遞給孟央,看著她插入香爐,目光不經意的掃向桌前,突然驚訝的說道:“呀,又多了一個靈位。”


    正堂的桌上,原本隻有一個靈牌,無名無姓,端端正正的擺在那,娘每天堅持讓她祭拜,整整五年。她曾追問過靈牌的主人到底是誰,但每次追問,娘都會忍不住痛哭,甚至有一次哭得幾近昏厥,紅腫著眼睛好多天。


    時間一長,她也就不好奇了,琳青曾說,人生得意須盡歡,逍遙自在又一天……。隻要娘高興,管它呢?如今,那孤零零的無主靈位邊,又多了一個空白的靈牌,那他是不是就不再孤單了?


    夜已經深了,月色映在雪地裏,從窗子望去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如白晝般的亮眼。


    身旁的冬兒已經睡了,小小的臉蛋上掛著深深的笑意。仿佛做了什麽美夢吧,她翻個身子呢喃一聲,側臉的輪廓有著熟悉的弧度。孟央替她掖了掖被角,靜靜的躺在床上,目光遠遠望向窗子,很久很久,仿佛就這樣可以天長地久的望下去。


    十年了,十年的光陰流逝,現在想來一切就跟做夢一樣……十年前,她被石晴兒告知真相,驚懼交加,甚至來不及對司馬睿說一句道別的話,吐血而亡。她以為自己死了,但醒來之後,早已是恍如隔世的邪醫穀,那一年,聖醫穀的紅梅淩雪盛開,她想起琳青的那顆起死迴生的藥丸,皇甫醒珍曾說,僅此一顆,柳暗花明。


    柳暗花明……。她這才驚覺為了救她,琳青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他一早就做好了計劃,隻等琅邪王府傳出她的死訊,冥冥之中,一切都已注定。


    琅邪王妃逝世,生前信奉佛教,華清寺僧人感其功德,登門入府,誦經超度。琳青說,她的靈堂,司馬睿不曾踏入一步……。那一日,也不知為何,靈堂突然起火,熊熊而不可收拾,整個王府一片混亂……。她曾以為那火是琳青點燃的,但後來琳青告訴她,帶她離開之時,他們還沒來得及放火,就被一宮人撞見,他本想殺人滅口,可那宮人非但沒有告發他們,反而幫了他們離開……。最後,宮人告訴琳青,是她對不起王妃娘娘。


    再後來,靈堂的火被撲滅,聽聞棺木燒的麵目全非,躺在裏麵的琅邪王妃早已辯不出身份。


    人死了,不都是一捧塵灰嗎?可她想起那宮人,不知為何,忍不住就淚流滿麵。


    十年生死兩茫茫,到如今,她活著,他卻真的死了。


    “娘,你怎麽哭了?”


    迴過神來,冬兒正揉著睡意朦朧的眼睛不解的看著她,她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真的哭了,指尖冰涼一片。剛要想著法子哄她入睡,冬兒小小的身子已經偎了過來,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柔軟的小胳膊環住她的脖子:“娘不要哭,凡事有冬兒呢,冬兒不會離開你的。”


    如此溫暖的冬兒,她隱忍淚花,將她摟的緊緊的,揚起唇邊一抹淺笑:“娘不哭,有了冬兒……娘什麽都不怕。”


    這一生匆匆走過,她才發現其實自己從不是一個人,他一直都在呢,冬兒就是最好的證明。


    司馬景文,其實你一直都在我身邊,對不對?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詰。此物最相思。”


    稚嫩婉轉的童音,冬日已過,一切都睡醒了,一片綠意盎盎的春意。院中的迎春花開了,香氣彌漫在空氣中。遠遠望去,山茶花也開了,漫山遍野的肆意生長,一陣微風吹過,掀起層層的波浪,純白的花海美不勝收。


    冬兒眯起月牙般的眼眸,撿起院中一朵飄落的迎春花,笑盈盈的跑向山坡:“花開了!”


    空氣中滿是撲鼻的清香,樂嗬嗬的跑著,她就像放縱人間的精靈一般,無拘無束的跑向遠處的淮水河畔,將手中的迎春花扔向河水之中,看著它順流而下。抬起頭,明媚的陽光照得的她有些睜不開眼,微微適應了光線,不經意就看到前方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


    男子轉身看她一眼,狹長的眉眼,深邃如一譚幽泉,他的頭發白了,顯得整個人那樣威嚴。他就這樣站在淮水河畔,山崖峭壁,綠水江河,都仿佛成了擺設,隻有他,是真實存在的…。


    他已經不再年輕,至少眼角有著滄桑的淺紋,但他還是讓人不敢靠近,身上有著亙古不變的霸氣。他看著冬兒,冬兒也看著他,卻沒有半分的懼意,微微歪著腦袋,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我見過你,前幾日你站在竹筏上吹簫。”


    男子不覺淺笑,像是初春的一抹暖陽,但又如此的清淡,聲音低沉:“我也見過你,當時你坐在岸邊聽我吹簫。”


    像是被人看到了秘密,冬兒不禁有些惱怒,麵上帶著一絲狡黠,故作不屑:“我娘也會吹簫,而且吹得比你好聽。”


    男子但笑不語,目光悠悠的望向遠處,淮水河麵波光粼粼,泛起無數晶瑩的光芒,也不知過了多久,冬兒看著他的側臉,隻覺他在怔神,思緒似是飛到了很遠,眼中泛起柔軟的神色,像是在緬懷什麽。目光一轉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簫,不禁開口道:“能把你的簫給我看看嗎?”


    他似是一愣,迴過神來,看到身旁這個小小的女孩還沒離開,並且一直的歪著小腦袋,眼中的笑機靈而皎潔,就像一彎新月,他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笑著遞給她。


    玉簫握在掌心,觸手生溫,冬兒眼中閃過讚歎,帶著幾分欣喜,詢問:“我可以試試嗎?”


    男子點了點頭,得到默許,她小心的豎起手中的玉簫,河麵寬闊,水流湍急,而對岸的懸崖峭壁上,樹木幽深的伸展,她聽到悅耳的鳥鳴,輕輕閉上眼睛,早已熟悉的曲調信手拈來:


    阡陌紅塵浮生夢,鏡花水月任蒼涼,孤芳世,情傷己,幾世迷離煙雨淚。


    白花紛落舞蝶影,隱卻相思過忘川,音未斷,心作死,笙歌對眠淚滿衫。


    她年紀雖小,吹得卻很好,原本淒然的曲調被她改的很是歡快,婉轉悠揚,融入山崖之間,也融入江河之中,承載著歡快,暢遊而下……。


    一曲作罷,她偷偷的看他,卻見他震驚的目光中帶著幾分怔仲,於是帶著幾分小小的得意,將玉簫遞還給他,狡猾道:“其實我吹得比我娘還要好聽。”


    她遞還給他,他卻沒有伸手接,而是怔怔的望著她。冬兒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漸漸的有些手酸,正奇怪的看著他,突然隱約聽到娘在叫她:


    “冬兒……。”


    她趕忙的迴應一聲,也不再理會這個奇怪的叔叔,不管不顧的將玉簫塞到他手中,又是狡黠的一笑,道:“我娘叫我了,玉簫還給你。”


    她說完,迎著傾灑的陽光,雙手背在身後,故意掂著腳尖,一步一迴頭的衝他做著鬼臉,巧笑嫣然,洋洋得意,像個狡猾的狐狸一般。


    而他就這樣望著她小小的身影,心裏砰然的璀璨至極,山茶花飄香,腳下的青草盎然著春意,他眼中突然就泛起氤氳的霧氣,帶著幾分寵溺,也帶著幾分哭笑不得,潸然淚下,眼前逐漸模糊:“小狐狸,你娘把你寵壞了。”


    《全文完》


    ------題外話------


    完結了,心裏百感交集,當初琅邪首推,姝子就是傻二貨一個,根本什麽也不懂,導致首推過後,收藏隻有二三十個,這個成績絕對是慘的不能再慘了,簡直是慘絕人寰,無法直視!


    好在傻二貨也有傻二貨的好處,就算成績慘,咱也沒想過棄坑,因為一千個讀者是讀者,一個讀者也是讀者,當然,這也要歸功於存稿君。但凡看到這些話的讀者,親愛的們,姝子感謝你們,感謝的話說多了,顯得囉囉嗦嗦,但是,其實生活中的姝子,就是個囉嗦的妹紙,所以,別嫌我話多啊!


    感謝你們,真的,讀者對我來說太寶貴了,沒有你們,我真的堅持不下去,琅邪這本書有很多不足,不完美,所以姝子把遺憾轉移到新書上了,如果你們還願意陪著我,咱們下本書見!——《矮油,我老公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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