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堯從來不會給趙山剛好臉色看,甚至於當著蘇淳風的麵說趙山剛這樣的人不宜結交,因為他打心眼兒裏不喜歡這種在太平盛世裏隻會成為社會毒瘤的草莽梟雄,但畢竟開門做生意,所以倒也不會將趙山剛拒之門外。


    事實上,趙山剛還是他這家經營清淡的茶館裏屈指可數的常客之一,並且間接地為金茗茶館招來了一些拿錢不當錢花費相當豪爽的茶客。


    比如李誌超,


    又比如譚軍幾個,甚或是他們麾下那群根本不懂品茶,更不懂風雅的混混們。


    趙山剛憑借其天生梟雄之資,聰穎好學,又有著尋常人少有的對一些不可見不可聞卻真實存在物事的超常敏銳感知,他無法表達出來在這間茶館裏喝茶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但他知道在金茗茶館喝馮平堯泡的茶,好,覺得馮平堯這樣學富五車的老教授值得尊重,所以他常來,並且始終保持對馮平堯絕對的尊敬。


    心境修為極高的蘇淳風,自然能敏銳地察覺到馮平堯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超然氣質,也清楚那會帶給人何等美妙又有著極大壓力的感覺,是什麽。所以國慶剩下的幾天假期裏,他每天早晚都會兩次開車到金茗茶館喝茶。不會約上誰,也不久留,而是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二樓的一間雅間裏,用去半個小時的時間,靜下心來慢慢悠悠地喝完馮平堯親自泡上的那麽一壺茶——反正金茗茶館的生意極為冷清到幾乎無人光顧,所以他獨占一屋,倒也不會影響到茶館的生意。


    當然,占雅間收費要高一些。


    不過對蘇淳風這樣假假也算個富二代的人來說,一壺毛尖茶加上占用雅間多出的小費,一天兩次也不過才二百多塊錢,委實算不得什麽。


    隻可惜,自那日之後,馮平堯沒有再和他多說過什麽話。


    每每在馮平堯進入雅間泡茶的時候,蘇淳風會主動沒話找話地請教馮老教授幾個尋常小問題,但馮平堯總是不鹹不淡地簡單敷衍兩句,或者幹脆不予理會,讓蘇淳風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不耐煩,所以蘇淳風也不好繼續腆著臉去問什麽。其實他也沒什麽好問的,隻是想和這位博學已近大儒的老人,多聊聊天,用趙山剛的話說,那就是多沾點兒文氣——能在平陽這種小地方,遇到馮平堯這樣的非凡人物……


    實在是,幸運。


    午後。


    兩點多鍾,許是國慶長假期間,人們可以在秋意涼爽的日子裏美-美地睡上一個午覺,而無需去急於上班的緣故,市裏的大街上車輛行人稀少。


    蘇淳風駕車早早來到清靜的金茗茶館。


    依舊是二樓,依舊是那間雅室,要上一壺毛尖茶,慢悠悠地品著,隔窗望著茶館後麵的北苑公園中,明媚的陽光下,秋日裏不屈地展露著生機的棵棵垂柳,還有那碧波蕩漾的湖麵,偶有錦鱗在水麵上泛起一團水花,蕩起圈圈漣漪散出很遠很遠……


    茶尤熱。


    離開沒多大會兒的馮平堯複又走了進來。


    他像許多賦閑居家的老翁般,手裏端著一個磨得油光發亮的小紫砂壺,輕輕嘬了一口茶水,坐到了蘇淳風的對麵。


    蘇淳風神色間沒有絲毫詫異,微笑道:“明兒,我就要迴學校了。”


    就像是,在和老朋友,或者家裏的長輩,閑敘些臨別時的話語,那麽得平淡,平淡到自然而然。


    馮平堯溫和道:“難怪今天下午來得早,這幾天,你每天早晚會來兩次。”


    “喜歡您這兒的茶,還有您這兒的環境。”


    “你心裏有煩惱,還是有什麽無法解開的困惑?”馮平堯自嘲般笑了笑,道:“我隻是退休賦閑在家的老封建老頑固,恐怕是幫不到你什麽……年輕人,你要是想讓我給你解惑,或者對你說一些寬慰開導的話,恐怕要失望了。”


    蘇淳風搖了搖頭,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清香淡雅的茶水。


    馮平堯眯眼嘬著壺嘴兒,慢悠悠地說道:“年紀輕輕,偏生一副滄桑老態。按理說你家境良好,相貌俊朗,又是考入京大的優秀才子,各方麵條件都好得讓尋常人羨慕,正應該是朝氣蓬勃的陽光大男孩,怎麽總是透著股子令人感覺你很孤獨的淒涼呢?所以啊,修習那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不好。”


    “不孤獨,不淒涼,隻是單純地喜歡獨坐在這幽雅的環境裏,喝茶而已。”蘇淳風否認道。


    馮平堯眯眼盯著蘇淳風:“你非凡人。”


    “那得看怎麽說。”蘇淳風不置可否,輕鬆隨意地說道:“修行您口中所說的旁門左道之術,身負神秘精妙術法,可行非常事,確實異於常人,但總歸達不到返璞歸真的天人境,所以不過一介凡夫俗子罷了。其實在我看來,像您這樣以讀書做學問,就能讀出個天地至理,做出個浩然正氣身,那才是非凡之人啊。”


    “我這樣的,人人都能做到,隻是做於不做罷了。”馮平堯倒是沒有謙虛,幽幽言道:“俗話說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能知天命就非凡,況且做任何學問,做到極致就會有返璞歸真之天象,人到七十古來稀,在我看來說的隻是能常知天命二十年的人,不多,因為很少有人去持之以恆地這麽做。”


    “奇門或許,亦如此?”


    馮平堯沉默了一會兒,道:“好吧,我收迴那天勸誡你的話。”


    蘇淳風詫異:“為什麽?”


    “旁門左道亦是道,春秋百家時,何來旁門左道之說?都是學問啊!”馮平堯感慨道:“歸根究底還是看人的品行,你不錯,至少不會因身負奇門術法而張揚跋扈,更不會去禍亂社會,驚擾民眾生活……”


    蘇淳風道:“既然這樣,您老幹脆把對趙山剛的偏見也收迴吧。”


    “不。”


    “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


    “但走的路,終究不好。”馮平堯笑了笑,道:“在我看來,你,還有那個叫做李誌超的小友,以及趙山剛,都是平陽市年輕一代中屈指可數堪稱出類拔萃的人物。可盜亦有道這種話,不能當作我對人心評價的標杆,趙山剛確實有太多太多的優點,我甚至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本性善良的人,但他走錯了路。”


    蘇淳風沒有說話,微笑著喝茶。


    他向來不喜歡在某件事情上與人做無用的口舌之爭,況且是和這樣一位快要成精,哦不,應該是一位追求儒聖境界的老人,更別想能贏得口辯。


    你說你的對,他說他的對。


    其實誰都對,誰也錯。


    這種事,本來就不會爭執出什麽所以然的結果。


    沉默了好一會兒,蘇淳風喝下最後一口已涼的茶,很突兀地開口道:“馮老,如您剛才所說,趙山剛走錯了路,可有時候,人生於世間,為了活著,為了更好地活著,從而走上了某一條路,或許還會矯情地解釋說因為迫不得已,情非得已,但事實上內心裏又很清楚,這隻是在自己能力範疇之內的自私行為,是對,還是錯呢?”


    馮平堯認真地想了想,道:“隻要不狹隘,不偏激,不為禍,就不算錯,自私是人類的本性,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聖人,曆史以來都沒有。因為真正的聖人太過無情,已經稱不上是人了。”


    蘇淳風站起身,微微鞠躬禮敬道:“受教了。”


    “笑談而已。”


    “再見。”


    “嗯。”


    ……


    ……


    作為連接廟堂與江湖之間那條敏感的細線,既要保持著足夠的韌性從而不易被扯斷,又要保持著微妙的態勢,不能變得太過粗壯。所以羅同華很忙,一年四季幾乎都在到處奔波,除了做那份自己畢生所願而為的奇門術法流派和奇門江湖曆史的研究之外,就是要管理北方各所大學學府內那些身負術法的優秀學子們,防止他們為禍作亂,又能防患於未然,引導他們將來的人生觀、價值觀。隻不過能不能起到防患於未然和引導的作用,那就不好說了,盡力盡心盡了責,就無愧無悔。


    北方有九宮羅同華。


    南方有八門李全友。


    頗有點兒劃江而治的意思。


    國慶長假結束後,羅同華才再次來到了京城大學,把京大學生術士協會的會長蘇淳風叫到辦公室談了會兒話之後,便吩咐他通知每一位學生術士,準備在文博考古學院那邊,組織召開今年新生入學之後的第一次京大學生術士協會會議。


    最開始蘇淳風接下會長的職務時,就公開對學生術士們說過,自己這個會長肯定不會稱職,還希望大家多多幫忙。


    現在,他完美地詮釋了自己有多麽得屍位素餐。


    從羅教授那邊領了如此簡單的一個小小的通知任務後,他一出門就立刻打電話給副會長單蓁蓁:“蓁蓁學姐,我剛和羅教授談完話,明天晚上七點半,到考古文博學院那邊召開會議,你幫忙通知下咱們學校的學生術士吧。”


    “好的。”單蓁蓁很痛快地答應下來。


    這讓蘇淳風頗有點兒內疚自責的感覺——自己是不是太懶了?


    如以往那般,這種京大學生術士協會的會議,總要掛上那麽一副冠冕堂皇的曆史課程的牌坊,請一位專業的教師講一堂課,自然也會有許多非術士的學生們,甚至有校外前來蹭課的人士,認真地聽講,直到曆史課程結束,非術士的學生及校外人士離去之後,羅同華才會走入教室,開會。


    舊瓶不填新酒,如去年蘇淳風入校後參加的第一次京大學生術士協會會議時,羅同華講述的還是那些話。隻不過講完那些規矩啊、注意事項之類的話後,本該散會的羅同華忽而很認真地問道:“曲飛燕,你有什麽話要說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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