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四來看她的時間越來越短,孟央終於知道,還是要打仗了。斛律浚親自率兵迎敵,部落裏駐守森嚴,連一隻蒼蠅都難得飛的進來,每日遠遠的聽到士兵操練的喊叫聲,打鼓一天比一天敲打的激烈。


    孟央心裏隱隱的焦慮,她的肚子稍稍的大了起來,努力強迫自己不要急躁,可還是動了胎氣。房中安靜異常,她靜靜坐在椅子上,看著為她把脈的琳青皺起眉頭,緊張的追問:“怎……怎麽了?”


    琳青麵色陰鬱,“身子本就不好,還整日思慮難安,這孩子……”孟央嚇的臉色都變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琳青看了看她,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有我琳青在,還能保不住個娃娃。”


    她愣了愣,狠狠的鬆了口氣,有些不快的望向他。琳青心知玩笑開過了,正色道:“說笑歸說笑,可你整日這樣愁眉苦臉怎麽行,來,我帶你去外麵走走。”


    她無奈的歎息一聲:“我被禁足了,出不去的。”


    琳青“哼”了一聲,起身拉過她的衣袖,擠眉弄眼的笑了笑,“我可是琳青,要帶你出去還不容易。”


    說罷示意她跟著,大步走出氈包,果真就被人攔住。琳青一改往日的嬉鬧,厲聲說道:“大人說要禁足,可沒說禁足這個孩子,整日待在房中動了胎氣,你們擔待的起嗎?”


    幾個侍從猶豫著,最終敗了下來,孟央跟著琳青身後,剛走兩步,就發覺外麵的天氣竟然寒冷起來。不過十幾天的禁足,整日待在暖和的氈包裏,竟不知就快入冬了。


    又是一年嚴寒冬日,遙想年前的冬季,她和司馬睿坐在王府的別院,看著漫天紛飛的大雪,嘴角的笑意那樣清晰,她曾緊緊依偎在他懷中,聽他笑著打趣:“年前的大雪撲城,還記得有個傻瓜因為追我而摔倒在地,滿臉的雪花。”


    當時她氣鼓鼓的捂住他的嘴巴不準他說,他卻又認真的親吻她的額頭,“當時本王看著你無聲息的落淚,雪地上每一滴眼淚都砸在我心上,這樣追趕著本王的傻瓜,我這一生都會拚命守護。”


    漫天的飛雪,他說的每一句話,他也曾許諾過她一生一世,他的眼神多麽柔軟深情。孟央麵上不由得蕩漾著笑意,出神間聽到琳青說道:“你樂什麽,不就是出來走走嗎?”


    二人遠遠的走向遠處的穹廬,所到之處再不見往日的熱鬧,敕勒族人莫不是愁眉苦臉,大人則在訓斥著小孩子不準打鬧。寒風吹過,莫名的使人悲傷。沉重的走著,突然感覺背上一重,隨即多了件軟毛披風,琳青高高揚起羸弱的麵孔,不屑的看著她,“你這女人,凍的鼻子都紅了,可見身子有多差。”


    孟央微微一笑,收緊了背上的披風,感激的致謝,琳青撇了撇嘴,“我是給你的孩子披的,可不是為你,別自作多情。”


    不知走了多久,遠遠的看到駐守城桓,孟央終於開口:“他……怎麽樣了?”


    琳青似乎並未聽到,抬頭看了看城牆,說道:“反正到了這,跟我到城牆上站站,塞外的荒漠你還未見過,看,太陽快西沉了。”


    孟央被他拉著向前,一步步的踏上城牆的階梯,迴過頭去可以看到整個的部落,平原顯得蕭條,是因為天氣變冷的緣故嗎?城牆之隔,外麵的景象卻漸漸明朗,太陽真的就要西沉了,一望無際的荒漠,與天相連的盡頭,一輪如夢如幻的紅日緩緩下沉,周圍的彩霞美的令人驚歎。她定定的望著遠處,很遠的地方,駐紮著大批的營寨,隱約看到飄揚的軍旗,是琅邪大軍!


    她的身子有些僵硬,眼睛眨也不敢眨的望著遠處渺小的營地,聽到琳青歎息一聲,“別看了,他不在裏麵,是安東將軍王敦率兵鎮壓的。”


    孟央一動不動的站著,任憑淩冽的寒風拂麵而去,恍惚間聽到自己不確定的聲音,“他……還好嗎?”


    琳青看著她,“我怕你知道了會哭。”


    她不敢唿吸,生怕錯過他每一個字符,她一直不敢開口詢問,看到兵臨城下的琅邪大兵,她終於明白不管問與不問,結局都已經注定。耳旁有唿嘯而過的風聲,她聽到琳青難得的平靜,“不久前皇帝與太尉王衍密謀賜死琅邪王。那日大批的精兵已經圍住了皇宮,琅邪王隻需下令,奪下皇位輕而易舉。可是,司馬熾告訴他,他若是有任何動作,孟央必死無疑。”


    有風沙吹進眼睛,她拚命眨巴著雙眼,眼淚大滴的滾落下來。


    “不僅如此,朝堂之上他們還擬下詔書,以你的性命相威脅,要求司馬睿永世不得篡奪皇位,司馬睿應該是以為他們抓了虞憐珠,所以同意了。”


    竟是這樣,她哭的幾乎喘不過氣,她終究還是牽製了他,她一直是他的克星,他的包袱。


    “你也不必自責,可記得當年初入琅邪王府,將虞憐珠的麵皮與你交換,那日我曾使用的羅蘭迷香,它曾使你想起生平最牽掛的小妹,你可知道那時昏迷的虞晶珠說的是什麽?”


    孟央的身子頓了頓,琳青接著說道:“她說:王爺,你說過要許我一世的嫣然…。縱然在司馬睿身邊受盡折磨,她心底想的仍是和他最快樂的時光,長長久久的歲月裏,虞憐珠早就愛上了司馬睿,不愧是雙生花,你們挑男人的眼光都是一樣的。”


    琳青不由得笑出生來,“你與虞憐珠命格相同,你是司馬睿的克星,我早該想到虞憐珠就是他的貴人。縱然給她吃了斷腸散,她仍舊選擇站在司馬睿身邊。也是,斛律浚早就不是她牽掛之人,她給了我們假的軍圖,那日大殿之上,司馬熾聯合王衍拿出惠帝密旨,本已成定局,怎知那密旨也被動了手腳,上麵空無一字,如此的心思縝密,他是真正的帝王星。”


    孟央感覺有些寒冷,擦了擦泛紅的眼睛,慢慢蹲坐在地上。笑著望向琳青,“你可是有話對我說?”


    琳青笑著點頭,“我正納悶你怎麽成了斛律浚的側夫人,如此的聰慧,難怪斛律浚動了心,連你腹中的孩子都可以容忍。”


    她不語的垂下眼瞼,聽到他突然嚴肅的聲音,“表麵上看來大家打成了平手,可司馬睿是個很難捉摸的人,他可以為了你斷送皇位,但卻執意平定敕勒部落,就在這城桓外,敕勒士兵寡不敵眾,死傷無數。就連斛律浚也是僥幸躲過王敦的湛盧劍,王敦出招兇狠猛烈,司馬睿比以往更加兇殘,我相信他真的對王敦下了屠殺令,敕勒這次在劫難逃。”


    孟央聽的心驚,隻感覺背後隱隱的冒出冷汗,艱難的開口道:“屠殺?”


    琳青鄭重的點了點頭,“司馬睿那樣精明之人,我不知這中間出了什麽變故。司馬熾在太極殿上騙了他,他興許惱羞成怒,所以敕勒的死活都不重要,我越來越猜不透他的手段,敕勒與他無冤無仇,也不至於兇殘到屠殺。”


    無冤無仇……原來,他心裏從未放下過對斛律浚的仇視,哪怕王太妃夏侯光姬早已逝去…。他對自己同母異父的兄弟就這樣容不下…。


    孟央拚命隱忍內心的顫抖,他真的認不出她?他許諾的一生那樣遙遠,她雙手護在腹部,抬起頭決絕的看著琳青,“我不能讓孩子死在他手上,有朝一日,他知曉真相,殺死自己骨肉的疼痛會要了他的命。”


    琳青驚愕的看著她,“事已至此,你竟然還想著他的感受?”


    她別過臉去,目光遠遠的望向遠處,“你說我聰慧,其實我隻是個再傻不過的女人,我願意成就他,心甘情願的成就他。”


    琳青蹲下身子,眼眸閃過不知名的疼惜,緩慢的握住她的手,“我琳青承諾,必將拚盡全力護這孩子一條性命,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孟央看著他,他正色道:“日後若是有變,我要你護得斛律浚一條性命,這是我欠他的。”迴去的路上,天色漸晚,前方一陣馬蹄飛揚,近了才看到田四一臉的焦急。他拉住韁繩飛快的跳下馬背,臉色異常難看,“小五,你去哪了?”


    他的目光掃過琳青,並未多語,伸手就要扶孟央上馬,孟央有些無奈的笑了笑,“田四,我沒事,走迴去就好。”


    田四堅持的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她隱隱覺得今天的他有些奇怪,最終拗不過他,隻好小心的坐上馬背。田四沉默的牽著馬前行,孟央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琳青,有些不安的開口:“田四?”


    田四立刻迴頭,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容,“我練完兵迴去見不到你,有些焦急,沒事的。”


    琳青冷冷的笑了一聲,一路上古怪異常,每一步都走的壓抑至極。好不容易到了部落,田四小心的扶她下馬,將她送到房門,轉身正要離開,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田四?”


    他沒有迴頭,卻突然奇怪的開口道:“小五,倘若有一天,你發現我做了傷害你的事,要原諒我,好不好?”


    孟央莫名的感到慌亂,麵上卻鎮定的笑了笑,“你才不會傷害我呢。”


    田四轉身看著她,露出整齊而潔白的牙齒,“那當然,我永遠也不會傷害你,再也不會!”他像是自言自語,又低聲念叨,“田四怎麽會傷害小五呢,再也不會。”


    孟央揚起麵上的笑意,上前認真的晃了晃他的胳膊,“田四,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如果你做不到,才是真的傷害了我,那樣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知道,若是敕勒戰敗要活著離開嘛,你放心,我怎麽舍得丟下你一個人。”


    戰爭真的是可怕的東西,不過半月有餘,已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孟央記得那日城牆上西沉的太陽,果真就看到了日落前的荒涼,黑夜過後仍有下一個黎明,人生的日落一旦來臨,就是末日般翻天覆地。


    敕勒的族人個個惶恐不安,猶如驚弓之鳥。一場又一場的戰亂,到處是死傷的士兵,穹廬裏的傷患來不及救治就已經歸西,孟央在琳青的陪同下緩緩走在氈包外,每一步都沉重,每一步都疼痛。她看到無數失去父親的孩子,看到無數哭泣的女人,一片荒涼……。她登上城桓,城牆外的琅邪軍旗高昂,遠遠的看的到營地上升起嫋嫋炊煙,他們是在慶祝又一次的勝仗,還是為了殺戮更多的人做準備?孟央深深的吸了口氣,城桓之上,每個守衛的敕勒士兵均是一臉的莊重,末日是不是真的就要來了?


    她轉身看向琳青,他瘦弱的身子挺拔的站在那,目光陰沉的望向遠處,“前幾日的圍攻,雙方都有損傷,你看到了,這幾日他們不再圍攻,王敦真是會捉老鼠的好貓。他不急,隻要這樣守住城門,敕勒的糧草還夠支撐多久?”


    孟央看著他緊握的雙拳,眼睛有些泛紅,“就這樣看著大家一個個的送死,為何不舉旗投降,歸順琅邪也是一條活路。”


    二人站了許久,琳青開口道:“斛律浚身為部落首領,怎肯受這種羞辱,向司馬睿舉旗投降,還不如要了他的命。”孟央不懂這些大道理,大軍圍城的日子,她很少見到斛律浚,就連琳青和田四也難以見上一麵。


    日漸一日的過著,冬日最終來臨,戰亂的敕勒部落慌亂無比,她無可避免的被禁足在氈包內,隻有爽爽偶爾來看她一眼,她也是在她口中得知部落糧食短缺,很多人吃不上飯,很大的牲畜馬匹均被宰殺,卻仍舊難以彌補食物的空缺。已經有人餓死。


    她望著桌上的糕點,一動不動,爽爽見她這樣趕忙笑了兩聲,“五姐姐,你有身孕在身,可別想這麽多,姐夫不知多疼你,我姐姐都吃不上這些東西。”


    孟央歎息一聲,更加食不知味,腦中盡是那些被餓死的饑民。爽爽把腦袋湊到她旁邊,神秘的說道:“姐姐,告訴你一個大消息,前日琅邪國派來使者談判,說什麽琅邪王爺欲意勸降,隻要我們歸順琅邪國,他們既往不咎。”


    她有些詫異的看著她,“你怎麽知道這些?”


    爽爽小小的臉上滿是得意,“那日我在阿達的書房偷聽到了,可很多人都不同意呢。”


    她頓了頓,又有些擔憂的問道:“比起困死城內,這倒是條生路,可姐姐你說,我們敕勒早已歸順大晉,如今又要投降琅邪王,豈不是年年都要進貢雙份產物,如此的負擔,族人怎麽承擔得起?還有,為什麽大晉的皇帝也不過問琅邪王的行為,難道就任由他屠殺敕勒嗎?”


    是啊,這個問題她也曾經疑惑過,梁楚兒是敕勒的公主,她對司馬睿恨之入骨,怎會放任司馬睿對自己的族人動手?想必如今的她也早已身不由己,司馬熾哪裏還是琅邪王的對手。


    孟央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這事你做不了主,就別操心了。”


    爽爽伸了伸舌頭,突然想到了什麽,麵色微紅的看著她,“姐姐,你是田大哥的家人,能不能問問他何時願意娶我?上次提及我們的婚事,田大哥說眼下戰亂不會娶親,可誰知戰爭什麽時候結束,說不好敵軍攻來我們都成了俘虜,到時被殺了,我這輩子都不能嫁給田大哥了。”


    孟央強忍心裏的苦澀,握住她的手掌,認真的問道:“爽爽,你既然喜歡他,可願意隨他離開敕勒遠走高飛。”


    爽爽愣了愣,結結巴巴的開口:“為……為什麽要離開?”


    她正色道:“你知道田四不是丁零人,他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這,有朝一日,你可願意放棄一切跟他走?”


    爽爽低下腦袋,認真的想了想,然後鄭重的點了點頭,“我願意,田大哥去哪我就跟到哪。”


    孟央笑著點頭,目光遠遠的望向窗外。


    斛律浚最終不願接受琅邪國使者的冊封,不願意歸順司馬睿俯身為奴。孟央不知道他經過了怎樣的心裏鬥爭,見到他一人在院中喝酒,直覺他消瘦不少,她挺著肚子走上前坐在旁邊,在他的注視下為他斟滿杯中的酒,“我總以為你是可以承受屈辱之人,為何現在不肯為了部落的人歸降。”


    斛律浚自嘲的笑兩聲,“成王敗寇,我早料定了這天,我不怕死,可我最怕輸給司馬睿。”


    她心裏一沉,逐漸明白,他應該也是知曉自己的身份的,他與司馬睿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彼此仇視,卻同樣固執。


    “我原以為你恨王爺是因為他搶了你的虞憐珠,你父帥是因他而死,他還鎮壓你的族人。你的恨本應是國恨、是家仇,可我現在覺得,你對他的仇視,源於你自己內心,因為他是你哥哥。”


    斛律浚先是一愣,接著微微眯起眼眸,“你竟然什麽都知道,他一向視我為屈辱,竟然連這個也告訴了你。”


    “你可知王太妃逝世了。”


    “她對我而言隻是一個陌生人,她的存活於我何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我是個孽種,她不該生下我,因為我注定與她的兒子勢不兩立。”


    “那你可知她是因你而死。”她平靜道。


    果然,他的麵上有一絲詫異,很快又輕聲否決,“不會,怎麽可能。”


    孟央將事情始末告訴了他,看到他握住酒杯的手微微收緊,瞳孔收斂,麵上的表情複雜,但終究有一絲恍惚。


    “她對你來說興許是一個陌生人,她對你沒有撫養之恩,甚至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生下你。斛律浚,但你否定不了她是愛你的,她千方百計的保住你的性命,不惜將你送到遙遠的敕勒一族,相隔天涯的距離,她僅在生下你的那刻抱過你,可她這一生,無時無刻的在想著你。”


    他怔仲了很久,“我說過她不該生下我,否則我也不會有著這樣痛苦的人生。”


    “你以為你痛苦?”孟央禁不住揚了揚秀眉,“你可曾想過她的感受?因為年輕時犯的錯,導致兩個至親骨肉相殘,導致夏侯世族被剿滅,她的痛苦該去告訴誰?斛律浚,她是你母親,她給了你完整的生命,是你自己選擇了痛苦的存活。”


    這正是她心中所想,也許從一開始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他便選擇了仇視他的生母,不惜一切代價隻為鏟除司馬睿,從一開始就錯了,他的人生完全可以是另一條路。多年前虞憐珠不顧一切的打算跟他私奔的那刻起,他就應該舍棄一切帶她遠走高飛,而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選擇留下,他辜負了虞憐珠,同樣也辜負了自己。


    斛律浚低低的笑出聲來,“她是我生母,她臨死前都念著我,可我竟然都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是啊,我興許一開始就選錯了,但這就是我認定的道路,從未後悔過,司馬睿,我與他永生永世水火不容。”


    他的固執與司馬睿何其相似,又是如此的令人無可奈何。她隻得歎息一聲,“可你應該知道你的身份,你是部落首領,你的族人不該為了你的執念遭受殺戮,你應該為這裏的每一個人著想。”


    “我不甘心……”他很久才開口道。


    孟央點了點頭,“興許你真的無法消除對他的敵視,但你應該記得春秋時期,越王勾踐敗於吳王闔閭,那樣喪權辱國的情況下他尚且願意為闔閭的奴隸,你若是有能力,日後就像他一樣大敗闔閭,何苦讓敬仰自己的族人受苦,你可知道部落餓死了多少人。”


    他恍惚的聽著,一陣苦笑,突然將目光轉向她隆起的腹部,緩緩開口:“這孩子……有七個月了。”他似乎有些醉意,一飲而盡杯中的酒,“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她早知瞞不過他,索性點了點頭,“我要田四安全的離開,他本就不是敕勒族人,又曾經重傷司馬睿,琅邪大軍必將拿他開刀。”


    斛律浚輕笑的看著她,“說不定琅邪大軍突破城桓那日就是敕勒的末日,田四是漢人,更加逃不過賣國的罪名,現在逃跑是最好的時機。”


    孟央平靜的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道:“你不必譏諷於他,他是為何當上敕勒的少將軍,又為你們打了多少的仗流了多少的血。現在為何要與你們一同受死?”


    斛律浚有些讚許的看著她,“平日很少見你這樣伶牙俐齒,卻字字一針見血,也罷,是我敕勒欠他的,現在應該幫他離開。”斛律浚終於決定歸降,幾日後城門大開。


    塞外的一望無盡的荒漠,朗木駕著馬車緩慢的行駛。一旁騎馬的田四麵如死灰般的沉重。不知送了多久,馬車內爽爽的眼圈哭的通紅,孟央一邊安慰她,一邊拉開窗簾看到外麵的田四陰沉著麵孔,無奈的歎息一聲,“停車吧,就送到這兒。”


    她在爽爽的扶持下小心的下了馬車,看著一動不動坐在馬背上的田四,上前拽了拽他的衣袖,“田四?”


    田四終於有了反映,下馬站在她麵前,看著她微微泛紅的眼圈,最終忍不住緊緊擁著她,“小五,你以死相逼我不敢不從,可我真的不願離開你,沒你在身邊,我還是不是田四?”


    孟央努力的抽了抽鼻子,強忍眼淚,“田四,咱們日後還會相見的,你要好好活著,好好照顧爽爽。”


    就這樣抱了許久,田四仍是不願放手,她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田四,別讓我哭,我是個孕婦。”


    田四點了點頭,緩慢的鬆開雙手,眼睛裏隱隱閃著淚花,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麽,卻發覺語言是這個世上最蒼白的東西,見她的頭發被風吹的淩亂,他伸出手為她捋到而後,努力的揚起頭,不願在她麵前落淚。


    笑著拉過馬匹示意爽爽上馬,然後飛快的跳上馬背。他甚至不敢再看她一眼,帶著爽爽頭也不迴的離開,“記住你說的話,日後一定會相見。”


    孟央的眼淚瞬間決堤,淚眼朦朧的看著遠去的二人,伸出手抹去臉上的淚珠。喃喃自語:“田四,後會無期。”


    迴城的路上,她安靜的坐在馬車上,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感覺車輛狠狠的顛簸了下。慌忙穩住身子,挑開簾子,卻見前去的方向並非是迴城的道路,當下開口追問:“朗木大哥,這是去哪?”


    朗木“哦”了一聲,說道:“大人說部落不安全,要俺把你送到前麵的岔路口,琳青會在那接應你離開。”


    孟央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他要送她離開,想必早已料定了敕勒的結局,可她此時的心裏真的難以平靜。馬車緩慢的行駛許久,她突然聽到一聲慘烈的馬叫聲,車身劇烈的晃動了一下,隨即聽到朗木大吼一聲:“好大的膽子,敢襲擊爺爺的馬車!”


    她心裏一驚,正要掀開車簾一看究竟,就聽朗木小心的說道:“夫人別出來,待在車裏別動,俺會保護你的周全。”


    她緊緊握著手中的絲帕,下意識的護住腹部,屏住唿吸聽著車外的動靜。小心的挑開車簾的一角,隻看到周圍大批的黑衣人團團圍住車身,朗木舉著手中的大刀,警惕的站在一旁。突然“嗖”的一聲,一隻火箭始料未及的徑直射向車身,瞬間燃起熊熊大火!朗木大叫一聲一刀劈開車身,孟央隨即下車被他護在身後,他惱怒的咒罵,“狗雜種,是誰派你們來的!”


    黑衣人團團圍在周圍,圈子越縮越小。孟央緊緊護著自己笨拙的腹部,看著朗木上前兇狠的和他們廝殺,剛剛砍到麵前的人,身後又很快圍上其他的黑衣人。因為離得太近,鮮血多多少少濺在她身上。孟央恐慌的看著他們手中的弓箭,以寡敵眾本就危險,更可況對方手中有鋒利的弓箭,隻要他們齊齊射箭,她和朗木都將成冤死鬼。


    果不其然,廝殺幾招後,其中一個黑衣人遠遠的站在一旁,拉起手中的弓箭,閃著寒光的箭頭直直的指向孟央。她還來不及反應,那隻長箭迅速的飛來,眼看就要刺進她身上,朗木拚盡全力的大叫一聲,一刀斬斷箭身,刷的落在地上。孟央清晰的感覺到她才是對方的目標,而且他們似乎並不願意傷害朗木,目的隻是置她與死地。


    小心的被朗木護在身後,緊張的聽的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來不及多想,黑衣人改變攻略大都同朗木廝殺,朗木拚命想護她在身後,最終寡不敵眾的被他們隔開。身後的兩個黑衣人立刻將她推進一輛馬車,大步跨上馬背飛快的離開,朗木大叫一聲,殺紅了眼睛一刀劈斷麵前一人的腦袋,正要追上去,轉身又被團團圍住。


    馬車飛快的顛簸,她麵色蒼白的護著自己的肚子,額頭上隱隱冒出汗珠。四周均是荒漠,他們到底想要去哪,顫抖的車身使得她的肚子有些疼痛,她不能死,孩子還未出生,她不能死!


    在她覺得自己真的支撐不下去的時候,車輛終於停了下來,隨即就見簾子被人扯開,其中一個黑衣人一把將她拉下車。她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息,看著麵前的兩個黑衣人露出的漆黑眼珠,艱難的開口:“就算要死,也請讓我做個明白鬼。”


    其中一個黑衣人緩緩舉起手中的弓箭,“下去問閻王吧。”


    孟央緊緊閉上眼睛,額頭的冷汗打濕了發絲,雙手顫抖的撫上腹部,腦海中想起司馬睿俊朗的麵孔,輕輕說道:“我最終保不住我們的孩子。”


    等了很久,卻不見那弓箭射出。緩緩睜開眼睛,手握弓箭的黑衣人突然直直的倒在地上,身後竟然是一臉怒火的田四!


    孟央詫異的看著他,另一個黑衣人突然上前一把抓過她,鋒利的刀身架在她的脖子上,“田……田將軍,別過來!”


    他認得田四…。她突然有些明白過來,此人必定是敕勒部落的族人,隻是,他們為何要殺她?


    田四冷冷的看著他,不由得握緊手中的長劍,“放了她,我饒你不死。”


    那黑衣人想了想,仍是不敢鬆懈,“就算你饒了我,迴去也是死路一條,既然如此,不如一起送命。”


    說罷他手中的大刀就要刺向孟央,田四趕忙大叫一聲,“聽我說,放了她,我保證沒人敢動你一下。你既然認識我,就知道我田四是言而有信之人,你若真的殺了她,且不說我,她可是斛律浚的人,首領大人必將你碎屍萬段,就連你的家人也會因你而死。”


    黑衣人有些猶豫的看著他,趁他鬆懈,孟央接著說道:“我腹中可是斛律大人的孩子,你放了我,我一定求他饒你不死,日後你就是我和田將軍的恩人。”


    黑衣人想了很久,緩慢的放下刀,“說話算話?”


    田四一邊示意孟央小心的走過來,一邊轉移他的注意力,“你放心,我既敢說這樣的話,就敢護你周全,隻要放了她,你就是我田四的恩人。”


    孟央一步步的走向田四,距離幾步之遙,那黑衣人突然又想到了什麽,“不,你護不了我,夫人會殺了我的家人,不……不。”


    他大叫一聲,隨即舉起手中的大刀,正要朝她砍去,田四猛的衝上前將她拉到身後,狠狠將劍刺入他胸前,孟央隻看到那黑衣人的刀落在地上,踉蹌的動了一步,直直的倒在地上。


    她心驚的看著田四:“田四?”


    他卻一直站在那,一動也不動的不肯迴頭,她把目光重新轉向地上帶血的大刀,顫抖著聲音叫他:“田四?”


    仍是靜靜的站在那,孟央臉上毫無血色,一步步的走上前,每走一步心就涼了一分,直到看到他含笑的雙眼,忍不住大哭,狠狠拍打著他的身子,“你混蛋,嚇死我了。”


    田四笑出聲來,隨即又吃痛的亂跳,“我真的被他砍到臂膀,都流血了你還打!”孟央的眼淚止不住流下,看著他被血染紅的臂膀,大罵一聲:“你活該!”


    田四從未見她這個樣子,心疼的上前替她擦去眼淚,她哽咽的問道:“你怎麽迴來了,爽爽呢?”


    他的眼眸隨即陰沉下去,“這些人是敏夫人派來的,爽爽路上不停的觀望,我問她在看什麽,她說敏夫人明明說了要派一隊人馬護送她離開,昨晚她偷聽到她和副伏羅大酋談論什麽在路上等著,忍不住問了他們,敏夫人說要找一隊人馬在半路等著送我們離開,她連個影子都看不到,所以覺得奇怪,我聽了這些心裏總是不安,還好趕了過來。”


    他說著,忍不住咬牙道:“副伏羅敏敏,我一定不會放過她。”


    孟央吸了口涼氣,沉默的垂下眼瞼,正想著什麽,突然一把被他拉到懷裏緊緊抱著。她有些透不過氣的想要推開他,“田四,你瘋了。”


    他卻像真的瘋了一樣死活不放手,“小五,原諒我,一定要原諒我……”


    她抬起頭,看著他慘白的麵色,不安的開口:“你怎麽了?”


    他似乎很艱難的唿吸著,勉強揚起笑臉,“小五,我本打算,永遠不告訴你,那日司馬睿親征敕勒,我刺傷了他絕非偶然,小五原諒我,我告訴他,妻子被人換跑了都不知道,我還告訴他,他是個真正的綠毛龜……”


    孟央還未聽完,他已經一下倒在地上,背後插著一把匕首,鮮血大片的淌了出來,染紅了把柄。那個原本已經死了的黑衣人這才真正的斷了氣。


    她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抹了抹臉上的淚珠,驚恐的跪在地上,將田四抱在懷中,“田四,別玩了,你剛剛就嚇了我一下,田四,我是孕婦,不能受驚嚇。”


    他的嘴裏不斷湧出鮮血,一隻手艱難的想要摸摸她的臉頰,“小……小五,我還告訴他,你是我田四的妻子,因為被人威脅才去他身邊,小五,我告訴他,你從來不愛他,你在利用他,小五,原諒我……”


    孟央拚命的擦去他嘴角的鮮血,可是仍然不斷的湧了出來,她終於慌亂的掉下眼淚,無措的抱著他:“不原諒,我不能原諒,我不會原諒你,田四,你答應我不死的,你別死……別死!”


    他的眼神逐漸渙散,迷迷糊糊的感覺她滾燙的眼淚滴落在自己臉上,“別哭……你哭了,我這心裏疼。”


    感覺他身子一顫,撫在自己臉頰上的手瞬間重重的落下,她緊緊抱著他的頭,撒嬌般的笑,“我不哭,你別玩了,田四,別玩了。”


    她不斷的晃動他的身子,將臉貼在他的臉上,不停的念叨,“田四,我們離開啊,你不是要帶我離開嘛?我願意跟你走,咱們離開這,像很多年前一樣,我們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田四,你起來,我們走啊。”


    她說了很久,突然失控的大吼,“不原諒,我不會原諒,田四,我不原諒,你說了一輩子守護我,我不要原諒你,田四,我不原諒!”她發瘋一般的拚命搖頭,最終嚎啕大哭的緊緊摟著田四,“你說過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你說過的,田四,你睜開眼睛,我好害怕……”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身邊有人冰冷的開口:“他死了?”


    孟央呆滯的抱住他逐漸冷卻的身子,半晌,才不敢相信的抬起頭,那曾是自己魂牽夢繞的聲音,無數次的午夜夢迴,他曾那樣溫柔的將她摟在懷中,隻是一聲“央央”,足以使她一生都難以忘懷。可如今,他就在不遠處,一身鎧甲軍戎,俊美的令人窒息,他高高騎在馬背上,身後是大批的軍馬,一動不動的望著她,再一次開口,聲音冷漠疏離,“死人而已!”


    死人而已!?


    他的聲音寒冷的令她顫抖,孟央愣了很久,雙眼恍惚的望著他,“司馬景文?”


    “大膽刁民,直唿王爺名諱!”


    司馬睿身後一人厲聲上前,飛快的拔出腰間的長劍,居高臨下的指向她。孟央看著他漫不經心的揚起嘴角,邪魅的可怕,“哦?你認識本王,可你是誰?”


    孟央隻感覺五髒六腑都被絞碎,冰冷的臉上緩緩流出兩行淚珠,突然拍打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語:“這是夢,田四沒死,我沒看到,沒有……”


    司馬睿身後的大將正要下馬教訓她,他輕輕擺了擺手,笑道:“何必為難一個死了相公的女人,走吧。”


    說罷,他拉了拉韁繩,頭也不會的就要離開,身後大批的兵馬隨即跟上。孟央緊緊閉著眼睛,漫無天際的絕望過後,突然覺得好笑,笑著笑著眼淚就不停的湧了出來:“哈哈,田四,哈哈,孟央……”


    經過身邊的一輛華麗的馬車上,窗簾輕輕挑開,露出一張傾城的麵孔。虞憐珠有些詫異的看著她笑,突然下令停車,她一身紫色的錦衣華服,如同仙子一般走到她身旁,細細的看了看田四,有些驚恐的開口:“他死了?”


    孟央閉上眼睛,不願聽到這樣的話,她卻接著淺笑,“抱著個死人做什麽。”


    她終於忍無可忍的衝他們大吼,“滾,滾開!”


    司馬睿騎著馬匹緩慢的走了過來,背對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她聽到他對虞憐珠柔聲一笑:“一個死人有什麽好看,還不走。”


    虞憐珠掩麵一笑,嬌嗔道:“臣妾是有些好奇而已。”


    司馬睿笑出聲來,“別耽擱了時辰,上車吧。”


    虞憐珠卻是走到他的馬前,撒嬌道:“臣妾坐了許久的馬車,覺得很累了。”


    “哦?那就和本王一同騎馬,來。”


    孟央聽不到他們的聲音,隻感覺自己的心早已掏空,不知他們何時離開。她一個人抱著田四,遠遠的看著夕陽緩慢沉下,如殘血般漫延……突然覺得疲憊極了,又冷又累,沉重的閉上眼睛,她的嘴角洋溢著笑意,“田四,你不是很想喝我煮的番薯湯嗎,我煮給你喝,好不好?”


    醒來的時候,屋內點著暈黃的燈燭,她看到斛律浚趴在床邊睡著了,似是做了什麽不好的夢,眉頭緊緊皺著。她一動不動的睜著眼睛,很久都不曾眨眼,就這樣看著天色日漸明朗起來。斛律浚終於醒來,看著她瞪大的雙眼緊張的不行,“孟央,你什麽時候醒的?”


    沉默很久,他本以為她不會迴答,她卻突然開口:“我做了個夢,然後不敢再睡。”


    斛律浚深深的望著她,“做了什麽夢?”


    她笑了兩聲:“我竟然夢見田四死了。”她笑完,突然沉默,房中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艱難的把頭撇向裏側,她緊緊閉上眼睛,淚水還是流了出來,“但我知道,這是真的。”


    迷迷糊糊的睡了很久,她一直做著噩夢,恍惚聽到琳青歎息一聲,“已經晌午了,她高燒還未退下,這樣下去不僅孩子難保,她更有喪命的危險。”


    孟央聽到此處,突然清醒過來。眼睛沉重的睜不開,她仍是強忍著起身,看到身邊的斛律浚和琳青均是一臉擔憂,她努力的喝下碗中湯藥,一滴不曾落下,可是剛剛喝完又全部吐了出來,琳青氣惱的直叫:“哎呀,姑奶奶,算了,你身子虛的很,睡醒了再喝藥吧。”


    他話音未落,她已經昏沉的睡了過去。斛律浚眯起眼睛,聲音透著森森的寒意,“副伏羅敏敏!”


    琳青又是一聲長歎,“琅邪使臣來報,一個時辰後琅邪王會親自領兵而來。大敵當前,現在不是懲罰敏夫人的時候。”


    斛律浚起身,說道:“司馬睿竟然親自前來,他到底在想些什麽?”敕勒穹廬旁,站滿了聚集起來的族人,他們早已在這等了幾個時辰,卻不敢出言埋怨。斛律浚站在為首的前方,身後是幾位麵色不善的臣民,淩冽的寒風吹了幾個時辰,就在琳青都忍無可忍的時候,遠遠的看到大批人馬駛來。為首的司馬睿一身墨色錦袍,神情極是平靜,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不明的笑意。身旁的王導卻是沉著麵孔,大批的精兵英勇高亢,踏著威武的步伐前行。


    淩厲的寒風吹過,冰涼刺骨。火紅色的赤驥馬停在了斛律浚身旁,司馬睿的目光掃向他,聲音帶著一絲笑意,“這個場景讓本王想起很多年前親征敕勒的時候,斛律浚,比起以往,你確實長進不少,但你似乎忘了一點,你永遠不是本王的對手。”


    斛律浚的雙手緊緊握著,不露聲色的膝下身子,“王爺教訓的是,小人怎可與您相提並論。”


    司馬睿連馬都不曾下,目光譏諷的望向他,勾起一邊的嘴角。進了氈包,司馬睿高高坐在主位上,笑著看了看身旁的虞憐珠,她絕美的妝容透著不容忽視的譏諷。望著台階下整齊的跪著的大人,望著腳下的斛律浚,自幼相識的副伏羅敏敏,她的心裏生出無數的快感,她並肩坐在司馬睿身邊,兀然就覺得,也隻有這個男人能夠給自己想要的一切。她的尊貴與地位,隻有他才能滿足,麵上帶著淺淺的笑,她開口道:“敕勒一族有本王妃很多的故知親友,王爺宅心仁厚,既往不咎過去的恩怨,隻要你們永世臣服於琅邪國,都能過上安定祥和的日子。本王妃相信這也是敕勒族人的心願,你說呢,副伏羅敏敏?”


    副伏羅敏敏反應過來,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很快又低聲道:“王妃娘娘說的極是。”


    王導站在一旁,目光冷冷望向地上跪著的每一個人,然後上前拿出一道詔旨,正欲宣讀,忽然聽到司馬睿不經意的開口:“本王剛至漠南,聽聞敕勒新納有一位田夫人,長相與本王的王妃十分相似,早就想見一眼,怎不見在此。”


    斛律浚正色道:“啟稟王爺,田夫人有孕在身,身子又一向不好,昨日更是受了風寒。小人怕她衝撞了王爺,實在不宜露麵。”


    司馬睿拍了拍手掌,隨即吩咐身旁的貼身婢女,“去請田夫人,這樣的場麵可缺不得任何一人。”


    斛律浚緊蹙眉頭,聲音有些陰沉,“夫人如今已經臥床不起,望王爺體恤。”


    司馬睿一動不動的看著他,“斛律浚,你是存心掃本王的興致。”


    一旁的王導徑直將劍架在他的脖子上,“王敦將軍率領重兵就在城桓之外,你是想親自會一會他?還是繼續違抗王爺命令?”


    副伏羅敏敏臉色大變,驚慌道:“不要,田夫人就在後麵的氈包,我們這就派人請她出來。”


    不知等了多久,才見孟央披著厚厚的外衣,在侍女的扶持下一步步的走進氈包。她輕挽的發髻有些淩亂,麵容蒼白的幾乎透明,瘦弱的身子仿佛隨時被風吹走,猶如孤零零的花朵,不堪一折。她的目光遠遠的望著高高在上的司馬睿,看著他陌生而略帶殘忍的表情,看著他將目光轉向自己的腹部,一步步的走上前,細細的看著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直至心如死灰!


    慢慢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聲音清冷,“賤妾田氏,給王爺請安。”


    司馬睿死死的看著她,很久沒有開口,她低垂下的眉眼如此平靜,平靜的令他感到莫名的憤怒。直到虞憐珠輕聲提醒,“王爺,該宣旨了。”


    他收迴目光,對王導點了點頭,王導會意的打開詔旨,照著規矩宣讀起來。孟央的眼眸自始自終都垂望著地麵,漫長的受封儀式,她隻感覺跪麻了雙腿,本就暈眩的腦中漸漸空白,仍是強忍著支撐。


    “吾王仁厚,敕勒部落多年來冒有不臣之心,但念其如今知錯,現自願歸降,首領斛律浚任琅邪光祿大夫之職……。”


    “然,無規矩難成方圓,敕勒每年要向琅邪國進貢糧食千擔,牲畜牛馬二百匹,黃金十萬兩,玉璧……”


    周圍的眾人紛紛小聲議論,她卻隻是呆呆的望著地麵,與她何幹,與她何幹,田四已死,這世上她再無親人。


    麻木的跪著,身後突然傳來一人惱怒的唿叫聲:“這樣重的苛捐雜稅,即便歸降我們日後也是死路一條,還不如直接殺了我們!”說話之人正是副伏羅大酋,副伏羅敏敏和爽爽的父親,他麵上有著憤恨之色,不敢忍受屈辱,聲音嘶啞道:“要殺便殺,老夫一把年紀死不足惜,怎可令敕勒蒙羞。”


    司馬睿麵上帶著一絲笑意,歎息的搖了搖頭,“果真是忠貞之臣,既然你有此意,本王就成全你千古的美談,王司馬,送他上路吧!”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王導已經飛快的拔出長劍,鋒利的劍光一閃而過,徑直刺入他的胸膛,鮮血染紅了衣襟,副伏羅敏敏淒慘的大叫一聲:“阿達。”


    他瞪大眼睛尤不敢相信,最終直直的倒了下去。周圍的人愣愣的看著,王導冷笑一聲:“你們以為,琅邪國願意接納敕勒的歸降?若不是王爺仁厚,城桓之外的大軍絕對會殺盡部落內的每一個人。”


    斛律浚隱忍著怒火,緊握的雙拳隱隱露出青筋,艱難道:“小人願意接受這些條約,望王爺手下留情,不要再傷及我敕勒族人。”


    司馬睿笑了一聲,“果真是愛民如子,既然如此,王司馬繼續宣旨吧。”


    漫長的等待,孟央雙手無力的支撐著地麵,額頭上的冷汗大滴的滴落在冰冷的地麵上。一旁的斛律浚微微變了臉色,隨即恭敬的行了禮,“啟稟王爺,夫人身子虛弱,請王爺垂憐,容許大夫為她診治。”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安靜,良久,卻不見他應允,他接著上前將手放在她的額頭,臉色瞬間大變,“夫人高燒未退,又要跪在這冰寒的地麵,身子實在吃不消,望王爺憐憫。”


    司馬睿麵色陰晴不定的望著他們,接著隨口道:“既然如此,司馬就快些宣旨吧。”


    孟央嘴唇隱隱泛白,毫無血色的麵上更加難看,強忍著對他們笑了笑,雙手緩緩放到腹部。默默念著:“孩子,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她隻覺得腹中火燒般的疼痛,湧到喉嚨上的血腥味,硬是吞咽了下去。感覺眼睛濕潤了,連睫毛也是濕淋淋的,手心,後背,汗津津的潮濕。終於忍不住,猛烈的咳嗽起來,絲帕上滿是血跡,斛律浚立刻變了臉色,“司馬睿!再跪下去會出人命的!”


    司馬睿隻是靜靜的望著她,眼眸中閃過一絲譏諷,轉身又冷漠的示意王司馬繼續宣旨。孟央終於抬頭看他,殷紅的眼中是赤裸裸的恨意,淚珠緩慢的流淌下來,“任何人都可以傷害這個孩子,唯獨你不可以。”


    司馬睿冷笑一聲:“田夫人此話怎講,你與別人的孽種,與本王何幹?”


    孽種?!


    孟央低低的笑出聲來,絕望之際,“孽種……哈哈。”


    她急痛攻心,迷迷糊糊的趴在地麵,裙矩下緩緩流出一行血跡。斛律浚心驚,不管不顧的就要抱起她,對氈包旁的侍女道:“快去請琳青,快!”


    剛要起身離開,突然就見司馬睿大步上前,一把將他推開,將孟央抱到自己懷中,看著她昏迷著慘白的小臉,突然感到害怕,來不及多想,不顧一切的抱起她,瘋了一般的大吼,“太醫,宣太醫!”


    他望著她緊閉的雙眼,瞬間紅了眼圈,眼淚大滴的砸落在她臉上,聲音害怕的顫抖,“央央,央央,別怕,央央。”


    氈包裏的人莫不是詫異的不知所措,副伏羅敏敏望著父親的屍體本就哭腫了眼睛,眼下更是驚的合不攏下巴,望向前方虞憐珠難看的麵色,突然醒悟過來,卻更加心寒。竟是這樣,竟是這樣荒唐,她不是虞憐珠已經讓她心驚,而斛律浚竟然願意守著司馬睿的女人!他該有多愛她!


    副伏羅敏敏絕望的笑了兩聲,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瞬間麵如死灰。她與虞憐珠都輸了,從這一刻開始徹底的輸了。


    她像是做了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夢,一人走在漆黑的夜幕中,冰冷而絕望,迷迷糊糊聽到一個聲音不停的唿喚她:“孟央,你還不明白嗎?”


    她拚命的揉著眼睛,麵前逐漸明朗,竟是己巳大師滿是笑意的站在自己麵前,“孟央,你今日的苦果就是昨日的執著所賜,世間的種種均是過往雲煙,如今,你還看不透嗎?”


    孟央緩緩蹲下身子,努力的抱緊身子,“師父,我不甘心。”


    己巳歎息的搖了搖頭,正欲開口,她又隱約聽到司馬睿惶恐不安的聲音:“你醒來,不要離開我,央央,不要離開我……”


    己巳的麵上閃過憐憫,“孟央,人世間的一切不過是輪迴一場,你若參透不了就必將受這苦難,現在迴頭,還來得及。”


    “央央,不要丟下我,隻要你醒來,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不要丟下我,不要。”


    他哭了,孟央心裏刀絞般的疼痛,他的眼淚滴滴落在她的心上,焚燒著她的心髒,她死死捂住心髒,起身望向遠處,眼淚大滴的湧出,“師父,我迴不了頭了,他是我的命。”


    “孟央,你覺得痛嗎?”


    “是,我太痛了,痛到離開他會生不如死。”


    “你現在說的出痛就不算痛,有朝一日,真正的痛會讓你哭不出,說不出。即便這樣,你還要迴去嗎?”


    她抹去眼角的淚痕,蹲下身子哭得泣不成聲。她醒了,心卻也痛的麻木了。輕輕將手放在平扁的腹部,終究克製不住自己的眼淚,緩緩將頭別過,司馬睿伸出手掌撫上她冰冷的麵頰,艱難的開口:“央央,跟我迴去吧。”


    孟央的嘴角輕輕的揚起,緊閉的眼角處滿是晶瑩的淚珠,努力的使自己平靜下來,“你還願意要我?”


    司馬睿隱忍著,“我可以試著不在乎。”


    試著不在乎?…。不在乎她曾是田四的妻子,不在乎他懷了別人的孽種?


    “我還願意要你,但你必須忘了自己曾是別人的妻子,忘了這個孩子,你是琅邪王妃,並且一直都是我的王妃。”


    他的聲音如此艱難,孟央的手不自覺的顫抖,強忍心口刀絞般的疼痛,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不在乎?”


    司馬睿緊緊握住雙拳,如同受傷的猛獸一般咆哮,“你還要我怎樣?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你還要我多傷?!你知道被心愛之人背叛的滋味嗎?!你知道被心愛之人拋棄的滋味嗎?!那日,我原本可以一舉殲滅敕勒,可是你知道嗎,田四,你的相公田四一字一頓的對我說:你以為你什麽都得到了,你的王妃是為了我受人威脅才入了王府,我才是她的相公!她在你身邊的每一刻都是極大的煎熬,我們恨不得你死!”


    他的雙眼通紅,一隻手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你曾經說過我是你相公司馬景文,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你是田四的妻子!轉眼卻成了斛律浚的夫人,甚至懷了他的孩子,你是誰,你到底是誰的女人!”


    孟央的眼淚已經流幹,突然一把甩開他的手,“我是田四的妻子,我懷了斛律浚的孩子!我天生就是這樣風流成性的女人!我與你母親一樣生來就是這樣的女人!”


    “啪!”


    她的臉上狠狠挨了一巴掌,司馬睿幾近瘋狂的吻上她的嘴唇,兇狠的撕咬,一股鮮血緩緩流出。他麵色慘白的望著她,兇狠的吼道:“我會殺了你!我會殺了你!”


    他覺得痛嗎?孟央低低的笑出聲來:“那你殺了我吧,我寧願此刻死去,再也不用麵對你。”


    司馬睿的眼中滿是血絲,緩緩流出兩行眼淚。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她覺得心裏很痛,這種深入骨髓的痛必須找人分擔,隻有讓他嚐到相同的痛苦她才活得下去,否則她必死無疑。


    司馬睿幾近瘋癲的笑出聲來:“你以為自己死了,就可以去陰曹地府找田四嗎,你做夢,挫骨揚灰,你也是我司馬睿的女人!”


    說完,他起身離開。


    行至簾外,忍不住就捂著臉失聲痛哭。簾內的孟央亦是滿臉的淚痕,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幾乎就要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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