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哲刑滿釋放迴到家的時候,祖國大地上的春天已經到來了。階級鬥爭已不再是人們心目中的頭等大事,張哲不像原來想象的那樣,迴家後仍被看做前科犯遭人白眼。不久,誌傑老漢平了反,恢複公職因為年過六十按退休處理,僅一次性補發的二十多年工資,就有將近兩萬元。張哲迴到家後,似乎對張樹仁和春梅的事兒不聞不問。農村土地已經劃分到戶,黨和政府號召千方百計發展商品生產,張哲好像把整個兒的心思都放在了發家致富上。這不免讓一些等待著要看禮崩樂壞故事戲劇性結局的人大失所望。

    張哲服刑期間的勞改場是一個農場,農場管教幹部看到這個小夥子並非那種圖財害命奸淫擄掠的殺人犯,而是“文化革命”中上了大當跟著瞎跑的中學生,便不把張哲按那種窮兇極惡的殺人犯對待。農場派張哲跟一位服刑的農學院教授去養蜂,兩個人侍弄著二百多箱的蜂群,行動上相對自由,活兒也輕鬆。張哲在勞改場整整養了七年蜂,從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跟那位教授學得了一手高超的養蜂技術,沒想到一迴到家就派上了用場。惠芳英拿出誌傑老漢補發的工資支持兒子,買了二百箱蜂群。張哲一個人侍弄,一年下來就淨收入八千多元。接著又買了兩百箱,連同原有蜂群繁殖的新蜂,總數達到五百箱。張哲忙不過來,雇請了十個工人。當時雇工尚不被允許,鄉上和縣裏都有人批評說這是剝削。張哲光身子不怕雨淋,反正監獄都蹲過了,大不了再去勞改一迴。隻要沒有人公開阻擋,他就繼續沒黑沒明地幹著。這一年淨收入了三萬元,成為那時候令人羨慕的 “萬元戶 ”。有位新華社記者采訪了張哲,發了一篇內參。內參分析張哲養蜂一是提供了在當時還屬緊缺物資的蜂產品,有利於國家;二是蜜蜂采蜜增加了農作物授粉,有利於農業生產;三是被雇傭的工人發給比當時農民收入高出十多倍的工資,有利於群眾增加收入;四是張哲個人獲得較高利潤,成為讓一部分農民先富起來中的一員。記者稱讚張哲發展規模化專業化養蜂,是代表農村先進生產力的一項有益事業。這篇內參得到時任黨中央高層領導人的批示,張哲驟然間名噪一時,成了受人尊敬的“養蜂大王”。更讓張哲沒有想到的是,縣委書記帶著一大幫子人到家裏看望了他,年終在全縣勞動致富表彰大會上還披了紅戴了花。

    張哲的事業如日上中天,一年一大步,三年一層樓,紅紅火火地發展起來。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張哲已是一家集蜂產品產、供、銷及加工為一條龍的大公司老板,總公司設在省城繁華地帶的十八層大樓裏。年過八旬的誌傑老漢和惠芳英都被張哲接到城裏,住進豪華別墅,有專門的保姆和傭人伺候著。令人不解的是,張哲一直獨身不娶。至於養沒養情人,有沒有小蜜,逛不逛發廊,玩不玩小姐,人們早己對個人的私生活不感興趣。尤其對腰纏萬貫的農民企業家,有則情理之中,沒有反覺奇怪。好在有或沒有都跟我們這篇小說敘述的情節無關,反正張哲沒有把哪位女人正兒八經地娶進門,獨身一人人所共知。惠芳英無數次勸說兒子,要他好好地娶個媳婦,她還急著抱孫子呢!張哲總是說:“媽,這事你不要管。我還沒有碰到合適的,有了我就立馬給你娶迴來!”惠芳英拗不過大老板兒子,隻好作罷。

    如今的惠芳英,過著令人羨慕的闊老太太生活。誌傑老漢雖然年事已高,卻不用她再服伺照管。她身上穿綢戴金,手裏有花不完的錢,出門小車接送,在家保姆伺候,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也許是冥冥之中老天爺的安排,有著一顆善良之心的惠芳英終歸得到善報。

    一天,家裏來了位四十多歲的婦女,說是要見老太太。身板兒還硬朗的惠芳英被保姆攙扶著從二樓臥室來到客廳,大老遠就一眼認出坐在沙發上的來訪者是春梅。惠芳英隻是稍稍地停住腳步猶豫了一下,隨即急忙忙地走了過去,顫聲叫著:“春……梅……”

    春梅站起身,頭卻低著不敢看惠芳英 ,嘴裏艱難地迸出一個字:“媽……”

    惠芳英緊緊抓住春梅,怔怔地看了大半天,說:“想著你該比我過得舒暢,咋比我還老得快?年紀輕輕的,白頭發都有了這麽多。快別站著,有話坐下來慢慢說。”迴過頭吩咐保姆端出水果飲料,像接待貴客似地擺滿茶幾。

    春梅始終沒有抬起頭,更沒有接過水果拿起飲料。惠芳英問這問那,春梅隻是哼哼唧唧沒有迴答出個所以然。惠芳英又吩咐保姆去弄幾個菜,要留春梅吃飯。並說張哲忙得很,如果要見張哲,得等到晚上看能不能迴來。

    春梅這才說:“我哪還有臉見人家?我是來跟你說說,他爸患了胃癌,在省醫院住院。手術費要五萬元,人退休了學校不好好管,我們也拿不出來。雖說動了手術不一定能把人救下,但也不能就這麽等死?我想……我想……”

    “你說啥?他爸得癌症了?在哪兒住著呢?哎呀……這老天爺咋這麽不長眼嘛!” 沒等春梅把話說完,惠芳英已是淚水漣漣。

    春梅繼續抽抽答答地哭著說:“我想……你們要是……願意幫……這個忙……他爸不要我來,我是偷著來的。我們實在是沒法可想了呀……”

    惠芳英說:“手術要做,即就是有一線希望,也要做這個手術。得多少錢,讓張哲掏,說啥也是他親老子。”

    春梅一下子又哭了,哽哽咽咽地說:“媽,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張哲。這一輩子我是還不清你們的債了,隻有等到下輩子給你們當牛做馬……”

    惠芳英打電話給張哲,告訴兒子春梅來家說張樹仁患了癌症,動手術需要錢的事。張哲當即迴話讓公司財務部派人送錢迴來,交給春梅帶走。惠芳英問張哲迴來見不見春梅,張哲停頓了一下說,先讓看病,過後再說。

    張樹仁手術後沒有救活,一個月後在省森工技術學校家屬院去世了。春梅把電話打到張哲家裏,告訴了惠芳英噩耗。

    惠芳英傷心落淚哭哭啼啼了大半天,末了對兒子張哲說:“我想去送送你爸,你派個車把我送去。”

    張哲稍稍思索了一下,說:“媽,我跟你一塊兒去!順便看看春梅過的日子。”

    那天,張哲親自開著他的奔馳車,跟母親一起到了省森工技術學校。在張樹仁的葬禮上,張哲以兒子的身份履行了全部儀式程序,惠芳英和春梅相互攙扶著站在遺孀位置,到場者無不為之稱奇。

    埋葬過張樹仁之後,張哲和母親去了張樹仁家。張樹仁住的是學校分配的單元房,麵積隻有五六十個平方米。屋子裏擺設十分簡單,家具破破爛爛,顯現出生活的艱難。張樹仁和春梅十五六歲的女兒,胳膊上戴著黑袖圈兒站在春梅身邊,臉上籠罩著悲傷與淒涼。

    張哲沒有走進裏間去,隻站在狹窄的過道兼客廳裏對春梅說:“家裏這些破東西都不要了,把娃帶上,到省城去。”

    春梅直瞪瞪望著張哲,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張哲又說:“車在樓下,現在就走。”

    春梅盡力壓抑著心中的波瀾,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才說:“我跟你去到底算咋迴事?讓人笑話我不要緊,讓人再笑話你,我不是罪孽更重了?”

    張哲說:“讓人笑話的事情多的是,我們這算什麽?再說,這也不都是你的錯,我從來都沒有怪罪過你。”

    惠芳英說:“春梅,張哲叫你去你就去。咱婆媳一場,媽不想讓你再過這種恓惶日子。”

    春梅最終帶著女兒跟張哲去了。在省城那座豪華的別墅裏,誌傑老漢和惠芳英,張哲和春梅繼續或重新著什麽關係,一家三代之間相互怎樣稱唿?別墅外邊的人們一概不知,也沒有必要知道。世界上的秘密太多了,人們知道的能有多少呢?如果還要敘述他們的故事,那將又是一部不會太短的小說。不過在祖國的春天裏,小說裏的人物已經沒有了被製約的外部壓力,有的隻是人性的迴歸和釋放。這樣的作品不免又落入已有的窠穴,筆者不願意重複這樣的低效率勞動,讓願意為之者去為吧。

    2006年12月2日再改於古城西安蝸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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