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穿過梅林,竟見木屋前的繩子上晾滿了衣服,屋門是敞開的,心想著是己巳師父過來了,於是走上前對著屋內輕聲道:“師父?是你嗎?”


    沒有任何的迴應,她的腳步頓時停下來,心裏生出幾分警惕,正想著要不要進去看看,就見屋子裏突然走出一人,猝不及防的對上一雙熟悉的雙眼,當下愣了愣,隨即迴過神來,輕聲道:“你怎麽在這?”


    斛律浚眼眸深深的望著她,笑道:“我來了聖醫穀數日,琳青說你不願見我,隻好自己尋來了。”


    見她隻是沉默,他便走上前站在她麵前,緩緩伸出手想要撩開她遮住右頰的長發,卻被她別過臉躲過,他的聲音有些深遠:“當年初見你的時候,就如同此時一樣,我站在你麵前撩開你額前的長發,你的眼睛明亮的不可思議。那一日的場景,我一生都難以忘懷。”


    “過去的事我都已經忘了。”平淡至極的聲音。


    他的麵色不由得黯然,輕聲道:“你還在怨我嗎?可是孟央,如果司馬睿真的愛你,又豈是我們這些人可以糊弄的,說到底,他從來沒有信任過你。”


    微微垂下眼睛,她開口道:“我說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若是沒什麽事,就請離開吧。”


    意料不到的冷漠,斛律浚有些慌亂的想要拉住她的手:“如今你已不是琅邪王妃,我可以為你舍棄敕勒部落,孟央,跟我走吧,我不在乎你毀掉的容貌,讓我照顧你一生一世吧。”


    退後的將手移開,她抬起頭淡淡的望著他:“我早已不是琅邪王妃,站在你麵前的也絕非昔日的孟央,你為何還並不清醒。”


    “我清醒不了,不管你是誰,在我心裏永遠都占據一席之地,我曾欠了你這麽多,為何不肯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更何況,我是真的愛你,我甚至願意為你舍棄自己的身份,這一點司馬睿永遠做不到。”


    深情款款的說著,卻聽到她突然的淡笑聲,開口道:“如果敕勒沒有敗在琅邪大軍之下,如果你不曾敗給王爺,今日還會站在這信誓旦旦的說願意為我舍棄自己的身份嗎?斛律浚,你愛的從來都是你自己。”


    他一愣,半晌才開口道:“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但是孟央,司馬睿又何曾不是這樣,每個人都是這樣,隻有先學會愛自己,才有能力去保護想要守護的人,不是嗎?”


    她心裏重重的歎息一聲,有些無力的想要走進屋子:“我說了過去的事都忘了,不要再提他,你走吧。”


    猛地被他拉住胳膊,迴過頭才見他一臉的隱忍,在她的印象裏斛律浚永遠都是溫和有禮的樣子,這樣的他是她完全陌生的,當下有些驚慌:“你放開我。”


    他眯起眼睛,似是思考一般說道:“我若是就這樣帶你離開,琳青一定不肯放過我,孟央,我要你自願跟我走。”


    想也不想的就要甩開他的手,反而被他抓的更緊了,當下有些吃痛:“你瘋了,這裏是聖醫穀,不是你的敕勒部落。”


    “我說了要你自願跟我走,你若不肯,我隻有殺了你。”一動不動的望著她,他的眼中真的有著堅定的神色。


    她卻是平淡的笑了一聲:“悉聽尊便。”


    二人目光對視間皆有些決絕,安靜的氛圍使得周圍的空氣更加冷了下來,孟央甚至抱了必死的決心,微微仰起頭,眉目間全然的無畏。


    “放開她。”


    略微惱怒的聲音,順著目光望去,不遠處的梅樹旁,己巳師父和琳青均站在那裏。琳青的麵色有些不快:“我讓你放開他。”


    斛律浚不動聲色的勾起嘴角的笑:“琳青,你我相識一場,好歹我也曾救過你的性命,難不成你要殺了我?”


    琳青陰沉著麵色:“作為迴報,我已經馬首是瞻的跟了你三年,我琳青與你早已兩清,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我保證你不能活著離開聖醫穀。”


    “哦”,他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一把拉過孟央抵在身前:“如果我要她陪我一起死呢?”


    他的麵色更加難看,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我真是錯看了你,斛律浚,你果真夠狠。”


    無奈的歎息一聲,他微微收緊了環住她勃頸的手臂:“讓你失望了琳青,但這一次,我隻是想帶她離開。”


    “阿彌陀佛,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善惡存於你心,施主何必執迷不悟。”


    己巳含笑望著他,繼續道:“你若執著,得到的隻是一具屍身,你若真的愛她,就不會如此決絕的要她的命,你真的舍得死嗎?”


    斛律浚目光冷冷的掃過他:“我隻知道,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和她在一起,活著的時候她不願意跟你走,死後頓足六道輪迴,她同樣會避開你,生生世世永無再見的可能,這是你阻礙不了的痛苦。”


    皺著眉頭聽完他的話,他的眼中浮現一絲鬆動,低下頭對她道:“你當真這樣厭惡我?”


    孟央輕輕搖了搖頭:“我不願意厭惡你,是你自己在逼我這樣做。”


    他的麵上有些絕望:“即便不厭惡我,你也不會喜歡我,那樣又有什麽區別?”


    己巳不動聲色的轉動手中佛珠,歎息道:“她也許永遠不會愛上你,但倘若她厭惡了你,你才是徹徹底底的沒了機會,施主還不明白嗎?”


    斛律浚輕笑兩聲,深深的望著她:“你真的以為我會殺你,孟央,我哪裏舍得,田四願意為你付出性命,我對你的情意難道就那樣不堪?”


    有些意外的抬起頭,才發覺他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最後輕聲附在她耳邊道:“若你的心願是永遠不再見我,我願意成全你,真後悔當初沒有抓牢你的手。”


    話音剛落,她甚至來不及反應,他突然鬆開了手臂,身子直直的倒了下去,嘴角流出一絲血跡,睜著眼睛含笑望著她。


    死死的捂住嘴巴,她的眼淚瞬間掉了下來,驚慌失措的跪在他身旁:“斛律浚…。”


    琳青快步衝上前,將手按在他的勃頸上,臉色有些蒼白:“死了。”


    心就這樣劇烈的疼痛起來,努力的搖晃他的身子,窒息一般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為什麽!為什麽你們都要這樣對我,別死,求你了…。”


    琳青伸出一隻手沾了他嘴角的血跡,放到鼻間聞了聞,歎息道:“是我聖醫穀的左斬花毒,瞬間致命,他早已抱了必死的決心。”


    他的嘴角還掛著最後一絲的笑意,眼睛隱含著無限的遺憾,一動不動的望著上空,在這樣的目光下,她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含笑的模樣,以及那雙曾給過她溫暖的手掌,伸出手顫抖著撫上他睜著的雙眼,她努力揚起麵上的笑:“田四走了,你也走了…。你在以這樣的方式令我一生難安嗎,斛律浚,你做到了。”


    “你不必太傷心,這樣的結局對他而言也算是解脫,敕勒部落如今今非昔比,每年要為琅邪國進貢那樣多的貢品,百姓們早就饑不飽食,甚至逃離了漠南一帶投奔他族,他作為部落首領,徹底的輸了一切,活著一定最為痛苦,眼下也算解脫了。”琳青的聲音有些無力,透著深深的憐憫。


    眼淚緩緩滾落,淚眼朦朧間她望向似火燒一般的紅梅,枝枝清冷寒戰,這一生的溫暖都消逝在冷風中。


    這年的大雪,終於紛紛揚揚的下了,她在這樣傾灑的細雪中,哭的肝腸寸斷。


    幾日之後,己巳辭別聖醫穀,臨行的溪流旁,她顫抖著手不肯鬆開他的包袱,倒是琳青有些受不了的掰開她的手:“又不是去送死,這禿驢不過是去寺廟講經,有什麽好不舍的。”


    雙手一點一點的被掰開,她最後再一次蒼白著臉哀求:“師父,我和你一起去。”


    己巳還未說話,琳青已經忍不住嘴角抽搐:“一個和尚帶個女人雲遊,真是聞所未聞呐,我敢打賭,師兄不會為了你還俗的。”


    己巳明亮的眼中滿是笑意,接過琳青手中的包袱,對她道:“等我迴來,你若是還願意跟我走,我一定還俗帶你離開。”


    明知這是他開給琳青聽的玩笑話,她的眼淚唰的落了下來,顫抖著聲音說道:“師父,我跟你去,一個人上路太孤單了。”


    琳青轉身,忍無可忍的拉她離開:“你沒事吧!我長得怎麽也比那禿驢好看,你竟然看得上他,你是把眼睛哭瞎了吧…。”


    他不會迴來了,她心裏比誰都清楚,抑製不住內心的恐慌,順勢抱住一顆大樹,堅持不肯被琳青拉迴去,望著己巳的背影哭得梨花帶雨:“師父,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你一定要迴來,我沒有勇氣一個人走下去。”


    遠遠的,己巳揮了揮手,頭也不迴的離開,高聲說道: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淨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


    遠遠的,他的聲音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山穀間。怔怔的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很久才恍惚的迴過神,卻發覺琳青隱忍不住的怒氣,扯著聲音訓斥她:“我難道沒有外出過嗎!你有對我說一定要迴來嗎!難道他走了你就是一個人嗎!我不是人嗎!你怎麽就沒有勇氣走下去了!你當我聖醫穀是什麽地方,你當我是什麽人!”


    自顧自的發泄著,冷不丁的發覺她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腿,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顫抖著哭出聲:“怎麽辦?怎麽辦?…。”


    琳青當下有些慌張,趕忙蹲下身子想要扶起她,語氣有些不快:“你莫不是真的喜歡那禿驢了?”


    見她隻顧著哭,當下心裏煩躁不安,厲聲焦躁道:“不準哭!”


    猛地被嚇了一跳,她真的停止了哭聲,滿是淚花的雙眼望著他,眼中深深的不安瞬間刺痛了他,望著她哭得通紅的鼻尖,他難得的伸出手抹去她的眼淚,聲音黯然:“師兄長的其實比我好看,你若真的喜歡他,我幫你搞定,不準在哭了,早晚哭瞎了眼睛。”


    一整天她都是恍恍惚惚的,旁晚心不在焉的漫步在雪地上,聽著鞋子將積雪踩得吱吱作響,心裏越加焦急萬分。


    來來迴迴的在梅林裏走了數遍,她終於按耐不住,強忍著微紅的眼眶,飛奔著前去找琳青。


    結果卻被人擋在院外,杏子瞪著圓圓的眼睛對她道:“師父沒空見你,他正忙著配藥呢。”


    杏子是琳青唯一的女弟子,跟他的時間久了自然也越發像他的性格,清傲的不可一世,說起話來也毫不客氣。不知為何,她唯獨對孟央意見特別大,時常冷言冷語相向,她雖不知道原因,但也因著這個不會輕易來此地。


    可是眼下她顧不得這些,想也不想的就要進去:“我找他真的有急事。”


    “都說了沒空見你,你耳朵聾了!”杏子尖銳的衝她嚷嚷。


    一旁的苗子趕忙過來勸她,同時對孟央笑道:“孟姐姐,師父配藥的時候真的不許人打攪,否則我們都慘了,你有什麽事等會再說吧,或者由我們轉告師父?”


    心急如焚的她不禁蒼白了臉,聲音幾近哀求:“讓我進去見他,求你們了。”


    “我求求你了,趕緊迴去吧,有完沒完啊!”杏子陰沉著臉不屑道。


    她卻不肯離開,想了想,索性站在院外,朝著裏麵高聲唿喊:“琳青,琳青!”


    杏子二話不說立刻上前,一把將她推開:“你信不信我一掌劈了你!”


    “哎呦小姑奶奶!”苗子趕忙上前拽過怒火衝天的她,對孟央道:“姐姐先迴去吧,師父會生氣的。”


    “琳青你出來…。”


    高聲唿喊著,她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最後已經說不出話來。杏子怒著臉又要衝上前:“你以為你誰啊,趕緊滾出聖醫穀,這裏不歡迎你!”


    “要滾還是你滾吧。”


    冷冷的男聲,杏子的臉都嚇白了,轉過身可憐兮兮道:“師父,我不是要趕她走,是她太過分了…。”


    琳青並未多理會她,上前對一臉焦急的孟央翻了翻白眼:“你幹嘛,剛剛辭別師兄,現在又來纏我了嗎?”


    “琳青。”額頭上隱隱冒出冷汗,她猛地抓住他的衣袖,眼裏溢滿淚花。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不對勁,當下緊張起來:“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連連搖了搖頭,她顫抖著聲音道:“救救己巳師父,去追迴他,不要讓他去送死。”


    先是一愣,他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他到底去哪了?”


    “石,石勒,你知道石勒嗎?”


    瞬間臉色大變,琳青不敢相信的望著她:“他去找石勒了?他答應過我不再參與天下紛爭,他竟然去尋仇了,這個混蛋!苗子,備馬”


    二話不說起身就要離開,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不放:“琳青……”


    察覺到她深深的恐懼,他的目光瞬時柔軟,含笑道:“放心,我會活著迴來,乖乖在這裏等我。”


    奪眶而出的眼淚,她惶恐的搖著頭:“你若是食了言,我會恨你。”


    故作輕快的翻了翻白眼,他有些無奈的歎息道:“我琳青可不是食言而肥的人呢,你看,我這麽瘦。”


    絲毫不欣賞他的幽默,她仍舊緊張的不肯放手,琳青終於認真的望著她:“若能活著迴來,我定會想盡辦法恢複你的容貌。若是迴不來,聖醫穀就是你一輩子的家。”


    “師父,你不能去,你說過邪醫穀不理天下紛爭的,我不讓你去。”


    杏子突然衝上前,死死攔住他的去路,緊咬牙關。


    琳青歎息一聲,對她道:“我隻剩這一個師兄了,不能看著他送死,若是我也死了,聖醫穀就交給你們了,孟央是絕對不可以離開的,這是我的命令。”


    “我不聽!師父非要去的話,帶上杏子!”固執而倔強的女孩,跟他的性子簡直一模一樣。


    “來不及了,讓開!”


    大力的推開她,琳青二話不說上了馬,對一旁的苗子道:“聖醫穀交給你了。”


    說罷飛奔而去,留下滿臉淚痕的杏子嘶聲大叫道:“師父,等等我,我去牽馬!”


    轉身就要離開的她立刻被苗子攔住,一向溫和的苗子難得的麵色莊重:“你哪也不能去,老老實實的待在這裏。”


    “讓開!”瞪著大大眼睛,她惱怒的就要推開他:“師父會死的!”


    “你去了也隻會拖累師父!”苗子皺著眉頭:“小師妹,你不是小孩子了,別那麽任性,你會拖累的師父一點生機都沒有。”


    呆呆的站在原地,她忍不住嚎啕大哭:“怎麽辦,師父怎麽辦,以他現在的體力根本打不過任何人。”


    發泄的哭著,她突然將目光恨恨的轉向孟央,咬著牙道:“你滿意了!這下你滿意了!”


    獨自坐在院中很久,眼看著天邊的夕陽就要落下,與成片的梅林相映姣紅,宛如漫無邊際的鮮血。


    杏子臉色鐵青的衝進木屋,將她的衣物通通扔出門外:“你滾,立刻離開聖醫穀,馬上離開!”


    身後的苗子趕忙上前阻止她,焦急萬分:“師妹,你忘了師父說過的話,你怎麽能這樣做。”


    “她害的師父還不夠嗎!”忍無可忍的怒聲,她將目光轉向沉默的她,強忍眼淚哽咽道:“從崖底將你救出,你就應該死的,是師父執意逆天而行,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血做藥引,你知道他的身子虛弱成什麽樣了嗎!你知道師父用自己的血做實驗差點休克致死嗎!你知道……”


    “杏子!”厲聲打斷她的話,苗子本著臉想要將她拽走:“師父吩咐過不許說出去,你現在是在做什麽!”


    “別過來!我才不管,今日一定要將她趕出去!否則我就死在你麵前!”話音未落,她已經猛的從袖口掏出匕首,死死抵在自己脖子上,對孟央道:“我原想殺了你,但你身上有著師父的血,我不殺你,你日後好自為之吧,滾出聖醫穀!”


    苗子大驚失色的望著她,趁她不備上前就要奪下匕首:“師妹,把刀放下,不要亂來!”


    “你才亂來!你這頭豬,放開我,我要為師父報仇!”


    從剛剛開始,她的臉色就蒼白至極,不知所措的迴想著不久前琳青毫無血色的麵色,而她隻顧著擔憂己巳,全然沒有注意他的不對勁。現在得知一切後,心生生的疼痛起來,望著糾纏的杏子和苗子,哽咽道:“不要爭了,求你們住手,我這就離開,我立刻離開聖醫穀。”


    說完,她甚至不曾收拾衣物,轉身快步進了梅林,身後的二人果真停止爭鬥,苗子二話不說就要追上去:“孟姐姐……”


    “站住!你若是敢過去我立刻死在你麵前!”


    快步跑出林子,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直到額頭微微出了汗,碎發粘在臉上說不出的難受,才發覺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醫穀的出口,沒有絲毫的遲疑就要走出去,卻突然被守門的兩個小童攔住:“師父臨走時吩咐,任何人不準擅自出穀。”


    站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後傳來杏子冰冷的聲音:“讓她離開,她不是聖醫穀的弟子,沒道理留在這裏。”


    守門小童愣了愣,隨即退了下去不再阻攔。揚起嘴角的笑意,她最終還是轉過身子,輕聲對她道:“杏子,珍重。”


    沉默著木著臉,她將手中的包袱遠遠的丟給她:“拿走你的東西!”


    彎下身子撿起地上的包袱,輕輕拍了拍上麵的泥土,再沒有一句話就要離開,杏子卻突然又走上前,一把拉過她的手,重重的將一沉甸甸的錢袋拍疼了她的手:“這是師兄給你的,雖然我很想你餓死,拿了這些錢,聖醫穀與你自此兩清!”


    她終究又是一個人了,也罷,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她是一人。留不住河苑,留不住田四,留不住孩子……現在,連己巳師父和琳青都兇多吉少,她,注定要一人顛沛流離,受盡苦難的吧。


    空中飄起蒙蒙細雪,天色已經黑了,去哪呢?能去哪呢?這世間那樣大,卻沒有她孟央容身之處。一個人蜷縮在路旁簡陋的棚子裏,寒風淩厲的唿嘯著,刮在臉上像刀割一般疼痛,破舊不堪的草棚掩不住任何的暖意,冰涼的雪花自上空飄落,一片又一片,洋洋灑灑的落在她腳底。哆嗦著雙手抱住自己,即便將所有的衣服都蓋在身上,仍是刺骨的寒冷。


    遠遠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下山必經的荒涼之地,此時更是寂靜的使人驚悚。意識逐漸開始模糊,她開始放任自己睡去,睡吧,一切都要結束了,反正都是無依無靠的一個人,孤零零的被大雪掩埋,也算是最好的死法。


    睡吧,睡吧,可是,她心裏那麽不安,放眼望去,這短短一生太過倉促,一切都電花火石般令她惶恐。


    不能就這樣死去啊,也許遙遠的瀘水村,娘和小小等她等的望眼欲穿,也許她們是舍不得自己的,一輩子等不到她的歸去,她們的心會不會痛?


    遠遠的,仿佛聽到馬車駛來的聲音,真的出現幻覺了,這樣的天氣路上怎麽會有馬車?


    “嗒嗒嗒,嗒嗒嗒……”聲音越來越近,狠下心咬破自己的舌頭,她瞬間清醒許多,不顧凍的麻木的雙腳,搖搖欲墜的站了起來,望向不遠處的眼眸瞬間光亮,趕忙的抓起包袱上前,對迎麵而來的車輛招手。


    鋪天蓋地的雪花飄落,她啞著嗓子說不出一句話,隻感覺眼睫落下冰涼的寒意,迅速融化成水珠,視野朦朧。


    大概是她的樣子很狼狽,那馬車緩緩停了下來,車主帶著大大的鬥篷鬥笠,完全看不清模樣。在他的拉持下艱難的上了車,進了簾子才發覺車內並無一人,除了麵前的長坐什麽都沒有。顫抖著身子緩了很久,她才微微有了知覺,當下對著簾外駕車的車主感激道:“多謝公子相助。”


    馬車費力的奔駛在雪地,她聽到那人疑似低聲的嗯了一聲,搖晃的車廂掩住了他的聲音,聽的並不真切。


    雪夜裏的一路相隨,隔著車簾與那車主說話:“真是勞煩您了,到了前方的鎮上放下我即可。”


    想是並未聽到,那人沒有迴答她,她擔心自己會打攪他駛車,當下也不再說話,一個人安靜的待在車內,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天亮的時候,她是被凍醒的,揉了揉酸痛麻木的雙腿,這才發覺馬車已經停了下來。費力的鑽出車廂,抬頭就看到刺眼的陽光,下了整夜的雪終於停了,車輛停駐在一家客棧門前,那幫了她的車主已經不知去向。


    低下頭想了想,她從包袱裏拿出幾塊碎銀,輕輕放在長座上,起身就要離開。誰知還未下車,就見昨晚那車主從客棧走了出來,大大的鬥笠戴在頭上,身形略顯單薄,身旁還跟著個一臉殷勤的夥計。


    那夥計看到她先是一愣,接著笑道:“姑娘這是要去哪啊,這位公子重金雇傭了小的送您離開,咱們走吧。”


    孟央一愣,趕忙擺了擺手:“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可以了。”


    說罷,對那依舊帶著大大鬥笠的車主感激的鞠了鞠身子:“公子的大恩大德孟央沒齒難忘,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懷著無比虔誠的態度想要記住恩人的名字,豈料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徑直將手中幾個熱乎的包子塞給她,轉身離開。


    身旁的夥計已經拉扯著馬車準備上路:“姑娘別驚訝了,他好像是個啞巴,不過這年頭想不到還有這樣的好人,姑娘不上車嗎?那位公子可是付給我足夠的酬勞了,我可是不會退錢的。”


    心裏雖有疑惑,考慮到自己的盤纏不多,她隻得起身上了馬車,一路與那夥計交談:“你可見到了那位公子的模樣?”


    “那麽大的鬥笠遮住臉,誰看得清啊,不過,看他瘦小的模樣,倒是像個姑娘家。”夥計笑嗬嗬的迴答她。


    她這才仔細的想了想,昨晚拉她上車的那刻她與他離得最近,當時凍僵了身子什麽都來不及多想,現下想起他的手掌光滑細膩,倒真的像個姑娘家。


    “不是我多嘴,那位公子即便不是姑娘家,肯定也有些特殊的癖好,他的身上有股胭粉的氣息,大老爺們的誰用這個啊。”


    他不經意的一句話,更加使得她疑惑,想了很久始終沒有任何頭緒,隻得把他當做一個好心的過路人,心裏萬分感激。


    “姑娘這是要去哪啊?好讓小的心裏有個準備。”


    愣了一愣,她趕忙迴答道:“去江南一帶。”


    到了江南,離瀘水村就不遠了,她,終於可以迴家了。


    漫長遙遠的路途,駕車的夥計有著一張方圓的麵孔,年約二三,看上去忠厚可靠的樣子。一路的顛簸,從他喋喋不休的閑談中得知他叫孫二,是那悅來客棧的夥計,大概是經常替人駛車帶路,見多識廣的說話也頗有意思,周車勞頓的疲憊也被他微微緩解。


    轉眼已至晌午,行駛至喧鬧的集市,孫二隔著簾布征求她的意見:“孟姑娘,趕了一上午的車,咱們已經到了福州城,找個地方吃些東西吧,順便歇歇腳。”


    雖是在車廂裏,她亦是坐的累了,於是開口道:“也好。”


    隨便找個地方停了車,孫二輕車熟路的尋了家梁記麵館,對正在忙碌的攤主夫婦道:“老梁,兩大碗麵,不放蔥。”


    攤主是一位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樂嗬嗬的連聲答應,其夫人一邊打著下手一邊笑道:“孫二爺,又攬了好生意了,這是要去哪啊?”


    孫二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別二爺二爺的叫,我也不過是個客棧打雜的。”


    那婦人一聽不樂意了,扯著嗓門嚷嚷:“什麽打雜不打雜的,來我這吃麵可不就是爺,就得好生伺候。”


    說話間她已經端著兩碗麵走了過來,放在桌上孫二麵前說道:“兩大碗麵,不加蔥。”


    孫二忙吸了吸鼻子:“真香啊。”


    熱氣騰騰的濃鬱香味,誘人的麵條上撒著幾片青嫩的菜葉,襯的湯水都格外好看。孟央拿起筷子剛要下手,卻有些犯了難,這樣一大碗麵,她可是怎麽也吃不完的。


    見她這個樣子,梁嬸以為她覺得不好吃,當下笑道:“姑娘嚐嚐看,咱們梁記麵館可是出了名的好吃,保證你讚不絕口。”


    孟央禁不住抬起頭衝她一笑,卻發覺她的笑意凝固在麵上,眼中有一閃而過的複雜,接著又故作鎮定,連聲招唿道:“快吃吧,姑娘快吃吧。”


    麵上不露聲色的動了筷子,她看似認真的吃著碗裏的麵,目光卻早已悄悄的望向梁嬸,隻見她慌張的跑到正在忙碌的丈夫麵前,貼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他的目光頓時望向正在吃麵的孟央,梁嬸立刻緊張的捶打他一下。二人輕聲說了什麽,臉上竟然帶有一絲慌張的喜色,很快梁嬸就借故離開,經過她身旁時對孫二道:“慢慢吃,不夠再讓老梁下一碗。”


    待她離開,孟央立刻放下手中的筷子,對孫二急聲道:“走吧,該啟程了。”


    碗裏的麵正吃到一半,他含糊著嘴裏的食物不解道:“怎麽了,還沒吃完呢?”


    掏出銅板放在桌上,她徑直拿起包袱,也不多作解釋:“我急著趕路,你若不走我就告辭了。”


    “等一下,等一下!”努力的扒拉兩口碗裏的麵條,孫二快步跑著跟上:“來了來了,收了那位公子的錢哪有不做事的道理。”


    果不其然,剛剛上了馬車,就見那老梁匆匆趕來,對孫二拖延道:“孫老弟你急什麽,還沒剛坐一會就要走了,這是要去哪啊?”


    “哦,我們要去江……”


    “去江東,我們忙著趕路去江東,孫二哥,快走吧。”不動聲色的打斷他的話,她的心裏已經開始不安,急促的想要離開。


    好在孫二不是傻子,很快反映過來,對老梁一笑:“走了啊,有空再來吃你的麵。”


    馬車剛剛駛步,她隔著車簾對他輕聲道:“先不要直奔南方,勞煩孫二哥在城內多繞幾圈。”


    孫二立刻會意的點了點頭:“姑娘放心,我自有分寸。”


    車輛圍著集市左拐右進,直到確定沒人跟蹤才駛上正軌飛奔而去,不僅她緊張,孫二也是緊張的一頭汗:“出了什麽事孟姑娘,是不是有麻煩了?”


    心知他是怕連累到自己,孟央索性對他道:“到了前方將我放下,你迴去吧,我一人也可以上路。”


    “這是什麽話,受人之托必要忠人之事,正所謂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嗎。”


    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她的心裏卻猛地咯噔一下,望向他的麵色有些蒼白,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麽都沒說。


    馬車沿著荒涼的小道前行,她掀開車簾小心的望了一眼四周,道路旁長滿了茂盛的雜草,遠遠望去處處空無一人,心下有些遲疑:“這條路?”


    “哦,這是福州前往江南水鄉一帶最近的小路,雖然偏僻了些,不過有我在你就放心好了,我認得路的。”孫二對她道。


    垂下眼瞼也不知在想著什麽,良久,她突然笑道:“孫二哥,你為什麽不吃蔥呢?”


    孫二一愣,隨即滿不在乎的迴答:“蔥的味道很怪,單是聞著就很難受,更別提吃下去了。”


    “哦,這樣啊。”


    微微皺起秀眉,不由自主的向車廂裏麵移了移身子,雙手用力的抓緊包袱。


    沉默了半晌,她突然對他道:“停車,孫二哥,麻煩停下車。”


    馬車應聲而停住,她快步下了車,對一臉詫異的他道:“我肚子有些痛,勞煩孫二哥等我一會。”


    孫二連連點了點頭:“好的,姑娘去吧。”


    起身快步跑向一側的林子,走出好遠依舊不見停頓,反而腳步越來越快。額頭隱隱冒出冷汗,她一刻也不敢停留的跑著,絲毫不顧被草叢刮到的腳裸。


    這一刻,她的內心慌亂至極,直到跑的快要喘息不過來,才漲紅了臉停下來歇息,小心的迴頭張望,沒有見到任何的人影,當下鬆了口氣。可是,當她將頭轉過,頓時被嚇得麵色慘白,麵前站著臉色鐵青的孫二,冷著聲音將她的包袱扔在她的腳下:“我自認為偽裝的很好,你是怎麽發現的?”


    死死按住胸口,她努力使自己平複下來,聲音依舊有些顫抖:“你想殺我?為何?”


    孫二從袖口拿出匕首,一步步的逼近她:“我在問你是怎麽識破的?”


    一步步的向後退,她輕聲笑道:“哪有客棧的夥計自己不吃蔥卻霸道的要求別人也不吃蔥的,你不該自作主張的要了兩碗不加蔥的麵。”


    “就是因為這個?”他的麵上有些不可思議。


    孟央輕歎道:“說出來你大概不信,我感覺到了你不經意流露出的殺意。”


    孫二忍不住大笑,眼中透著輕微的惋惜:“拿人錢財為人消災,雖不知道你與那戴鬥笠的女子有何恩怨,但我收了錢就不得不殺你,對不住了。”


    高高舉起手中的匕首,她禁不住往後退,一下跌倒在地,故作鎮定道:“那女子給了你多少錢要你殺我?”


    “莫非你也想用錢買條性命?可惜你拿不出那樣一大筆錢,好好上路吧。”他的麵上帶著可怕的冷笑,步步逼近了她,直至她無路可退,死死瞪大眼睛,等待他的屠殺。


    “哢呲”一聲,來不及閉上眼睛,她的臉上瞬間濺滿了鮮血,驚恐的望著麵前一動不動站著的孫二,他的頭部連帶著脖子被劈開,血光四濺。他的眼睛死死的望著麵前的孟央,寫滿了深深的恐懼,直到最後一刻甚至不知發生了什麽,就這樣莫名被人劈開腦袋,腦漿崩裂,瞬間喪命。


    身子撲通倒在她的腳邊,猛地一哆嗦就看到站在他身後的男子手握湛瀘劍,桀驁英武,表情卻冰冷的可怕。她半晌反應不過來,顫抖著身子望著麵前戾氣極重的男子,鮮血順著他的湛瀘寶劍緩緩滴落,濃重的血腥味蔓延開來。


    男子緩緩蹲下身子,她眼中頓時露出驚恐之色,不由自主的往後蜷縮著身子,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男子先是一愣,接著突然扔下手中的劍,褐色的眼眸逐漸柔軟:“別害怕,我是王敦啊,有我在,別怕。”


    目光久久的望著她,他輕輕伸出一隻手,微微顫抖的去撥開她右頰邊的長發,一瞬間眼中閃過驚痛,很快又裝作無事的樣子輕快道:“自你墜落山崖,我便派人一直嚴守迴江南的必經之路,幸虧我四處派人張貼了你的畫像,幸虧那麵館的夫婦認出了你,幸虧我及時趕到……”


    無數個幸虧之後,他突然上前一把將她抱入懷中,力道大的驚人:“幸虧,你還活著。”


    來不及想太多,她早已驚嚇過度的昏迷在他懷中,憐人的麵色透著不安,王敦眼中滿是憐惜,手掌撫上她右頰上深深的疤痕,輕聲道:“我對自己發過誓,隻要你還活著,我這一生定會傾盡全力守護著你,永遠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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