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微闔雙目,似睡著,又似在沉思。


    蘇淳風這般坦誠的態度,縱然是成就地仙之實的他,一時間竟然也無從去判斷這些話是真是假。雖然,內心深處的直覺,以及剛才無比認真仔細地查看過蘇淳風絲毫沒有掩飾的氣機,幾乎都像極了詭術傳承者,可老乞丐畢竟沒有真正和詭術傳承者交過手,年輕時雖然有幸親眼見到過一位,可那時候的自己術法修為極低,又是修行的命算之術,根本無法去查看感應詭術傳承者的氣機。


    “老前輩。”蘇淳風繼續說道:“當初我曾有機會見識到一本破舊的術法秘籍,因為時代久遠而且有損毀,所以術法之名丟失,但我觀其中術法,與我所修行的術法相同,所以就擅自做主,取其精要,起名為中天秘術……”


    老乞丐點頭道:“哦,你是說從那個自我修行的年輕人手中得到的秘籍吧?我知道他,叫錢明,是一位人民教師。”


    “是的。”蘇淳風心中暗暗驚訝忿忿,這老妖怪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老乞丐再次陷入沉思。


    他愈發疑惑,明明蘇淳風像極了詭術傳承者,直覺上也幾乎可以肯定——達到老乞丐這般修為境界的術士,自身的直覺基本上不會出現失誤。可老乞丐知道錢明,既從旁人口中了解過,也親眼遠遠觀察過錢明,絕對不是修行詭術的術士,修為也不高,而且其身上的術法氣息,確實與蘇淳風類似,應該是和蘇淳風修行同門術法。


    而且老乞丐無比清楚,奇門江湖數千年來,何曾見到過誰能夠同修兩種術法?這根本就是修行大忌。


    醒神境的高手如果不嫌多此一舉的話,或許能做到同修兩種術法。


    可蘇淳風……


    決然辦不到。


    老乞丐雖然曾多次猜測判斷,蘇淳風很有可能是掌握了詭術傳承,憑借傳說中詭術傳承的永生絕密,才成就了自身天生仙靈奇相、隱有雙魂合體之態,而且天機不允,無力卦算,脫離世間五行命勢,遊走其外不受卦象命運所網,甚至老乞丐也曾想到過如輪迴轉世這種幾近荒謬的可能性,但他卻怎麽都不會想到,一個術士能攜帶著前世強大的醒神心境,靈魂重生!而且,從未有聽聞更不可能經曆過這種情況的老乞丐,又怎麽會想到,同修兩種術法,不一定非得修為至醒神境的大宗師,其心境達到醒神也能做到。


    況且誰又能想象到,一個術士從最初修行術法時,其心境修為已經在醒神境了呢?


    再如何天才的人,也做不到啊!


    老乞丐的沉思換做其他知曉其身份的尋常人或者術士,恐怕都會覺得理所當然而且頗為神秘到令人景仰,所謂高人,可不就應該是這種沉穩如嶽雲山霧罩的樣子嘛。蘇淳風卻在想:“任你老不死的何等妖孽,這下傻眼了吧?”他知道,自己高明的演技和超凡的資質,已經成功地欺騙了老乞丐。


    想騙了老乞丐這號妖孽,當然不能僅僅靠演技,還必須得有讓其根本算不透的特殊資質,如蘇淳風這般天生仙靈奇相,隱有雙魂合體之態,而且天機不允、無力卦算……冥冥中的上蒼都不讓你算,任你命算之術天下無敵又能如何?


    當然,換個尋常人,譬如陳獻這樣的,老乞丐也不屑於去命算識其心。


    老乞丐忽而睜開眸子,淡然說道:“說說你師父吧。”


    “嗯?”


    “你不是說,讓我幫你找到他嗎?”


    “嗯,真說起他來,我忽然覺得記憶裏似乎就隻剩下了那麽一個模糊的印象。”蘇淳風流露出傷感和迷茫的表情,沒有絲毫心理負擔的謊話張口就來:“他很幹淨,穿著考究,儀表堂堂,在幾年前的農村來講應該算得上比較時尚的人,他穿著淺灰色的夾克衫,黑色西褲,黑色的皮鞋,說話的時候喜歡邊說邊用一塊淺藍色的小布慢慢地擦拭著他的眼鏡,黑塑料框的眼鏡,但我覺得他一點兒都不近視,也沒有老花眼,因為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像是天空中的星辰,他說話很溫和,不快不慢,標準的普通話,而且他說的那些對於當時的我來說玄而又玄根本無法理解的話,會很奇妙地瞬間刻印在我的腦海裏,讓我牢牢地記住,一字不差,我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過目不忘記憶力超強的人,但就是記住了……”


    老乞丐打斷了蘇淳風的話:“他多大年紀?”


    “不好說。”蘇淳風搖搖頭,道:“當年看起來四十多歲五十歲?也可能八九十歲,因為他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裏,有著一種讓當時的我無法去描述的滄桑,我上高中的時候偶爾想起,覺得他眼神裏透出的那種沉澱,應該用滄海桑田這個詞來形容。”


    老乞丐默然,內心震撼,困惑。


    “我很想念他。”蘇淳風繼續傷感、迷茫,他低垂著頭,聲音有些飄渺的孤寂,道:“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術法,他告訴我如果願意的話,就按照他所傳授的那些記憶去修行,然後他就走了,一直都沒有迴來過。”


    “他和你在一起,多久?”


    “三天。”


    “三天?”


    “嗯。”


    老乞丐又默然,內心無比震撼。


    縱然已成就了地仙之實的他,也不得不被這則消息所震撼到——他不知道,自己被蘇淳風欺騙了,更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的人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蘇淳風高超的演技,帶入了虛假的劇情和情緒中,並深受其感染。


    不過老乞丐很快反應過來,暗暗譏嘲自己陰溝裏翻了船,他說道:“蘇淳風,你的演技真的不錯。”


    蘇淳風抬頭看著老乞丐,一臉困惑、迷茫,不明所以。


    老乞丐覺得自己敗了。


    以自己這般地仙之實的身份,兩次突然發問,都沒能讓處在極大壓力下的蘇淳風流露出任何刻意的神情,如果不是蘇淳風定力超強,演技超高,那隻能說明,蘇淳風沒有說謊,他陳述的都是令人無比震驚匪夷所思的事實。


    老乞丐不禁神往感慨:“這世上,竟然真的有邁入歸真境的天人……隻是不知道,他如今還在世間逍遙遊?還是已然羽化登仙去。”


    蘇淳風也有些受到自己這番謊言的熏染,陷入了沉思中。


    前世混跡奇門江湖,千裏追殺,血雨腥風,攪動奇門江湖掀起了多少波詭雲譎驚濤駭浪,多少次越級鬥法,生死懸於一線,直至登頂江湖俯瞰天下,舍我其誰——重生重新來過,對師父王啟民的深厚情感始終無法抹去,曾幾何時多少次愧疚難安,然而自從去年在金州縣城的那個早上,聽了王啟民的那一番話之後,兩世江湖沉澱出的兩世情份,似乎瞬間被打得支離破碎,雖然沒有消失,還在那裏,可已然變了質。


    該相信誰?


    又該懷疑什麽?


    老乞丐和蘇淳風幾乎同時從沉思中反應過來。


    老乞丐暗歎自己的情緒又被蘇淳風給引導了。


    蘇淳風暗驚自己的思維竟被老乞丐給左右了。


    雙方對視一眼。


    老乞丐溫和一笑。


    蘇淳風靦腆一笑。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征兆的錯位交鋒,蘇淳風略勝一籌。


    “前輩。”蘇淳風斟酌著,試探著小翼問道:“剛才聽您話裏的意思,來平陽就是為了找到我,不知道老前輩此番找我,有什麽事嗎?”


    “奇門江湖沉寂百年,如今興起已成大勢。”老乞丐氣象驟顯,大有揮袖卷雲指點江山之磅礴,頓時令人壓力大增,卻並無甚不堪重壓的痛苦,而是如沐春風,隻不過令人內心中不得不俯首拜服。老乞丐繼續說道:“奇門江湖不是靠老一輩在這個大時代中的努力就能保持繁榮,真正的繁榮是一代代的傳承,一代代的興盛!而傳承,是要落在年輕一代人的身上,我……看好你。”


    蘇淳風愣住,有欣喜有激動,有莫名其妙。


    老乞丐神情淡然,又溫和慈祥,微笑道:“自去年你在金州縣擊殺遲一正之後,江湖上有關於你的流言迭起頻出,對你不利,卻又未嚐不是對你的考驗和錘煉。我找你,就是要告訴你,我看好你,也支持你,但我並不會保你平安。”


    蘇淳風心想這他娘不是廢話嗎?


    你看好我,支持我,又不保護我,那你跟我扯什麽淡啊?


    剛想到這裏,老乞丐又接著說道:“你師父天人之姿,點石能成金,言行所思非凡俗人所能忖度……以後你若是在修行方麵有什麽疑問了,可以找我。”


    “多謝老神仙!”蘇淳風起身,躬身拜謝。


    “免禮吧。”老乞丐淡然道。


    “您老以後,準備常住平陽嗎?”蘇淳風雖然心中無比期盼著老妖怪趕緊走人,以後再也不見,但表麵上還是流露出無比真誠的希冀誠懇說道:“晚輩家中略有薄產,還請老前輩屈尊住下,雖然不敢說能讓您老錦衣玉食無憂,但斷不至於讓老神仙再過著顛沛流離,忍饑挨餓受風寒日酷之苦的日子……”


    老乞丐起身往外走去,一邊說道:“自在慣了,享不了清福。”


    “可是,若我有疑問……”


    “該見麵時,我自然會見你。”老乞丐留下了一句類似於江湖神棍騙子們常說的玄乎話語,已然拉開門走到外麵,揮手製止了客廳裏陳獻起身挽留的話語,自顧自地走到門口,頭也不迴地拉開門走了出去:“別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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