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睿守了她一夜,包紮了傷口,太醫說發現的及時,並無大礙。他就這樣出神的守在床邊,握著她的手,一夜未眠。在他的印象裏,她從來都是溫柔的女人,永遠的善良,直到今日,她仍舊美好如初,可她為何會有那樣的眼神,刻骨的恨,恨的撕心裂肺。


    她一點也不快樂,她那樣絕望的告訴他:“司馬景文,你們,終於把我逼死了……。”


    這個女子,他一直視若生命。


    清晨醒來的時候,屋內隻有綠秀,見她醒了,趕忙的上前,哭紅了眼睛:“娘娘,嚇死奴婢了,綠秀真的快擔心死了。”


    望著她紅腫的雙眼,她不覺好笑,柔聲道:“怕什麽,死不了的。”


    “流了那麽多血還說死不了,奴婢早就說過不要這麽做,您那一刀下去也沒個分寸,那麽深的傷口。”


    她邊說邊哭,略帶埋怨的聲音,她勾起嘴角的笑,輕聲道:“沒事了,隻有這樣,王爺才會心疼,不是嗎?”


    他心疼了,震撼了,才會記住這種恐懼的感覺,她就是要讓他知道,她與梁楚兒,隻能活一個,永遠都隻能活一個。


    “娘娘還說呢,王爺差點斬了奴婢們的腦袋,若不是太醫說您並無大礙,您這會早就見不到綠秀了。”


    “綠秀,我不會讓你死。”


    她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莞爾一笑,綠秀微微哽咽,道:“奴婢就算為娘娘死了,也值得。”


    “不許胡說。”她訓斥道。


    綠秀紅著眼圈,繼而擔憂道:“王爺一夜未眠,清晨奴婢見他眼中全是血絲,他的臉色很難看,聽趙亞說去了梁夫人那,娘娘您說,王爺會相信是梁夫人在藥裏暗放朱砂嗎?”


    “王爺不是傻子,”她輕聲道:“良玉是他身邊的宮人,他隻需稍稍審訊,什麽都會知道。”


    若是從前,孟央從不知道自己這麽會演戲,她不喜歡算計,不喜歡勾心鬥角的耍手段,可是從何時起,她學會了一次又一次的算計司馬睿,學會了撒謊、欺騙,她甚至告訴他孩子沒了,看著他壓抑內心的痛苦,看著他同自己一樣強顏歡笑,她本該告訴他真相,可她不能,梁楚兒,為了除掉她,她已經開始不擇手段。


    可她還是低估了梁楚兒,或者說高估的司馬睿,她在司馬睿身上投放了太多的希望,以至於失望透頂。


    她不知梁楚兒對他說了什麽,怎樣哭哭啼啼的訴說自己的冤枉,怎樣將事情推到別人身上…。她隻知道,他信了她,信了梁楚兒的每一句話,他命人殺了良玉,算是給了她一個交代。


    得知消息,她的心已經涼透,帶著深深的失望、絕望,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得。她用自己的性命做賭注,賭的不光是梁楚兒的命,還有自己在他心裏的位置,可是她輸了。


    曾經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有朝一日,都可以變得風輕雲淡。


    這場暗戰,她認輸了。


    認輸了,心也就輸了,她的哭哭啼啼,以淚洗麵,尋死覓活,痛不欲生,對司馬睿而言不過是過眼雲煙。她不願麵對司馬睿,三日之後,收拾了東西,搬去了王府的佛堂。


    離開之時,司馬睿並未阻攔,但眉宇間略顯無力,他說:“央央,我已經處死了良玉,你何需如此?”


    何需如此?她已經不想迴答,低笑一聲,道:“是我錯了,司馬睿,我低估了梁夫人在你心中的地位。”


    她與他一向如此,情深意切時,她喚他“司馬景文”,絕望時,會喚他“司馬睿”,他是知道,所以這一刻他沒有阻攔,他聽出了她話語間的失望。


    前去佛堂的路上,她見到了梁楚兒,她像是早已等候多時,站在路邊,挺著就快十月的大肚子,笑的溫婉極了:“聽王爺說,娘娘要搬去佛堂住。”


    針鋒相對的場景,她們早已上演無數次,但唯獨這次,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笑話。她那樣恨梁楚兒,此刻卻仍舊選擇了冷靜,勾起嘴角的笑,道:“前幾日我對王爺說,我與梁夫人之間,不是她死,就是我死,現在看來,是梁夫人贏了。”


    “不,”她不甚滿意的挑了挑秀眉,麵上帶著笑,眼中卻毫無溫度,一字一頓道:“隻有你死了,我才叫贏。”


    說罷,她忍不住笑出聲來,輕蔑的望著她:“我說過,要在孩子出生前整死你,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若是沒了你,這琅邪王府指不定多無趣呢,孟央,我可舍不得你死,去了佛堂記得老實點,等我為王爺誕下孩子,不會忘記你的。”


    她這般囂張,冷笑著看了她一眼,最後轉身離去。


    棲身於佛堂,她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也隻有在這,她可以安穩的睡個好覺,不用擔心任何人的暗害。興許,上天垂憐,佛祖保佑,她還可以在這生下孩子,安然的度過此生。


    明知是癡人說夢,她自己反倒忍不住笑了,坐在院中的梧桐樹下,她捧著《般若經》細細品讀,心裏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入秋之後,樹葉凋零,偶爾會有幾片梧桐葉飄落,有時碰巧落在書上,她會含笑撿起,望著已經逐漸枯黃的葉子,小心的撫平上麵的褶皺,夾在經書裏。


    般若,即是超越一切的智慧。她能夠參透書上的一切,能夠對佛門弟子一心悟道的虔誠感動,但她學不會寬容,學不會寬恕梁楚兒,所以她仍舊會哭,有時深夜驚醒,依舊是滿頭的冷汗,想起河苑、箐兒……枕邊早已濕了一片。


    她做不到,她沒有足夠的寬容去原諒一個害死河苑的女人。


    涼風吹過,落葉紛紛飛舞,她抬起頭,望著它們一路飄落,嘴角勾起笑,伸出手去,卻在這時聽到綠秀道:“娘娘,二王子來了。”


    隨即望去,司馬裒已經走來,雖是少年,他挺拔著身子,遠遠望去卓爾不凡。見到她立刻揚起笑臉:“虞娘娘,兒臣看你來了。”


    她想起前些日子,王府上下皆知她失去了孩子,司馬裒來看她,眼中流露出那樣難過的神色,卻還強顏安慰她,當時他說:“裒兒就是虞娘娘一生的依靠,虞娘娘放心,兒臣一定會爭氣的。”


    無論何時,司馬裒都使她感到溫暖。


    此刻,她滿心歡喜的望著他,含笑道:“虞娘娘今日才發現,裒兒竟然長這麽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上前坐在她身旁,眼睛亮亮的:“虞娘娘,兒臣有好消息告訴你。”


    “哦?什麽好消息?”她不禁笑道。


    “前幾日都亭侯庾大人領兵征西,欲鎮江、荊、豫三洲,父王說我與哥哥身為琅邪王子,正值天下大亂之際,應該披甲上陣好好磨練一番,要我們隨庾大人出征。”


    披甲上陣,這應是司馬裒一直以來的夢想,可他畢竟才十二歲,她心裏總覺不安,遲疑道:“是庾亮大人?”


    “是啊。”


    心裏不安的情緒再次加重,她想起不久前,司馬睿曾告訴她,欲將會稽太守庾琛之女庾文君許配給大王子司馬紹,那庾文君是庾亮的妹妹,若隨著他們出征,司馬紹自然不用擔心什麽,可她擔心的是裒兒的安危。


    畢竟司馬裒與哥哥司馬紹的關係不似從前,她雖將擬定世子之位的詔書給了司馬紹,但心底仍舊害怕出了什麽變故,上次裒兒摔落馬下,司馬紹親口承認是他所為,她真的放心不下。


    大概是看出她的不安,司馬裒握住她的手,笑道:“虞娘娘在想什麽?擔心兒臣的安危嗎?”


    迴過神來,她已經下意識的握住他的手,道:“裒兒你還小,上陣磨練為時過早,過兩年再隨軍出征不好嗎?”


    “虞娘娘別擔心了,有哥哥在,裒兒不會有事,”他極是認真的說著:“你忘了,上次兒臣摔下馬背,若不是哥哥相救,兒臣早就被馬踩死了。”


    提及此事,她的麵色更加凝重,司馬裒感覺到她冰涼的手,不禁一笑:“兒臣知道,那匹瘋了的馬,是哥哥動了手腳。”


    孟央一愣,很是詫異的看著他:“裒兒……”


    “當時春望園隻有我與哥哥二人,他起了殺意,裒兒怎會不知?”他麵上帶著笑,望著她的眼睛,仔細道:“他是我哥哥,最終還是選擇了救我,不顧安危斬殺了那匹馬,所以兒臣相信他,他絕不會害兒臣的。”


    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有著純淨的信任,這樣幹脆……。她的手不覺收緊,很快又恢複如常,笑著點了點頭:“當然,你們是親兄弟,他怎會害你,是虞娘娘多心了。”


    毫無緣由的信任,在這一點上,她萬不及司馬裒,無論是對河苑還是司馬睿,她內心深處始終有著一絲戒備,而此刻的司馬裒,令她覺得自己很可悲。


    天色漸晚的時候,飄起了蒙蒙的細雨,淅淅瀝瀝的下著,使人感覺到了涼寒。她坐在房內,桌上的燭光輕顫,光亮之中看到門外紛飛的雨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劈裏啪啦的紛落地上,幾道閃電掠過,短暫的白晝又恢複了黑夜,雨勢卻越來越大了。


    綠秀為她披上披風,隨口道:“娘娘當心身子,這雨越下越大了。”


    她迴過頭來,不禁握了握她的手,笑道:“是啊,一場秋雨一場寒,天又要冷了。”


    用了晚膳,同綠秀閑聊一陣,她正打算上床歇息,卻在這時聽到房門被敲響,綠秀正為她解開披風,不覺皺起眉頭:“這麽晚了,誰還來打擾?”


    說著,她走向房門,打開之後,伴隨著淅瀝的雨聲,宮人彩鳳狼狽的跑了進來,手中的油傘被風吹得歪歪斜斜,身上濕了好大一片,一邊拍打著濕噠噠的衣服,一邊長籲了口氣道:“外麵的雨下得好大,奴婢都快被風吹跑了。”


    她尚未開口,綠秀已經忍不住笑道:“到底是雨大還是風大?瞧你火急火燎的樣子。”


    彩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很快走上前,對孟央行了禮,道:“娘娘,前些年王府整修的時候,隻有佛堂這座院子沒動,雨下的那麽大,剛剛碧姑發現有房簷在漏水,所以讓奴婢來看看娘娘的住處。”


    目光隨即掃了掃屋子各處,她含笑道:“這兒倒是很好,沒發現什麽地方漏水。”


    彩鳳點了點頭:“那就好,奴婢就放心了。”


    “要是房簷漏水了,你難不成還會修?”綠秀有意逗她。


    “奴婢可不會,要是漏水了,隻能先為娘娘換個房間。”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很快又隨口道:“下這麽大的雨,也找不到人修屋簷啊,梁夫人要生了,府裏上上下下忙的很呢。”


    “你說什麽?”綠秀趕忙道:“梁夫人要生了?”


    “是啊,”彩鳳點了點頭:“聽說太醫都候在門外,王爺在梁夫人身邊守著,還去請了城內最有名的接生婆。”


    雨還在下,劈裏啪啦,打在屋簷上的聲音,在這一刻突然聽的無比清晰,孟央微微垂下眼睫,濃重的陰影下什麽也看不清。


    憑空的一道閃電,淩厲的撕開夜幕,響徹天空的雷鳴聲,震得人心裏慌亂。短暫的光芒,照亮了屋內的每一個角落,也映在司馬睿俊美的麵上。難以忍受的痛楚,梁楚兒死死握住他的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額頭上滿是冷汗,艱難道:“王爺,接生婆還沒到嗎?”


    “很快,很快就到了,”他迴握著她的手,溫柔的為她擦拭著額上的冷汗,眼中有著世上最柔軟的神色:“別怕,本王在呢。”


    別怕,本王在呢……。隻這一句,像是有著神奇的魔力,緩解著她的疼痛。屋內隻有他們,平日裏明亮的燈燭,不知為何,此刻看起來有些昏暗。她苦苦的等待著,煎熬著,出了一身的冷汗,額上粘著幾縷長發,露出的麵頰生動秀靈,隱忍著痛苦。


    枕頭都已被汗浸濕,接生婆卻還沒到,她實在忍的痛苦,下意識的抓住司馬睿的手,指甲都深陷肉裏:“王爺,王爺,我撐不住了,叫太醫吧……。”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等了那麽久,孩子就要出生了,這痛苦是暫時的,生下孩子,她就擁有了一切,床頭燈燭那抹明亮的光芒,隻要她伸出手就可以觸摸到,一切觸手可得。


    司馬睿的手緩緩撫上她光潔的麵頰,眼神有片刻的恍惚,疼惜道:“你現在是梁皇後,如何能叫太醫?”


    是啊,是啊,她揭下了那張臉皮,那張她需要戴上一輩子的麵具,為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她願意一輩子戴著它。


    此刻,她疼的難以忍受,那張人皮麵具就在桌上,她伸出手想要拿起,可是床與桌子,隔了那麽遠的距離,她死死握著司馬睿的手,艱難的看著他:“王爺,把它給我,給我……”


    他起身,果真拿起了那張臉皮,薄如蟬翼,泛著光潔如玉的生冷,掂量在手中,很輕,輕的不可思議。迴過頭,梁楚兒正躺在床上,她已經忍了那麽多的痛楚,隻要戴上這張人皮麵具,宣太醫進來,她又可以恢複梁夫人的身份。


    她在看著他,可他沒有將東西遞給她,而是慢慢的將那臉皮靠近燭火,直到點燃燒起,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藥香,混淆著皮膚燒焦的腐味。


    “王爺…。王爺……”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苦苦的趴在床頭,伸出的手止不住顫抖,麵色蒼白的厲害:“你做什麽…。”


    他沒有迴頭,直到看著那張麵具化為灰燼,這才向她走去,一把握住她伸出的手,俯身輕輕抱住她,聲音溫柔,卻令她不寒而栗:“楚楚,別怕,本王替你把那張臉皮還給嘉末了。”


    宛如晴天霹靂,震得她久久迴不過神,冷汗淋淋,她張了張嘴,疼的手心裏都是汗:“王爺,你,你說什麽?…”


    他的眼睛那樣深邃,直到此刻,她才驚覺自己從未看透,他嘴角帶著一絲笑,伸出手為她捋了捋額前的長發,邪魅至極:“本王不怪你,你害死了梁嘉末,剝了她的臉皮,這些本王一直都知道。”


    “王爺…。”


    “不久前,本王命人徹查王府各處,有守衛在西牆角挖出一個類似香爐的器缸,打開一看,裏麵竟然爬出一隻怪物,像蜥蜴,又像毒蜈蚣,散發著詭異的金光,眼睛都退化成了黑點。守衛用鐵鏟將它打的稀巴爛,這東西臨死前竟還撲到他腿上咬了一口,腿上隔著厚靴,但守衛還是立刻七孔流血而死,慘極了。”


    他說著,一動不動的看著梁楚兒瞬間慘白的麵孔,繼續道:“那器缸裏,有很多被吞噬的毒蟲殘骸,有毒蛇、毒蠍子、毒蟾蜍、綠毛蟲……很多很多,看到最後本王突然就明白了。”


    “王爺,不是,不是我……。”


    她強忍著疼痛,恐懼的搖著頭,極其困難的喘息著,死死握住他的手,司馬睿憐惜的為她擦去額上的汗:“你以盅術害死了趙靜雪,派人殺害段靈箐,看來王妃說的都是真的。”


    “不是,不是我!王爺……”


    她急急的想要解釋,可是他麵上沒有一絲的厭惡,反而帶著一絲疼惜,柔聲安慰道:“別怕,本王不怪你,你為本王受了那麽多的苦,這些本王都不會怪你。”


    他沒有怪她,這樣溫柔的對她,她已經疼得說不出話,全身都是冷汗,嘴唇也隱隱發白,顫抖著手苦苦哀求:“太,太醫,王爺,我快疼死了,撐不住了。”


    她的眼角流出淚水,司馬睿伸出手掌為她抹去,起身為她蓋好被子,那樣輕柔的吻在她的額頭,接著卻附在她耳邊,輕聲道:“楚楚,接生婆不會來了,太醫也不會來了,撐不住就死吧。”


    她瞪著大大的眼睛,寫滿了恐懼和不敢置疑,而他繼續的笑了一聲,那樣涼薄:“你害死了那麽多人,本王從未怪過你,但是央央說了,不是你死,就是她死,她想要你死,所以你還是死吧。”


    淩厲的閃電劈過,耳邊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她就這樣死死的睜著眼睛,想起那日前往佛堂的路上,她守在那等著,那個女子嘴角勾起淺淡的笑,她說:“前幾日我對王爺說,我與梁夫人之間,不是她死,就是我死,現在看來,是梁夫人贏了。”


    她贏了…。那一刻,她也以為自己贏了。


    卻原來,她是輸的最慘的一個……他要她死,不是因為她害死了梁嘉末,也不是因為她害死了靜夫人,不是因為河苑郡主,也不是因為鮮卑公主段靈箐,他要她死,隻是因為那個女子的一句話。


    絕望漫延,她在這一刻似乎忘了臨盆的疼痛,滿頭的冷汗,此刻的她,一定慘極了。低低的笑了兩聲,她絕望的眼淚都流了出來:“所以,王爺這幾日對我的好,都是假裝的?”


    他並未迴答,仔細的望著她,微微眯起狹長的眼眸,閃過笑意。她的心,便猶如千刀萬剮般疼痛,一隻手死死的扯著錦被,一直的抖:“王爺,我懷的是你的孩子啊,讓我生下他,讓我生下他……。”


    她苦苦的哀求,可他隻是為她掖了掖被角,目光隨意的掃過她隆起的腹部,緩緩起身,最後望著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央央不喜歡,她不會喜歡你的孩子。”


    他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徹底的粉碎了她的心。這一刻,她瘋了,像個瘋子一般,望著離去的司馬睿,撕心裂肺的哭喊:“王爺!王爺……。”


    她伸出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拉住他,可是她夠不到,她聽到房門緊閉的聲音,短短的一瞬間,看到漫天的大雨,伴隨著寒風飄灑。


    一瞬間,恢複了平靜,桌上的燈燭顫悠悠的閃著光,她拚命的爬下床,肚子像是萬箭穿心般,疼的蜷縮成一團。地上真涼,真涼啊……八歲那年,敕勒戰亂,她為了尋找丟失的盅,兩天兩夜,迷失在荒漠之中。滴水未進,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就如同現在一樣,她咬著幹裂的嘴唇,聞得到血腥的味道。


    昏迷在荒漠,她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漸漸走進,直到停在自己麵前。那時,她勉強的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看到一個少年,騎在火紅色的馬背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那少年一身的金戎鎧甲,微微眯起的眼眸像一潭幽深的清泉,劍眉微揚,薄唇輕抿。陽光有些刺眼,他就這樣不羈的打量著她,濃墨淡彩,像是一幅畫卷。他騎著赤驥馬闖入她的生命,叩開她的心……她是敕勒公主,從小養尊處優,可是那一刻,她看著他,眼角竟然流出一滴眼淚,她在心裏發誓,這個少年,她要跟他在一起,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


    現在,她做到了,她害死了梁嘉末,為了他委身於成都王司馬穎,接著做了豫章王妃、梁皇後,死在她手中的人不計其數,如今,她成了被他丟棄的棋子。昏迷之中,她似乎看到了阿達阿那,看到了渾身鮮血的敕勒族人,看到了斛律浚,還有,還有阿蘭……。


    “小姐,小姐。”


    帶著哭聲,是香晴,她在哭。她像是尋到了一絲光亮,努力的睜開眼睛,真的看到了將她抱在懷中的香晴,下意識的,她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早已疼的失去知覺:“叫太醫,太醫……。救我的孩子…。”


    她沒有說話,她在搖頭,哭得難以自製,眼淚滴落下來:“王爺已經下令,讓太醫都迴去了。”


    迴去了……迴去了…。她想笑,可是早已沒了力氣,此時此刻,梁夫人難產而死的消息怕是傳遍了王府上下吧?她就要死了呢。


    “香晴,你可記得阿蘭?”恍惚中,她抓著香晴的衣袖,開口問道。


    香晴早已哭得說不出話,隻知道連連點頭:“記得,奴婢記得。”


    她像是陷入了很深的迴憶,低低的笑了一聲,眼淚肆虐的流出:“阿蘭被他們打死了,因為她救了那個婦人,他們發現了她會盅術……其實,其實,鑽入那婦人鼻內的毒蜈蚣,是我放的…。”


    “小姐,小姐您別說了。”


    “不,我為了試探自己的盅術,拿族人做實驗,阿蘭,阿蘭她知道是我……她什麽都沒有說,引出了那婦人鼻裏的毒蜈蚣,然後就,被打死了…。”


    雷聲陣陣,她在一道閃電過後,嘴角勾起一抹笑,這一生的恩怨糾葛,這一生的是是非非,就要結束了呢。


    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息,清晨推開房門,隻覺有些涼意,空氣卻異常清新。院中的梧桐樹下,被風垂落的葉子來不及打掃,飄起在積水上,就像無數隻帆船。


    孟央站在屋簷下,正要上前走兩步,突然被人從背後一把抱住,猛地受到了驚嚇,她頓時臉色蒼白,差點叫出聲來,那雙溫暖的手卻瞬間捂住了她的嘴,耳邊是熟悉的戲虐聲:“嚇到你了?”


    提起的心落下,她趕忙的轉過身,果真看到司馬睿一臉戲笑的望著她,當下沉下臉色,想也不想的就要離開。可是沒走一步,她又被他拉入懷中,死死的抱著怎麽也不肯鬆手,她頗為惱怒的掙紮:“放開!無賴!”


    司馬睿緊緊的摟著她的腰,不慌不忙,心情甚好的任由她打罵,最後含笑將她抱緊,附在她耳邊,道:“別鬧,讓我抱一會。”


    他的聲音有著令人安定的力量,將頭埋在她的勃頸,很久很久,似是急切的化解著自己的相思之苦。他說:“央央,我來接你迴去了。”


    她沒有掙紮,卻也沒有說話,順著他的肩頭,看到梧桐樹上逐漸飄下的一片葉子,打著旋,緩緩落下,積水蕩起漣漪,而她就像那片葉子一般,無依無靠。


    “王爺,你何需如此?”


    當日她一心搬來佛堂,他曾拉住她的手,很是無奈的問道:“我已經處死了良玉,你何需如此?”


    他知道她的意思,也知道她心裏的那抹怨氣,在這一刻,將她抱得更緊了,輕聲道:“你說你與梁楚兒隻能活一個,現在她死了,我當然要來接你迴去。”


    死了…。她微微一怔,隻覺心裏一陣麻木,辯不出悲喜,遲疑道:“她死了?”


    “是啊,昨晚難產而死。”


    “孩子呢?”


    “孩子?沒保住。”


    簡短的迴答,她卻似乎明白了什麽,無需多問,隻是緊緊的迴抱著他,她以為自己會笑,會大快人心,可此刻,她透過淚眼朦朧的雙眼,什麽也看不到。


    梁夫人難產而死,府裏上下再次傳出流言,像是有魔咒一般,但凡懷了王爺孩子的夫人,沒有一個能安然生下。最惶然的莫過於石晴兒,為了安撫她,孟央做主,定於重陽之日,再一次請僧人入府誦經。


    秋意漸濃,她與綠秀散步在院中,天空藍的像是水洗一般,純淨至極,伸展的屋簷,紅牆綠瓦,喬木叢依舊濃綠,但滿院的繁花卻均已凋零。她站在長廊邊,望著雕欄倚木,天空萬裏無雲,不知為何心裏生出幾分惆悵,很快漫延整個心。


    再次迴到王府的這短短一年,發生了那麽多的變故,如今司馬裒隨軍西征,河苑自裁,段靈箐已死,虞沅被己巳師父帶走……。這諾大的琅邪王府,到了最後,她隻剩自己孤零零一人。


    院落東側的秋千,正見兩名宮人仔細的打掃,她在綠秀的攙扶下走了過去,纏繞的青藤被扯下,栽下的木樁重新上了暗漆,就連坐板也換了新的,整潔的一塵不染。她不覺詫異,開口道:“這是做什麽?”


    宮人聽到聲音,趕忙的迴過頭來,行了禮道:“王爺說,秋千者,千秋也,娘娘的秋千永遠不能染上任何塵埃,所以吩咐奴婢們整修幹淨。”


    秋千者,千秋也。


    一隻手撫在腹部,她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她不是孤零零的,她還有孩子,至少還有司馬景文。漫步在院中,綠秀也不知想起了什麽,樂嗬的笑出聲來,她當下問道:“你笑什麽?”


    綠秀麵上的笑更深了:“奴婢在想,王爺還不知道孩子的事呢,他若是知道了,肯定十分高興。”


    是啊,孩子的事,她還瞞著他呢,想來也到了告訴他的時候,她眼中不覺閃過笑意,伸出手附在綠秀耳邊,輕聲笑道:“我晚上就告訴他。”


    綠秀立刻眯起眼睛,樂的連連點頭:“嗯。”


    可是還未到晚上,就見石晴兒前來,擯退了身邊的宮人,盈盈的行了禮:“妾身給娘娘請安。”


    她上前扶起她,不禁含笑道:“有了身孕就不必拘禮了。”


    落座房內,她吩咐綠秀上了茶水,閑談一陣,就聽她淺笑道:“妾身今日前來,正是為了恭喜娘娘,娘娘宅心仁厚,總算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孟央不覺一笑,並不在意的樣子:“石夫人說笑了,我何喜之有?”


    屋內沒有旁人,她也不再忌諱,直言道:“梁夫人暗害娘娘小產,王爺雖未處置她,但總算蒼天有眼,讓她在臨盆那晚難產而死,一屍兩命,讓妾身不得不相信天理報應之說。”


    聽她提及此事,她突然心裏很不是滋味,微微歎息一聲,道:“死者已矣,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是,”她趕忙點頭,同時又道:“娘娘仁慈,妾身也是一時感慨,隻是可憐了良玉那宮人,也不知是否是無辜喪命。”


    聽出她話語間的唏噓,她的心不由一沉,開口道:“石夫人此話何意?”


    她又是一陣輕歎,迴答道:“朱砂之事明明是梁夫人從中作梗,王爺卻斬了良玉,妾身聽身邊的宮人說,良玉有一要好的小姐妹,臨死前曾經對她哭訴,說什麽根本不關她的事,她是冤枉的等等。”


    “那日,你曾說親眼看到香晴將一包朱砂交給良玉?”她有些遲疑道。


    “是啊,那是妾身親眼所見,所以才覺得奇怪。”她立刻點了點頭,很快又不甚在意道:“誰知道呢,反正人都死了,事情的真相也無從得知,大概也隻有香晴最清楚了。”


    她說著,很快又扯到了別的事上,一眨眼的功夫就將這些事置之腦後。


    她可以置之腦後,她卻不能,隻覺腦子跟炸開一樣,嗡嗡的響個不停。她本可以不去追究,但她容不得自己不去追究,她就像置身於迷霧之中,什麽也看不清,她想起綠秀曾經說過,良玉算是司馬睿身邊得力的宮人,伺候主子多年從未出錯,若不是真的信任她,司馬睿怎會將她的安胎藥交給她負責。


    一個深得王爺信任的宮人,怎會輕易背叛了主子?除非司馬睿看走了眼。


    石夫人離開不久,綠秀應她的吩咐,將香晴請來。自梁楚兒死後,香晴比從前顯得更加緘默,她有意將她留在身邊,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寧願被指派到後院幹些粗活。


    孟央知道,她對梁楚兒忠心耿耿,即便主子作惡多端,在她心裏也永遠是主子。而眼下,她在綠秀的帶領下緩緩走來,低眉順眼的樣子,恭敬的行了禮:“給娘娘請安。”


    她示意她起身,同時含笑道:“坐下說話吧。”


    她搖了搖頭,聲音聽不出悲喜:“奴婢還是站著吧,尊卑有別。”


    一句“尊卑有別”,徹底拉開了她們的距離,她心裏有些難受,也不再勉強她。綠秀帶著宮人們退下,她望著站在麵前的香晴,不覺蒼涼一笑:“記得從前,你在我身邊服侍的時候,我也不知怎的,對你總是懷有戒備,現在想來,大概是因為你的性子跟我最像。”


    香晴神色一怔,抬頭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垂下頭去,她接著道:“其實綠秀跟我最久,她處事穩妥,也算沉穩大方,但論起謹慎,卻是不及你半分,而我之所以這麽信任她,興許就是因為她不夠謹慎。”


    “奴婢不懂娘娘的意思。”她輕聲道。


    “我方才說你的性子跟我最像,並不是隨口一說,緘默、謹慎、隱忍…。從你來到我身邊的第一日,我就察覺了這份相似,原諒我香晴,就是因為我太了解自己,太清楚這樣的性子是怎樣養成的。”她說著,不覺苦笑一聲:“其實我並非對你懷有戒備,而是怕你,或者說怕我自己,當一個同樣緘默、隱忍、謹慎的女子站在自己麵前,你會不由自主的去猜測她的心,猜測她的經曆,甚至猜測她的想法,猜的越多,就更加覺得對方深不可測,麵對深不可測的人會使自己莫名的產生慌亂,我想要保護自己,所以就不得不防備著你。”


    “但我錯了,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從你將那壺放了砒霜的茶水倒掉,我就該知道,不管你是怎樣的緘默、隱忍、謹慎,也不管你是怎樣的深不可測,你絕無害我之心,相反,你在一心的護著我。可惜,我明白的太晚。”


    她說了很多,說到那年狩獵之時,她墜落懸崖,香晴無辜被囚,眼角禁不住泛起點點的淚光,使得香晴不禁哽咽,似是不願聽下去,開口道:“娘娘到底想說什麽?”


    話已至此,她用錦帕抹去眼中的淚,望著她,直言道:“安胎藥裏的朱砂,我想知道真相。”


    香晴再一次沉默,很久不曾說話,孟央不知她經過了怎樣的心理鬥爭,但最終輕笑一聲,眼中閃過淚光:“夫人死了,良玉也死了,知道了真相對娘娘沒好處。”


    像是某種事實得到了驗證,她的心一點點的沉了下去,如墜冰窖:“是王爺?”


    ‘“是,”她索性都認了,抬起頭看著她,嘴角帶著淡淡的嘲諷:“娘娘既然問了,就一定已經猜到,王夫人冤枉您與王刺史私通,王爺表麵不說,心裏終究橫了一根刺。夫人在安胎藥放了朱砂,神不知鬼不覺的害您沒了孩子,奴婢本以為此事全是她的主意,當真不安,但後來夫人告訴我,王爺是知道的,他默許了一切,否則良玉也不會乖乖收下那包朱砂。”


    真相向來是殘忍的,她也不知心裏在想什麽,想笑,但眼淚卻無聲的流下,司馬睿啊司馬睿,他害的她好苦,瞞的她好苦。


    為了瞞著她,他不惜處死了忠心耿耿的良玉,不惜害死了梁楚兒,還有什麽是他做不出來的?她深愛了一聲的男人,到頭來竟是如此的可怕。


    可笑至極,可笑至極……。她差一點,就告訴了他孩子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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