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聲辭舊歲,春聯戶戶迎新春。


    大年初一淩晨四點半鍾,蘇淳風便早早從睡夢中醒來,起床叫醒弟弟小雨,然後出去打開了客廳、院子、廚房裏的電燈。


    金州縣鄉下的風俗習慣,大年初一起五更,各屋都要亮燈。


    而吃完了年五更餃子後,要走出家門去給村裏的長輩們拜年,不分姓氏,關係處的不錯的、輩分不差的,都要去給對方家裏長輩們拜年,正兒八經要下跪啊,不過不必叩頭!如果誰家在村子裏輩分小的話,幾乎就得挨家挨戶地上門磕頭拜年了。


    蘇淳風不懼寒冷地站在院子裏洗漱的時候,母親陳秀蘭已然起床到廚房裏忙活著煮年五更餃子了。


    而父親蘇成,則是領著歡蹦亂跳興奮不已的小雨,在正屋門外靠西側月台下方,點燃了一堆篝火。


    漆黑的夜色下,已然傳來了零星的鞭炮和爆竹聲。


    洗漱完畢的蘇淳風站在屋外的月台上,守著篝火,映得紅光滿麵。望著熊熊燃燒的篝火中,火光明亮,夾雜著黑色的暗影,時而潮濕的柴禾發出劈啪的聲響,迸濺出無數一閃而逝的火星。他心裏忽然就有了種好似做夢般的感覺,重生了……這是自己重生以來即將度過的第一個春節。


    迴首前塵往事,恍然如夢。


    前世這個年齡段的時候,每到過年時他幾乎都不在家裏呆,天天跑出去瘋玩兒,大年三十除夕夜,他都能在別人家玩到第二天起五更迴家吃餃子。


    昨晚上,他沒有出門。


    和父母、弟弟,一起在家裏做餡、和麵、包餃子,看春晚。


    恍恍惚惚中不知道想了多久的心事,又像是什麽都沒有想。蘇淳風看到父親拎著一掛鞭炮搭在了院子裏晾曬衣服用的鐵絲上,然後簡單地在上麵纏繞了幾圈。弟弟蘇淳雨興奮地站在屋門口盯著那一掛鞭炮,同時抬手捂住了耳朵,一邊大聲喊叫著:“哥,哥,咱爹要放鞭啦,你快進屋來!”


    “哎!”蘇淳風笑著應道,轉身往屋裏走去。


    陳秀蘭笑吟吟地站在西屋廚房的門口,手裏還拿著撈餃子的笊籬——放完這掛鞭,就該盛餃子吃了。


    蘇成手裏捏著煙點燃了鞭炮的引撚,隨即大步跑到屋門口扭頭迴望。


    急促的鞭炮聲劈裏啪啦地炸響在了小小的院落中,一時間在燈光和火光的映射下,充滿了刺鼻火藥味的煙霧彌漫開來——萬響的鞭炮!在這年頭的鄉村裏,舍得大年初一起五更放一萬響的鞭炮,全村也沒幾戶。


    一家四口聽著,看著鞭炮響完,全都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陳秀蘭轉身迴廚房盛餃子。


    蘇成則是和兩個兒子每人拿了幾個兩響炮在院子裏各自挑選好了位置。蘇成拿煙點,蘇淳風和弟弟蘇淳雨則是從篝火中各自抽出一根燃燒著的柴禾棍。


    咚!


    叭!


    爆竹聲震耳欲聾。


    蘇淳風在爆竹聲中嗅著彌漫而起的火藥味兒,陶醉著,幸福著,眷戀著,眼角不知何時竟是流出了幾滴晶瑩的淚滴。


    “哥,你咋哭了?”


    “沒有啊。”蘇淳風笑道:“剛才被火藥味兒嗆著了……”


    “哦……”


    此時,村落中鞭炮和爆竹聲密集起來,此起彼伏震耳欲聾地炸開了漆黑的夜幕,無數星星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望向廣闊大地上的人間世界。


    ……


    冬日裏原本就晝短夜長。


    而村民們起五更在村裏轉悠著拜年的時間段,正值夜間最為黑暗的時候。好在是因為過年,村裏的路燈晚上會難得地亮上那麽幾天。但見昏暗的路燈燈光下,村落中大街小巷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都是拜年的人啊。


    蘇淳風自然不會俗。跟著本家的人浩浩蕩蕩在村子裏轉悠著拜完年後,他又挨個兒去往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家裏,給他們家裏的長輩拜年。


    這一圈兒轉下來,天色也就蒙蒙亮了。


    剛迴到家,父親蘇成就問道:“轉完了嗎?”


    “嗯,轉完了。”蘇淳風點點頭。


    “跟我去劉金明家,給他娘磕頭拜年去……”蘇成輕歎口氣,道:“老太太雖然以前心眼兒壞,但總歸和咱們家裏沒啥大矛盾,我和劉金明關係也說得過去。如今老太太癱瘓在床這麽久了,咱們又是街坊,不去拜個年說不過去。”


    蘇淳風毫不猶豫地應道:“行。”


    所謂男兒膝下有黃金,全天下誰都知道這個理兒。但金州縣的老百姓更明白,也都常常玩笑著說:“正月初的那幾天,男兒的膝蓋還真不值幾個錢,隻是值幾個人情份兒而已。”不過話又說迴來,有時候,人情還真不是金錢所能衡量的。


    蘇成領著兩個兒子,父子三人一起進了劉金明的家。


    劉金明恰好在院子裏正抽煙呢,一看到蘇成領著倆孩子進來了,便趕緊露出客氣的笑容,道:“成子來了。”


    “哎,給嬸子磕個頭拜拜年,一年一次的……”蘇成客套道。


    “在裏屋呢,走走。”劉金明熱情地伸手相請。


    蘇淳風跟在父親後麵,心裏仍然覺得如今的劉金明像是變了個人般,簡直讓人難以置信——自從老太太癱瘓後,每每在大街上見麵,劉金明都會搶先開口和蘇淳風打招唿。而剛才在說著客套話的時候,他看向蘇淳風的眼神中,竟然還有那麽一絲好像心有餘悸般的異常神色。


    劉老太太住在正房的西屋裏。


    昏暗的燈光下,房子還沒有裝修的緣故,裸露著紅磚、灰縫,隻是在床邊的牆壁上貼了些陳舊的報紙。


    癱瘓在床的劉老太太半躺半坐在床頭,身後墊上了厚厚的被褥,強打起精神在大年初一起五更守頭(歲數大的長輩們,在家裏守候著晚輩們前來磕頭拜年)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守頭也是一個極為艱巨的任務。


    此刻老太太神色不振,懨懨欲睡的樣子。


    “娘,成子領著倆孩子來給您磕頭了。”劉金明掀開棉簾子說道,卻沒有進屋——他是晚輩,人家下跪他當然不能在旁邊。


    蘇成和倆孩子走了進去。


    “誰?”老太太昏昏沉沉地睜開了眼睛,一看到蘇成父子三人,尤其是站在蘇成右後方的蘇淳風,頓時一雙昏昏欲睡的老眼猛地瞪大了。


    “老嬸子,新年好啊,給您磕頭了……”蘇成帶頭跪了下去。


    蘇淳風和蘇淳雨跟在後麵也往地上跪去。


    “別,別!”老太太驚駭莫名地喊道,頭部帶動身體輕微顫抖著——看樣子她想要下床伸手阻擋,無奈此時四肢癱瘓不能動彈。


    說話間,蘇成和兩個孩子都已然站了起來。


    所謂磕頭拜年,很大程度就像是個形式而已,下跪,然後起來就行了。全然不似老一輩人所說的想當年拜年磕頭那是真正要下跪,然後叩了頭才算。隨著社會的發展,一些傳統習俗無論好的壞的,似乎都在不斷地減少著,慢慢就如同一朵朵小小的水花般不聲不響間消失在了曆史的長河中。


    現在,跪都已經跪了,算是正兒八經恭恭敬敬地拜了年。


    誰曾想老太太會出現如此大的抵-製情緒?


    一時間蘇成和兩個孩子都有些尷尬,神色間更是流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憤怒——鄰裏街坊抬頭不見低頭見,哪兒有這樣惡心人的?


    劉金明見狀趕緊進屋,斥道:“娘,你說啥胡話呢?成子帶倆孩子給你磕頭拜年來了,你咋越老越不懂事兒?”也難怪劉金明會敢於訓斥他娘,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個老娘自作孽導致癱瘓不說,還連累著一大家子人全都跟著受苦受累,花光了兄弟幾個的積蓄,還得每天有人專門守在病榻前照顧著她。脾性本就暴躁的劉金明,這時候哪兒還有一點兒畏懼老娘的意思了?


    劉老太太神色惶恐地咧著不斷流出口水的嘴角說道:“不是那個意思,是,是受不起小風那孩子下跪,會,會要命的。”


    劉金明一愣,才知曉了母親為什麽會這般驚惶失措。


    而蘇成聽得此言後,心頭那絲不快也消失不見。他明白這老太太向來迷信,當初小風勸她把房頂上的瓦罐拆掉,她不肯拆,後來就莫名其妙或者說巧合地發病癱瘓在床。如今她這般態度,想來應該是迷信過頭,忌憚蘇淳風這孩子是什麽星宿下凡……總之就是那套老迷信思想,所以才會說出受不起小風下跪,會要了她的老命。


    蘇淳風卻是皺了皺眉,心中暗罵一聲“龔虎這個老混蛋!”


    他判斷,能把劉家老太太嚇成這副模樣,顯然並不是迷信思想那麽簡單的事情了。


    而是,龔虎十有八九對這個老太太講述了更為貼近於術法方麵的威懾話語,甚至有可能直接告訴老太太:“那家人,你招惹不起!”原本就迷信的老太太,此番突發疾病癱瘓在床一事的前因後果本就很詭異,再稍微想想蘇淳風這孩子小小年紀在那天晚上就忠告提醒她更像是威脅她,此種巫術搞不好會反噬的啊……


    老太太被龔虎嚇唬一番,如果不害怕的話,那就真老成人精了。


    事實,當然更接近於蘇淳風的猜測——龔虎那天雖然沒有明確提起到術士這個神秘的並不為常人所知的“名稱”,但委實很煞有介事地扯了一堆玄而又玄的東西。他本來就是在西山縣幹神棍這個行當的,又是正兒八經的奇門術士,所以忽悠劉家老太太這種普通且迷信的老百姓,那絕對是小菜一碟。


    如此,別說老太太了,就連本就疑神疑鬼的劉金明兩口子都嚇得直打哆嗦。


    因為龔虎後來還說:“那背後施法的人,顯然手下留情了,不然的話,老太太你現在不止是癱瘓在床,受到反噬的,也不止是你一人了。”


    太他媽嚇人了!


    這些話,劉金明出於麵子也不好說出來。


    所以他隻能尷尬地解釋道:“成子,對不住你和倆孩子了啊,老太太病了之後常犯糊塗,別跟她一樣。”


    “哎,沒事沒事……”蘇成毫不介意地微笑著搖頭,繼而領著倆孩子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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