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兒,夢兒……。”


    還活著嗎?怎麽隱約聽到王敦的聲音。是在做夢?四下裏尋覓,竟不見任何人影。


    “夢兒,乖,別睡了。”


    不是在做夢,真的還活著,清楚的感覺到手心傳來暖暖的溫度,於是強迫著自己醒來。努力的睜開眼睛,視線卻是模糊的,看不清站在床邊緊握自己手掌的男人究竟是誰。


    “夢兒,你醒了,”聲音中夾雜著欣喜,她聽到他對身旁的下人吩咐道:“快去,快去請大夫。”


    尤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怔怔的望著他:“處仲,是你嗎?”


    “是我,當然是我,你高燒不退好幾日,真是把我嚇壞了,”他仍舊心有餘悸的緊握著她的手,麵上有些鬆懈:“醒來了就好,廚房熬著參湯,我這就讓人端來……”


    “處仲,”她迴握住他的手,神情有些呆滯:“王爺呢?”


    屋內長久的沉默,就在她逐漸有些唿吸不過的時候,終於聽到他開口道:“你放心,王爺沒事,健康有許多事要處理,他已經迴去了。”


    微微鬆了口氣,她仍舊有些不確定:“真的?”


    “當然,我何時騙過你。”


    王敦為人桀驁,倒也真的不曾說過假話,她便真的放了心,二人相安無事確實可喜可賀,但此時她的心裏也不知是何滋味,神情怔怔的。


    “夢兒?”


    迴過神來,她努力的睜大眼睛望向他,他先是一陣沉默,隱約察覺到哪裏不對,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艱難的開口詢問:“你,看不到?”


    心裏一滯,她動了動嘴唇,最終選擇了沉默,王敦在她這樣的神情下逐漸蒼白了臉,握緊了她的手:“別怕,你隻是剛剛醒來還沒適應,一定沒事的。”


    搖了搖頭,她衝他揚起笑臉:“我早料到自己總有一天會哭瞎了眼。”


    “夢兒……”


    “處仲,什麽也別說,不要安慰我,我怕自己會哭。”


    禁不住紅了眼圈,王敦雙手攬過她的身子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我才不擅長說安慰人的話,不過你真的不用擔心,那琳青一直賴在府中不肯離開,聽說他是聖醫穀的人,想必醫術十分精湛,一定治的好你。”


    “琳青?”她微微有些訝然,接著遲疑道:“這裏是揚州?”


    還未等到他的迴答,就聽到一丫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大人,參湯熬好了,現在端進來嗎?”


    乍一聽到聲音,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不敢置疑的抓住王敦的衣袖:“是阿寶嗎?我聽到了阿寶的聲音,她還活著?”


    一番話聽的王敦有些糊塗:“當然,她一直都在府裏能有什麽事?”


    一直沉悶的心情終於放晴,琳青活著,阿寶也活著,是爽爽在騙她,爽爽啊爽爽,她應該還是那樣善良可愛的女孩吧。


    仿佛有陽光瞬間填滿了心裏的空洞,她麵上帶著淺笑,隨即對王敦道:“爽爽呢?她現在怎麽樣了?”


    聽他並不言語,她有些急切的追問:“就是懸崖邊和我站在一起的姑娘,她怎麽樣了?”


    “那個挾持你的女人,管她做什麽。”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聯想到他處事兇狠的一麵,禁不住有些害怕:“她是不是在你手裏?處仲你,把她怎麽樣了?”


    “你剛剛醒來,臉色這麽差,是不是還很不舒服?”仿佛並未聽到她焦急的詢問,他的一隻手輕輕撫上她的額頭,探試著溫度:“嗯,還是有些發燙。”


    說著,又聽到他不悅的對下人訓斥道:“一群廢物,叫你們去找大夫,怎麽現在還不見人!”


    “處仲,”她突然輕聲叫住他,垂下的眼睫微微顫抖:“你,是不是殺了她?”


    話說出口,屋內瞬間的沉默,使得她越加不安,雙眼不自覺的緊閉,心裏如墜冰窖。


    “她應該還活著,你不必擔心。”


    也不知是喜是悲,她隻感覺心裏微微疼了起來:“什麽叫做,她應該還活著?”


    “孟央,你醒了!”


    略帶喘息的欣喜聲傳來,使得她有些驚喜:“琳青,是你嗎?”


    “嗯,當然是我,”


    飛快的走到她麵前,她趕忙伸出手一陣摸索,果真摸到了他空空的左衣袖。敏感心細的琳青第一時間發現了不對:“你的眼睛,怎麽了?”


    即便看不見,她也能想象出此時他陰鬱的麵色,於是故作輕快的笑道:“又不是完全瞎了,隻是有些模糊,琳青你不必……”


    擔心二字還未說出口,突然就被他一把扣過手腕,溫熱的手指搭在自己脈搏上:“你是傻子嗎!瞎了就是瞎了!什麽叫有些模糊!”


    猛地被嚇了一跳,她的神色隨即有些黯然:“琳青…。”


    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些惡劣,他便緩了緩口氣:“有我在呢,不會讓你瞎的。”


    沉默下來的屋內,看不清一切的她除了茫然還是茫然,氣氛僵硬的時候,才聽阿寶端著參湯走了進來:“大人,參湯端來了。”


    王敦點了點頭,很是自然的接過,坐在床邊小心的吹涼,用小勺慢慢送到她唇邊:“夢兒,小心燙。”


    “王大人且慢,”琳青似笑非笑的打斷他:“她剛剛醒來,已經好幾日沒有吃東西,哪裏能用這麽大補的東西。”


    “哦?”微微皺了皺眉頭,他果真將參湯收迴:“那她眼下能吃些什麽?”


    “煮些白粥吧,鬆鬆軟軟的即可。”


    點了點頭,他隨即就對一旁的阿寶說道:“還不快去。”


    反應過來的阿寶慌忙應聲就要離開,忽見一女子帶著丫鬟笑著踏入內室,聲音甜美:“姐夫,聽說夢兒姐姐醒了,素素特意熬了粥送來。”


    是淩素素,孟央客氣而禮貌的迴應道:“勞煩素素小姐費心。”


    “姐姐說什麽呢,”她的聲音有些不悅,說出的話卻意味深長:“夢兒姐姐對姐夫有恩,這些小事都是素素應該做的,病愈前你就放心在府裏住著,不要怕麻煩到我們,有什麽怠慢的地方記得告訴我,畢竟表姐不在,我身為府裏唯一的女主人,一定會替姐夫好好照顧你的。”


    “姐姐知道的,如今總有些腦子壞掉的人仗著自己救過別人,唯恐得不到迴報,死皮爛臉的賴在別人家,素素知道姐姐不是那樣的人,可是真心實意的想要對你好呢。”


    略微得意的說完,她又望向王敦,精心裝扮的麵容帶著羞赫:“姐夫,我叫人備了你愛吃的酒菜,晚上去我房裏吧。”


    未聽到他的迴答,卻見琳青強忍不住的笑出聲,孟央趕忙低聲製止住他:“琳青……。”


    聽到她帶著埋怨的聲音,他很快止住笑意:“不好意思,在下一介山野莽夫,平日裏一直待在山裏,沒見過小姐這樣爽快的女子,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琳公子過獎了,小女子怎麽擔得起巾幗不讓須眉的稱讚。”淩素素柔聲笑了笑,此時的麵上定是微紅的。


    “你當得起,被人稱作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子皆是小姐這樣性子的,除了腦袋不太好使,幾乎沒有缺陷。”


    琳青的嘴巴一向很毒,從一開始這樣暗裏嘲諷的話語就使得孟央有些不安,剛要緊張的勸他不要再說,這家夥又惡毒的一字一頓道:“不過,腦袋不好使就是致命的缺陷。”


    反應過來的淩素素惱羞成怒的望著他:“你什麽意思!話裏藏話算什麽男人,有本事挑明了說。”


    “哦?小姐也知道話裏藏話不算本事,從一開始幹嘛不挑明了說。”他不屑的笑了兩聲。


    不僅淩素素愣住,孟央亦是有些呆愣,琳青這是在維護她嗎?這樣受人保護的感覺真的很溫暖,可她的性子一向懦弱,不願惹是生非,隻得開口責備他:“琳青你瞎說什麽,素素小姐不是那個意思,你誤會了。”


    接著又對淩素素抱歉一笑:“小姐莫要見怪,他一向口無遮攔……。”


    “你當我是傻子嗎!”淩素素突然發怒,怒瞪著杏眼冷笑道:“沒錯,我就是那個意思,你既然已經醒了就趕快離開,這裏不是你的家,幹嗎一直賴著不走!即便你對姐夫有恩,他整日整夜的守著你也該還清了,你還想怎麽樣?你這貪得無厭的女人,你到底想得到什麽……”


    啪!


    一計響亮的耳光打斷了她的話,淩素素捂著紅腫的麵頰,不敢置疑的望著麵色陰沉的王敦,眼淚在眼眶打轉:“姐夫……”


    “滾。”


    毫無溫度的聲音,冰冷的刺痛了她的心,她哽咽的哭出聲,最後卻開口楚楚可憐道:“姐夫,我是一時氣糊塗了,素素不敢了,你別生我的氣…。”


    “我讓你滾,”他甚至懶得看她一眼,聲音冷若冰霜:“沒聽到我說話嗎?還不滾下去!”


    睜著有些驚嚇的眼眸,她終於聽話的轉身離開,走到門前含淚道:“姐夫你變了,你從來沒有這樣對我,我已經給表姐寫了信寄出,等著她迴來看看你變了多少,我恨你,恨死你了。”


    說罷,她飛快的跑了出去,剩下緊張的孟央不安的睜著眼睛:“處仲,我已經醒了,是時候離開了……”


    “你哪也不用去,”王敦對她溫柔一笑,仿佛剛剛那個暴躁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什麽都不用怕,有我在呢。”


    屋內燒著滾滾的銀碳,剛剛喝了藥,躺在暖和的錦被下出了一身的汗。知道隻有琳青在身旁,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袖:“琳青,你帶我走吧,離開這裏。”


    琳青忍不住歎息一聲:“你這個傻子,要是能帶你走我何必跟著來到這,那王敦哪裏會讓你離開,若不是有著為你瞧病的因由,他不會讓我接近你一步的。”


    愣了愣,她不由得皺起眉頭,低聲道:“我不能繼續待在這裏。”


    “哦?”他忍不住笑道:“讓我猜猜原因,那王敦對你確實不錯,溫柔體貼的不像話,你怎麽會舍得離開?難不成,是因為那襄城公主?正牌夫人迴來了,所以你害怕了……”


    “琳青。”


    聽到她埋怨的叫著他的名字,他隨即正色道:“知道了,開個玩笑而已,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帶你離開,這裏的防衛太過嚴實了。不過你也不必想太多,既然走不了,幹脆老老實實的在這養病好了,照那王敦的態度襄城公主也不能把你怎麽樣,日後再做打算不遲。”


    “我不能待在這裏,”她再一次重複之前的話:“不僅因為襄城公主,既然王爺還活著,我不能功虧一簣。”


    琳青隨即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怕他迴來找你?”


    沉默的抿了抿嘴唇,她才遲遲開口:“是,我怕他不肯罷休。”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司馬睿,他不是會輕易放手的人,即便他現在迴了健康,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麽,司馬睿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可是有一點足以使她不安,那日命懸一線,她苦苦哀求他放手,他那樣堅定的迴答她:不放,這一生都不放手……。


    他們都還活著,這一生就不算完。


    司馬睿絕不會放她離開,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


    “本來不願告訴你的,”琳青的目光有些憐憫,歎息一聲道:“當日在懸崖下找到你們,他都已經凍僵了,緊緊抱著你怎麽也分不開……後來,他們逼著我先救司馬睿,根本不給我見你的機會。等到司馬睿醒來,王敦才告訴我們你已經死了,甚至在雪山上堆好了你的墳墓,沒有人肯相信,司馬睿更是跪在墳墓前瘋了一樣的用手挖,當時所有人都在勸,畢竟人死後入土為安,堂堂琅邪王哪能隨意挖別人屍骨,傳出去像什麽樣子。那日雪一直在下,積雪下的碎石像冰碴子似的,根本挖不動,他的雙手都在流血,從頭到尾像個行屍走肉的死人,隻知道不停的挖,鮮血淋漓的雙手,誰也不敢上前勸,看得我心裏直打顫。”


    孟央的神情怔怔的,他迴過神來,趕忙言簡意賅的咳嗽兩聲:“結果真的從墳墓裏挖出一具女人的屍體,衣著裝飾與你一模一樣,司馬睿也就真的死了心,後來就迴了健康,前幾日還差人前去雪山埋了很多珍貴的陪葬品。”


    原來,竟是這樣,她出神的望著前方,可惜一切都是黑色的,無邊無際的黑暗,使得她感覺有些冷,心也被凍得疼了起來。


    “你沒事吧?”


    琳青有些擔憂的望著她,迴過神來,她的神色有些勉強:“我本來就是要離開他的,讓他以為我死了,從此也就斷了念想,這樣,很好。”


    這樣說著,她不由得笑出聲來:“既然得知我死了,你怎麽會在這?”


    “挖到屍體的時候,司馬睿像個呆子一樣不知所措,根本就不敢再挖下去,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當時的場麵亂成了一鍋粥,王敦立刻下令掩埋屍體,所以當時並沒有看到屍體的臉。”


    他說著,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我也以為你真的死了,跟著難過了一會,隨弟子返迴聖醫穀的路上越想越不甘心,打算偷偷把你挖迴去埋在聖醫穀,雖然弟子們說什麽人死後入土為安,一而再再而三的挖別人屍骨是對死者不敬之類的話,我可不管這些,誰知迴到雪山發現有人看守,人都死了還有必要派人守著墳墓嗎,我這才覺得奇怪。”


    說罷,他故意壓低聲音:“我偷偷跟著來到揚州,本來也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的活著,刺史府防衛嚴謹,我索性騙了王敦,說我已經知道你沒死,但你病的那麽重隻有我能救你,結果他真的被我騙到,於是我就在這住了下來。”


    孟央苦笑一聲:“你又怎麽知道我真的病的很重?”


    “這還用猜嗎,你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又在冰天雪地凍了那麽久,不死也剩半條命了,不過那王敦還真是殘忍,竟然恐嚇我若是救不醒你就要我陪葬。”


    “竟然用炸死這招,虧他想得出來。”


    琳青憤恨的說著,禁不住有些咬牙切齒,自顧自的發泄著不滿,漸漸發覺她有些不對,異常疲憊的樣子仿佛隨時就要睡去,剛剛喝完藥的麵色潮紅一片,趕忙將手放在她的額頭,頓時大驚:“怎麽會這麽燙。”


    從醒來的那刻起,她的精神都是很好的,可是眼下卻越來越乏力,腦子隱隱作痛,昏昏沉沉的睜不開眼睛。


    隱約感覺到自己到了極限,她迷迷糊糊的抓住他的衣袖:“琳青,爽爽真的還活著?”


    順手搭上她的脈搏,他的麵色有些難看:“你這女人,都什麽時候了還管別人的死活。”


    “告訴我,她是不是死了?”聲音瀕臨絕望的邊緣。


    “她真的還活著,就在這府裏,你千萬撐住,我會想辦法救你。”


    “那就好…。”虛弱的笑了笑,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要睡了,不要叫醒我,真的很累。”


    “不能睡!聽到沒有,睡了就真的醒不來了,”他說著,聲音竟然開始哽咽:“算我求你,給我點時間,不要睡。”


    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她卻沒有睜開眼睛,眼皮燒的滾燙,根本沒有睜開的力氣,這一次,她沒有司馬睿在身邊,一個人即將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永遠睡去。


    性命垂危,不過是如此容易的事,一切都真的結束了……第一次,她覺得自己終於安了心。


    可是,琳青怎會讓她如願,單手攤開布袋裏密密麻麻的銀針,準確的抓出數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插入她頭頂、勃頸的幾個穴位,接著又抽出成排的銀針,一一紮入她的腳心腳骨處,整個過程一氣嗬成,僅以一隻手精準的令人詫異。


    動作完成,他的額頭已經冒出隱隱的汗珠,想也不想的轉身衝出門外,差點撞到了就要踏入屋門的王敦。


    見他麵色十分難看,王敦先是一愣,接著快步衝進房中,果真看到她沉靜的躺在床上,泛著寒光的銀針密密的將她炸成了刺蝟似的,而她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睡著,本就素淨白皙的麵色蒼白的幾乎透明,整個場景令他膽顫。


    緊握的拳頭暴露出青筋,他的眼睛紅的快要滴出血來,如同心撕腸斷受了重傷的猛獸,他轉身衝到琳青麵前死死抓住他的衣襟,話未說出口聲音已經慌亂的潰不成軍:“救她,你不是醫術高明嗎,她若是死了我會殺了你,我會殺了你們所有人!”


    琳青純白的衣襟被他抓的死死的,他卻忘了憤怒,隻覺得更像是抓在自己心上,眼睛裏隱約泛著水光,一把將他推開:“我不會讓她死,但我救她,但與你無關。”


    望著他眼裏隱忍的淚光,他終於清醒的意識到,不用任何人言語,麵前這個少年也定會竭盡全力救她,他早就該知道,她的好豈止是他一人覺察得到,這個善良美好的女子,她值得更多人去愛。


    即便如此,他仍舊願意許諾出自己的一切:“你若能救活她,便是我整個王氏家族的恩人,你會得到想要的一切。”


    琳青隻是冷冷看他一眼,甚至懶得再與他廢話,轉身離開:“再與你廢話下去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


    聖醫穀弟子快馬加鞭趕到揚州之時,才漸漸發覺師父的不對勁,尤其是執意跟來的杏子,剛進了屋門就見琳青上前對大師兄苗子道:“帶來了嗎?”


    她第一時間看到了師父空蕩蕩的左衣袖,先是深深的驚恐,接著捂著嘴就要落下淚:“師父,你的左臂……”


    琳青並未理會她,不知為何,苗子的神色有些莊重,從懷裏掏出一個雕花繡金的錦盒,小心的打開:“帶來了,師父。”


    乍一看到錦盒,杏子驚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血,血紅參?”


    錦盒裏黝黑鬆軟的泥土中,隱約露出一小截泛著紅光的參尾,細看之下可以清楚的看到脈搏跳動的生命跡象,那通透的紅色仿佛隨時會滴出血來。


    琳青並不理會她的震驚,拿過錦盒轉身走入內室,剩下她目瞪口呆的站在那,愣了半晌,突然反應過來,不顧苗子的阻攔,麵色十分難看衝進屋內。


    如願以償的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她的目光不敢置疑的落在她身上的銀針上:“以命續命法?”


    再也忍受不住的怒氣,她上前一把奪過放在桌上的繡金錦盒,對琳青道:“師父你瘋了,這血紅參是有靈性的萬參之王,上次為了救她你已經用過一次,這可是僅剩的參尾,你連聖醫穀秘傳的續命法都要用上,這可是邪術,一不小心會賠上你的命的!”


    “給我,”琳青緊皺著眉頭,贏弱的麵上有些不耐煩:“把東西放下,出去。”


    “師父你這是逆天而行!”杏子委屈的含淚衝他大吼,淚水肆虐而無助的流下:“這聖醫穀又不欠她的,為何要這樣冒險。”


    一直沉默的苗子終於上前,跪地道:“弟子本不該多嘴,師妹說的確實沒錯,師父,這世間的紛爭太繁瑣了,咱們迴聖醫穀吧,像從前一樣過快活無憂的日子不好嗎,師父已經盡力了,是孟姐姐命該如此。”


    琳青眉宇間有些動容的神色,上前將他扶起,目光掃過杏子:“我聖醫穀門下共三十二位弟子,早前六弟子瀅言最得我真傳,可惜他不幸早逝,如今除了老七西子就屬你和杏子醫術最為精湛,我有心想在你們之中挑選出一位繼承者。西子醫術高超,可惜玩心太重,杏子畢竟是女兒家,說來說去也隻有苗子你最為穩重,我打算把聖醫穀交到你手裏……”


    “師父!”二人均是一愣,苗子更是慌忙的跪在地上:“弟子愚笨,不能擔此重任,聖醫穀不能沒有師父。”


    “師父此話的意思是一定要救她了,”杏子哽咽著聲音,麵上閃過一絲陰狠,雙手高高舉起錦盒,咬著牙淚流滿麵:“摔碎了這錦盒,血參王觸地而死,看師父如何救她!”


    “杏子,”琳青並不生氣,突然含笑叫她一聲:“聖醫穀的弟子裏屬你與我最為相像,這大概也是因為你自幼跟隨我,可惜我對你們總是太過嚴厲,難得你這樣舍不得我,師父答應你,這一次救了她,立刻隨你們返迴聖醫穀,再也不理世事。”


    “我不信,師父當我是三歲小孩嗎,你哪裏還有命隨我們迴去,我就是不許你救她。”


    她的哭聲已經逐漸轉變成哀求:“師父,求你了,咱們迴去吧,不要離開我。”


    她哭得傷心,他隻得無奈的搖了搖頭,認真道:“傻丫頭,沒有五成的把握我哪裏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聖醫穀早晚都是你們的,現在交托給苗子,我便有了七成的把握。”


    “七成的把握?”苗子亦是有些不解:“師父何來那兩成的把握?”


    琳青但笑不語,轉身對杏子道:“聖醫穀地處靈山妙地,後山原本荒廢的蛇王窟早些年被我改為五行六儀陣,不過那是隻有穀主才可踏足的地方,所以才要讓苗子繼位,加上你們這些年鑽研的醫術,就是我兩成的把握。”


    “師父……。”杏子喃喃的望著他,仍要說些什麽,又聽他笑道:“怎麽,你是對自己沒信心嗎,如果真的救不了我,隻能怪你們醫術不精。”


    緊緊抿著嘴唇,足以看出她內心激烈的鬥爭,趁她出神之時,他上前小心的拿過她手中的錦盒,終於鬆了口氣:“我相信你們,所以你們也要相信我。”


    咬了咬牙,杏子不甘的望著他:“師父一定要救她,為什麽?”


    琳青想了想,最後開口笑道:“我也不知為什麽,有一天你們都會明白,總有那麽一個人,即便得不到任何的迴報,你也願意拚盡全力救她。這世上的事本就是高深莫測的,誰也說不清緣由,就當我前世欠了她的。”


    下了決心救她,自然不會留下任何失誤的地方,為怕杏子他們臨時變卦,他與王敦商議,由他親自帶人把守房門,不許任何人進去。


    然而就在此時,王敦也給了他一個意外,他竟然派人抓來了灰頭土臉的李十三。


    一把將他推到他的麵前,王敦隨口道:“這是揚州有名的名醫,你看看幫不幫得上忙,用不上就殺掉吧。”


    琳青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匈奴軍營的雨夜,他明明聯絡了聖醫穀的弟子接應,尋遍了整個山路卻沒有找到他們的影子,其實他的心裏隱約有了答案。


    隻是他還不敢確定,如果真的是他,他想自己一定會動手殺了他。


    還未等他開口詢問,十三伯倒是痛痛快快的承認了一切:“老朽知道你們都想殺我,都是我做的,要殺便殺吧。”


    一把年紀的他頗有幾分大義淩然的感覺,琳青反倒笑了,聲音卻逐漸冰冷:“為什麽害她?”


    “害她?”十三伯禁不住冷笑:“我恨的是你,是你們聖醫穀的每一個人。”


    “我聖醫穀何曾得罪過你?”


    “聖醫穀哪裏有好人,都是十惡不赦的惡人,你師父聖君騙走了我家祖傳之寶血參王,還對我李家上下數十口痛下殺手,我恨不能殺盡你們每一個人!”


    提及往事,他的眼珠子都是血紅的,驚濤駭浪的恨意湧上心頭,恨的牙都咬的咯咯作響。


    “你父親,是江南名醫李質?”


    琳青的語氣有些呆愣,他很少有這樣落寞的表情,可是提及血參王的由來不得不神色黯然,從他記事起,血王參就是聖醫穀少有的珍貴寶物,血參被師父聖君分為參首、參身、參尾三部分,但這樣世間罕見的絕物,聖君自己卻不曾動過,當年他是性命垂危的繈褓嬰兒,為了救他聖君將參首入藥熬給他喝,參身和參尾被珍藏了起來。


    他也是在後來得知了這寶物的由來,看似珍貴的血王參,竟是聖君殺了江南名醫李質一家老小得到的!


    琳青從不曾虧欠別人什麽,可眼下卻不得不承認是師父聖君欠了李家的,是他聖醫穀欠了李家的,又或者說,內心深處他將師父對他們的虧欠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十三伯的恨天經地義。


    “是我聖醫穀欠你的,但師父已經死了,是我親手所殺。”


    淡淡的一句話,他極力掩飾自己內心的波動。


    十三伯先是一愣,接著有些不敢置疑的望著他:“你就是殺死那個魔頭的聖醫穀弟子?”


    點了點頭,他的神色頗為平靜:“我不殺你,你走吧,我聖醫穀與你的恩怨也該兩清了。”


    愣怔的表情,十三伯終於開口道:“我李家數十條人命,如何兩清?”


    “那你想怎麽樣?”


    “將血參王還給我,我與你們便再無恩怨。”


    琳青沉默著不說話,王敦卻突然抽出長劍,直直的架在他脖子上,聲音冰冷:“你想要血王參?還是去閻王哪裏要吧。”


    “住手!”琳青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劍身,鋒利的劍刃頓時割傷他唯一的手掌,鮮血淋漓。


    疼的忍受不住,他咬著牙對十三伯道:“血王參已經沒了,你走吧,再不走怕是連命也沒了。”


    從他出手握住刀刃的那刻起,十三伯的眼中皆是震驚,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最終沉默著轉身離開,溝壑縱橫的麵上看得出落寞之色。


    冰天雪地裏屋外嚴防死守,屋內卻極是溫暖,燃燒著的焚香彌漫在每一個角落,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溫度過高,她蒼白的麵上有些微紅。琳青靜靜的站在床邊,目光久久的望著她,緩緩伸出包紮著的手觸碰她柔軟的麵頰,手指劃過她麵上的疤痕,聲音有些恍惚:“其實這世上的事哪有那麽多高深莫測,我所做的一切也隻有一個緣由,也許連我自己也記不清,究竟是什麽時候迷失在你的笑靦如花的容顏之中。”


    “孟央,我不僅僅把你當做親人。”


    出神的望著她,突然聽到門前響起一陣吵鬧,本以為是杏子前來惹事,豈料卻聽到苗子的聲音:“師父的手受傷了,我必須進去幫他。”


    門前親自把守的王敦眉頭緊皺:“你師父並未開口要你相助,快點離開,否則我會殺了你。”


    一臉悲憤的杏子氣惱的指著他:“你是瞎子嗎!師父的手被你的劍割傷了,他隻有那一隻手,怎麽救人,你是想他們都死嗎!”


    正要開口說話,房門突然被打開,琳青的麵色有些陰鬱:“不需要你們相助,趕快離開。”


    心知他在擔心什麽,杏子趕忙舉起三指發誓:“師父,我發誓不會阻攔你,你放心好了,我隻會給你打下手。”


    伸出受傷的手掌看了看,他竟然也有些懷疑,曾經他極度自負,不會理會任何人的幫助,可是如今的琳青還是那個妙手迴春的聖醫穀穀主嗎,僅剩一條胳膊的殘障人士?唯一的手掌還受了傷?


    事關她的生死,他隻得深深的吸了口氣,對苗子道:“你進來幫我,杏子就在門外等著吧。”


    話音剛落,杏子就慌忙的張口嚷嚷:“師父……”


    可是他已經轉身離開,剩下苗子麵色莊重的安慰她:“師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協助師父。”


    房門關上的瞬間,她幾乎就要衝進去,無奈卻被王敦攔住,愣怔的站在那許久,她才握緊了手中的一包迷藥,緩緩轉身,兩行淚水落下:“笨蛋,師父和師兄都是笨蛋…。”


    漫長的等待,杏子坐在門前很久,順著目光望去,屋簷伸展至天際,望不到盡頭的陰沉天氣,空落落的使人難受。


    又要下雪了嗎?


    她想起遙遠的從前,被養父母在街頭販賣的日子,亂糟糟的頭上插著一根長長的稻草,這就是不值錢的丫頭片子的標誌。


    光著髒兮兮的腳丫走在洛陽的大街上,人來人往擁擠不堪,也有大戶人家前來挑選買入府中,或為下人,或為那些糟老頭子的玩物,這就要看各自的命運了。


    那些買家也是很挑剔的,他們要求長相眉清目秀,要求身形嫋嫋,甚至還要求身子清白。真可笑啊,即便是這樣,大家還是爭先恐後的擁著上前,希望自己能夠被選中,拜托貧苦的命運。


    再一次落選,她被養父打的遍體鱗傷,偷偷抹著眼淚躲在一旁,等了很久終於又見一有錢人家前來買人,這一次,她不能讓父母失望。


    依舊是一番你擁我擠,使得那買主有些不悅,最終挑選了一個年紀大些的小姑娘。


    她認得那個被選中的小姐姐,那是個仗著自己年齡大經常欺負她的人,被選中了不免有些得意,跟著買家離開的時候迴過頭,遠遠的朝她呸了一聲,那口型在一字一頓的告訴她:等著被打死吧!


    那麽惡毒的人怎麽能被選中呢?她想不通。


    容不得她想不通,身後的養父已經拿著鞭子走了過來,挨打的痛苦似乎就在眼前,她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竟然快步跑上前,將那小姐姐推開,對買主殷勤道:“我會砍柴洗衣,我什麽都會做,買下我吧。”


    反應過來的小姐姐異常惱怒,上前與她打成一片,互相撕扯著對方的頭發,一向都是她被欺負,身子瘦小的她哪裏打得過她,於是結果就是她被惡狠狠的推向人來人往的大街,直直的撞上正巧駛來的馬車。


    嚇得愣神之時,她看到馬車的簾子挑開,走下一個白衣勝雪的少年,那少年麵色有些陰鬱,不過他長得真是好看,好看的如同冬日紛揚的雪花,純白如斯。


    她記得,當時養父暴怒的上前,對著她狠狠鞭打,圍觀的人群很多,每個人麵上都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隻有他,他幹淨的手指扔出幾塊銀子,聲音也清涼的使人愣住:“別打了。”


    養父千恩萬謝,貪戀而奸詐的樣子:“公子真是好心,不如就買下她吧,隻要再給二兩銀子。”


    他似是十分的不屑,懶得與任何人說話,轉身上了馬車就要離開。


    說不出為什麽,也許是長期的挨打挨餓使得她昏了腦袋,也許是他的出現給了她一個芳華的美夢,她竟然不顧一切的衝上去攔住馬車,小小的身子緊張的顫抖:“買,買下我吧。”


    她記得,他掀開簾子望著她,麵上露出冷笑,真的又扔出二兩銀子,開口卻道:“讓開。”


    她撿起銀子的手一直在哆嗦,小心的將那兩塊燙手的沉甸甸的銀子交到養父手中,轉過身來才發現馬車已經離去,而她從那一刻起,早已下定決心追隨他。


    於是赤裸著雙腳一路跟著馬車跑,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直到雙腳被磨出血泡,仍舊不肯停息。


    最終,是駕車的青衣小童不忍的停住馬車,接著聽到他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瀅言,你這是幹嗎?”


    青蔥模樣的小童已經在為她哀求:“師父,帶上她吧。”


    興許是他的哀求起了作用,他最終默許了,一路帶著她來到了對她來說仿若仙境的聖醫穀。


    “不管你過去叫什麽,從今以後你隻有一個名字,聖醫穀的弟子杏子。”


    那年她不過九歲,正值盛夏的季節,杏子也不過是他看到園中結的青杏隨後起的名字。


    杏花雖美,青杏酸澀,可這名字她十二分的喜歡。


    如今,性格柔順善良的六師兄瀅言早已逝去,過去的她與現在恍如隔世,隻是那個衣衫鉛白的琳青,她放在心裏最深地位的師父,就要為了一個女人離她而去了嗎?


    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現在的杏子,起身一步步向前離開,從前的破爛小孩,現在的杏子,都不存在了,她是一個想要守護著他的女人,正如他所說,沒有任何的緣由。


    刺史府的大門前,她聽到自己對守候在此的小師弟道:“起身,返迴聖醫穀。”


    這世間的一切真的沒有那麽高深莫測,一切的緣由隻因一個情字,誰也逃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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