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磚紅瓦大瓦房。


    一個小門,兩個窗戶,頗顯空曠的昏暗房內,左右兩溜通長十多米,高七十公分的大炕,鋪著蘆葦編製的黃色涼席,涼席下鋪著厚厚的稻草墊子。大炕上挨著牆邊擺了一溜五顏六色高低不整卷著被子和枕頭的炕褥。有個別懶惰的學生都沒把炕褥和被子、枕頭疊卷起來,就那麽散亂在涼席上。


    大炕中間,是寬不足一米的通道。


    通道兩端放著兩個簡易的一格一格的木櫃,上麵擺滿了飯缸和洗漱用具。


    這就是東王莊鄉中學的學生宿舍——已經算很不錯的條件了,至少這是新瓦房新宿舍。在蘇淳風的記憶中,初一和初二上半年的時候居住的那間老舊的宿舍,瓦頂破落到處漏雨,那才叫艱苦!


    午後的宿舍裏空空蕩蕩沒什麽人,正值青春期的大孩子們寧願上課時趴著課桌睡覺,也不肯把午後的自由時間浪費在睡覺的過程中。


    蘇淳風從櫃子前取下自己的飯缸和洗漱用具,沿著通道往裏麵走了幾步,脫下布鞋,上炕坐到自己的被褥旁。他掀開炕褥,不急不緩一件一件地翻看著被單、被子、枕頭、枕巾……打開一個陳舊的土黃色軍用包裹,裏麵放著三個幹得崩裂開幾條縫的饅頭,還有一瓶炒鹹菜,一瓶辣椒醬。


    他麵帶微笑,看著麵前擺滿的物事,有些心酸又有些甜蜜地從兜裏摸出一疊糧票和三塊七毛錢的鈔票——校專用糧票,是從自家帶的麵粉和玉米在校食堂兌換的;三塊七毛錢,原本是四塊,昨天中午吃麵條買鹵菜花掉三毛錢。


    每周四塊錢,一般花不完。


    前世的迴憶和今世的初中生活,終於如此貼切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開始吧……


    把東西收拾好,蘇淳風在上課前先去了趟班主任李繼春的辦公室,又去了趟幾何老師郭法的辦公室。


    目的是,主動道歉。


    理由是,做噩夢家裏出事了心裏害怕。


    這個近乎荒謬的理由,卻贏得了很良好的效果:兩位老師都表現出了為人師表的大度和涵養,並在一番稍許的責備後對蘇淳風的認錯態度給予了肯定和讚揚——這年頭,竟然還有如此憨厚誠實主動認錯的好學生?


    難得。


    ……


    下午三節課。


    第一節物理,第二節化學。


    蘇淳風對於前世初中時期學的知識早就忘得一幹二淨,好在這一世的記憶還在。而且他學習成績雖然不優秀,卻勉強能算中等,認真聽講倒也不怎麽吃力。隻是,重生而來的他難免會在聽講時不由自主地走神。


    原因無它,身旁坐著的就是讓他多少次夢迴年少時的初戀,曾讓他衝冠一怒揚名奇門江湖,讓他內疚負罪多年的女孩,王海菲。


    在他的記憶中,王海菲似乎永遠都是十四五歲那副恬靜、清秀、溫柔的麵孔。


    而現在,就真實地、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旁,還是他的同桌,還是如記憶中那般和他保持著美好的友誼——應該是直到上初三的那年冬天,兩人有一次偶然在課桌下方手握手之後,才忽然間像是過電般觸碰到了雙方內心深處懵懂的、純淨的、美好的火花。無需什麽表白,兩人就心有靈犀地發現,這一刻到來的似乎有些晚,也許從初一的時候互相就已經有了這種美妙的感覺。


    第二節課下課後,張麗飛笑嘻嘻地說道:“蘇淳風,你別在上課的時候一直看海菲好不好呀?她都臉紅了!”


    “討厭,你才臉紅!”王海菲羞急地輕拍張麗飛。


    蘇淳風這才意識到自己上課時,每每走神都是因為出神地望著王海菲,頓時有些尷尬地笑道:“有麽?嗬嗬……”


    “呀,你也臉紅了,嘻嘻……”張麗飛笑逐顏開。


    蘇淳風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


    “麗飛你個死丫頭,討厭……”王海菲羞澀不已,揮著手和張麗飛嘻嘻哈哈地打鬧在一起。


    因為三人同桌比較擁擠的緣故,兩位女生在嬉笑打鬧的時候,難免坐在中間的王海菲會一次又一次地碰到蘇淳風。坐在最裏側靠窗戶位置上,感受著已然開始發育,青春氣息十足的嬌軀不斷碰觸他的身體,嗅著淡淡的體香,蘇淳風頓時有種無比的幸福感——人生總有太多不如意,能夠重新來過,真好。


    坐在後麵的姚新波看著這一幕,恨得牙癢癢。


    一直以來他都暗戀著張麗飛,同時對王海菲也充滿了少年心性的遐想。但兩位漂亮的女生,卻都和蘇淳風這個軟蛋小白臉同桌,這讓姚新波甚至包括班裏許多男生,心裏都無比的嫉妒。


    就連當年的蘇淳風自己都不知道,正是因為和張麗飛、王海菲同桌的原因,才會讓他受到很多次無辜的欺辱。


    不過此時的姚新波卻心有餘悸,不敢有絲毫發作。


    鐺鐺鐺……


    上課的鍾聲響起。


    喧囂的教室裏很快安靜了下來。


    校教導處副主任兼初二、初三班級政治課教師王啟民,拿著一本講課書慢慢騰騰地走進了14班教室。


    “起立!”班長任誌平喊道。


    七十九名學生參差不齊地站起身來,有的學生懶懶散散晃悠著身子站沒站相,好像壓根兒都沒想著要站起來,隻是敷衍般毫無精氣神和恭敬態度地跟著同學們一起喊道:“老師好……”


    聲音稀稀落落。


    而蘇淳風,則是在王啟民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內心裏就不由得緊張了許多。不過,他表麵上神色如常,和許多同學那般露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王啟民似乎根本不在乎同學們的表現如何,站到講台上的他耷拉著眼皮好像隨時都會睡著,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說道:“同學們好,請坐。”說罷,他就再沒去看教室裏亂糟糟坐下的學生們,如以往那般推了推老式的黑框眼鏡,將教科書放到講桌上掀開,低著頭念叨起來:


    “請同學們打開第三十三頁,今天我們講法律保護合法財產的意義……”


    王啟民個子不高,身材偏胖,圓臉上滿是褶子,皮膚有些黑,穿一身似乎從未換過樣子,很普通、幹淨整潔的深灰色列寧裝,再用一頂老式的藍灰色前簷帽蓋住他有些禿頂了的頭部。


    在全校師生的印象中,王啟民的性格一如他的穿著和長相——無論是在哪個年級哪個班上課,他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拿著教科書站到講台上例行公事敷衍般地念課文,念一段,絮叨著講一段,不管學生們是否感興趣,能否聽明白那些政治理論、法律概念。也不會去管學生們有沒有聽講,是否在睡覺、說悄悄話、搗亂、起哄,甚至有學生上著課大模大樣走出去,他都不聞不問。


    因此,很多學生都說他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還有些呆傻;


    個別和王啟民同村,並且聽村裏老年人說過他以往一些事情的學生,大概是為了在同學們中間找到點兒存在感的原因吧,偶爾想起來時就會故作神秘兮兮地說:“你們不知道吧?王老師以前,可神了!”


    其實大家都明白,一個呆傻的人,斷然是不可能成為人民教師的,所以王啟民並不呆,也不傻,隻是性格太好,太老實。


    至於他以前神不神,有多神,誰也說不清,畢竟那都是一些坊間的流言碎語罷了。


    再者說,誰信啊?


    王啟民可是一位老教師了!


    而且他是政治教師,兼任著東王莊鄉中學教導處副主任!


    所以……


    說他神?


    簡直是開政治玩笑!


    但無可否認的是——從來沒有批評過任何學生一句話的王啟民,在這些正處於青春叛逆期的學生們心裏麵,無疑是一位公認的好老師。


    開始上課沒多大會兒,教室裏已經鬧哄哄一片了。


    極少數認真聽講的學生,都有些無奈地緊皺著眉頭側耳在如此噪雜的環境下傾聽老師的講課。


    蘇淳風,也在認真聽講。


    他有著成熟且理智的心態,不論內心裏有多麽的排斥、警惕前世的師父王啟民,不想和其再有任何瓜葛,但既然想要好好學習,那麽每一堂課都必須要認真聽講。而且因為之前課間時張麗飛的玩笑,他竟然沒有再走神去看王海菲。


    蘇淳風卻沒想到,他認真聽講,反而引起了王海菲和張麗飛的疑惑。


    以往政治課上,蘇淳風都會極為活躍肆無忌憚地和她們說話聊天,今天下午為什麽突然間這麽認真地聽講了?而且第一節、第二節課他除了偶爾走神盯著人家看之外,大部分時間也都在認真聽講,竟然還罕有地做了筆記。


    “他是不是生我和麗飛的氣了?怕人說什麽?”王海菲心裏有些發慌,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隻是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麽似的,便忍不住寫了張紙條輕輕推到蘇淳風麵前。


    紙條的內容很簡單:“你生氣了?”


    蘇淳風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王海菲——她低著頭,清秀的臉頰泛起紅霞,直至耳根,未被馬尾辮係住的幾縷長長的發絲垂在臉側,大眼睛微垂,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挺翹的鼻梁,緊緊抿著的嘴唇……


    看著這幅美麗婉約的形象,蘇淳風忽然間想起那年在京城的大街上冷漠拒絕了王海菲的熱情之後,王海菲呆呆站在小雨中落寞悲傷的神情。


    心神蕩漾,他忍不住在紙條上寫道:“海菲,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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