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田五兒終於洗完紅舞坊的最後一盆碗碟,收工迴家的路上頗有些心不在焉,瑞祥當鋪的掌櫃答應等她贖迴玉佩,可是她何時才能湊夠銀子?還有田四,她該怎麽幫他?


    遠遠的看到小乞丐狗兒跪在街道的一角,和幾個同齡的孩子一起乞討,她目光一軟,走上前,蹲下身子,“狗兒,該迴家了。”


    城內有很多無家可歸的孤兒,狗兒就是其中一個。這些年大晉很不太平,到處都在打仗,幾年前的那場饑荒更是可怕,處處屍橫遍野,皆是餓死之人。在這樣令人絕望的世道下,那個癡傻的大晉皇帝司馬衷成了全然的笑柄,他曾不解的問大臣們:百姓怎麽會挨餓呢?沒有糧食吃他們可以吃肉呀。


    六年前,大晉皇後賈南風毒殺太子,卻被自己身邊的親信趙王、齊王設計所廢,繼而又賜金屑酒將她毒死,總算結束了多年的朝綱禍亂。天下百姓無不歡喜萬分,本以為把持朝政的皇後死了日子會好過些,豈料一切仍在繼續,皇帝的昏庸無能使得各地藩王欲望膨脹,紛紛將目光覬覦到這九五之尊的位子。


    賈皇後死後,趙王把持朝政,將傀儡皇帝司馬衷所廢,趙王荒淫無道,後來妄想自己登基做皇帝。齊王、河間王、成都王起兵討伐,將其殺死。而後齊王迎皇帝司馬衷複位,朝中大權卻掌握在自己手中,長沙王殺之。


    沒過多久,河間王與成都王又討長沙王,將其殺死後成都王司馬穎掌權,他是武帝的第十六子,據聞有勇有謀,雄武過人,但到底年輕氣盛,掌控朝政後居功自傲,自封皇太弟,名不正言不順,很快舍棄了這個身份,重新立了自己的弟弟豫章王司馬熾為皇太弟,堂堂的大晉皇帝成了最無用的擺設。司馬穎暴政,很快,東海王司馬越帶著皇帝司馬衷親征鄴城,出兵討伐司馬穎,結果卻戰敗,一時間成都王司馬穎成為諸王爭霸的勝利者。


    但數月前,司馬越再次出兵討伐,在琅邪王司馬睿的相助下殺死河間王,東海王司馬穎被俘,不久死於長史劉輿之手。


    多年的血雨腥風,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然而這些當權者隻是貪婪著手中權欲,誰會在乎支離破碎的江山,誰會在乎屍橫遍野的戰禍。


    亂世之爭,唯有這健康成了唯一安穩之地,這江淮一帶正是琅邪王司馬睿的封地。諸王爭霸期間,隻有他不管不問的守著自己的琅邪國,既不參與也不討伐,隻是在諸王亂政的最後時期出兵,成功誅殺司馬穎,因而形成了健康如今的安穩昌盛。


    戰亂使得各處權貴與難民紛紛逃亡此地,而狗兒正是逃亡途中與父母走失,他來健康的時間比她還要久,與幾個相熟的小乞丐組成一窩,白天跑出來行乞,晚上就跑到郊區的貧民窟去睡覺,生意好的時候幾天都不用開張,生意不好了就要餓上幾天。難民多了,難免規矩就多,幾條主街哪裏是隨便乞討的地方,遇到巡視的侍衛免不了一頓打罵,然而這裏是權貴聚集之處,討到的銅板也多,所以這些孩子即便被打的傷痕累累,還是一味的擠到這裏。


    她有時會想,人真是很奇怪的東西,當你習慣疼痛,再多的痛也隻能感覺到麻木,當你習慣了辛苦,再多的苦也感覺不到疲憊。就像這些孩子,平日與官兵貓捉老鼠般躲藏,竟也慢慢習慣享受這種遊戲,不準乞討算什麽呢,被捉到又算什麽呢,最多一頓打罵驅趕,挨打的次數多了,疼痛自然不算什麽,畢竟,沒東西吃才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疼痛不會要命,可挨餓卻會真的使人喪命。


    田五兒一向心善,對這些可憐的小孩子總是照顧有加,他們看到她也總是欣喜的樣子,歡快的圍著叫上一聲:“五姐姐。”


    可是今日,他們不像平日那樣蹦跳著上前,狗兒亦是目光躲閃著低下頭,她走上前才發現他裸露出來的小胳膊上滿是傷痕,連嘴角也是於腫的,恐怕又是那些官兵的“賞賜”。


    田五兒扶起他,“迴去跟姐姐擦藥酒。”


    狗兒吸了吸髒兮兮的鼻子,終於下定決心哭著說:“五姐姐,我這不是官大爺打的,四哥哥求我不要說,他要死了,四哥哥被人打死了,嗚嗚。”


    田五兒渾身一震,是啊,那麽多小乞丐隻有狗兒身上有傷,肯定不是官兵打的。她急切的抓住狗兒的雙肩,“到底怎麽了,告訴姐姐,到底怎麽迴事?”


    狗兒隻顧著哭,旁邊的另一個小乞丐墩子趕忙說道:“四哥哥又去寶紅樓找林瀟瀟了,誰知那女人見他身上沒錢就找人打他,一群人毆打他一個,聽說都打的吐血了……”


    踉蹌著轉身就跑,心裏劇烈的顫抖著,直到氣喘籲籲的停在寶紅樓的大門前,田五兒臉色異常蒼白,想也不想就要往裏衝,幾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姑娘立刻捂著鼻子攔住她,“哎,你誰啊,想幹什麽!”


    她們身上的脂粉氣息同樣使得她一陣暈眩,懇求道:“我要見寶姨。”


    其中一個女子仔細的打量著她,恍然大悟,“哦,你是田五兒,來找你相公田四嗎?他可真是好笑,竟然跑來管瀟瀟要四兩銀子。”


    那些姑娘禁不住哄笑:


    “喝了花酒還想把銀子要迴去,他瘋了吧。”


    “可不是,你沒看到瀟瀟的鼻子都氣歪了,要人往死裏打呢,田四現在恐怕沒命了。”


    “不過林瀟瀟可真有手段,這些年田四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銀子,嘖嘖,現在他身上已經沒什麽油水可撈了,當然一腳踹開他。”


    ……。


    田五兒愣的半晌說不出話,田四這個笨蛋,即便想為自己贖迴玉佩,也該知道青樓是個什麽地方,送出去的錢哪還有要的迴的?


    “讓開,我要見林瀟瀟!”她不管不顧的就要往裏衝。


    那些姑娘不再攔著,竊笑密語的議論個沒完,她也不管她們的指指點點,進了大堂,還未看清周圍什麽樣,就見正前方走來一位怒氣衝衝的女子,二話不說的上前,狠狠給了她一巴掌,“你以為你誰啊,寶紅樓是你想進就進的,也不照照鏡子打量自己。”


    這女子柳眉杏眼,肌膚雪白,確實生的很美,也難怪田四如此鍾情於她,田五兒不顧麵上火辣辣的疼,拉著她的衣袖懇求道:“瀟瀟姑娘,銀子我們不要了,你把田四還給我。”


    “還給你?”林瀟瀟忍不住嘲諷的笑,“是他自己非要跑來糾纏我,我可沒工夫陪你閑扯。”


    說罷,她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夥計,兩個彪悍的大漢立刻上前,毫不憐惜的就要將她扔出去。她拚命的掙紮,眼淚瞬間就流了出來,“我求求你,你把田四放了,銀子我們不要了還不行嗎,把田四還給我…。”


    “等一下,”林瀟瀟突然開了口,上前走到她麵前,目光不屑的打量著她,“你想要迴田四?”


    她趕忙的點了點頭,“把田四放了,我保證他以後不會再糾纏你。”


    林瀟瀟細細的打量著她,突然古怪的揚起嘴角,“五十兩,少一個子也別想贖迴他。”


    天色已經逐漸黑了下來,今晚沒有月光,隻有逐漸飄落的雨滴,寒冷的令人疼痛。


    田五兒一路跑來紅舞坊時全身都已經淋濕,臉色蒼白的毫無血色,她找到祥叔時不顧前院那麽多人的詫異目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祥叔,救救田四,我願意做牛做馬,我願意把命給你,你幫幫我。”


    祥叔扶起她,聽聞之後惋惜的搖了搖頭,“小五,不是我不肯幫你,實在無能為力,今日聽聞寶紅樓打死人了,想必你去了也是一具屍體,何必花五十兩買具屍體。”


    田五兒緩緩抬頭,神情說不出的淒涼,她不相信田四死了,更不願意相信,可是誰能幫她,誰也不願意借這麽一大筆錢給她。


    一步步走出紅舞坊,外麵的雨下的更大了,她站在清冷的街道上,幾縷長發濕濕的貼在臉上,說不出的難受。


    神思恍惚間依稀想起自己剛來健康城的那些年,有段時間她的身子極不好,也是這樣的雨夜,她整個晚上高燒不退,迷迷糊糊感覺到田四把手貼在她的額頭,焦急背著她出去找大夫。那晚真的很冷,因為沒錢很多醫館不肯醫治,她隱約聽到人家罵他是狗東西,用口水噴在他臉上,因為大夫不肯診治,他急的跟人家打了起來,結果被揍的站都站不穩。


    那晚,田四緊緊抱著她,最後竟克製不住的哭了出來,那是第一次有人為她流淚,他的眼淚很燙,但真的很溫暖。迫不得已,田四將她手腕上的銀鐲子摘下來送給大夫,她才撿迴了一條命。


    其實那隻銀鐲子也是田四送給她的,雖然後來得知那是田四的奶奶留給他娶媳婦用的。


    寒冷的雨滴夾雜著淩冽的風唿嘯而過,她分不清臉上是淚水還是雨水,每走一步就想起曾經的畫麵,田四猖狂的樣子,委屈的樣子,可憐的樣子,還有逗她笑的樣子。上天怎能如此待她。


    算了吧,算了吧,你鬥不過命運的,從前鬥不過,現在也鬥不過,認命吧,認命吧。


    瓢潑的大雨夜,她終於認命的倒在街道上,眼皮越來越重,昏迷中仿佛看到田四背著高燒的自己四處敲打醫館的大門,受盡白眼喝冷落,最終求爺爺告奶奶的撿迴她一條性命。可這次,她撿不迴田四的性命,撿不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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