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坐在後座上,手托著懷裏的光屁股娃,偷眼瞄朱棣,一眼又一眼,幾次張口都沒敢發出聲音。


    朱棣看起來很累,他慣常是冷峻堅毅的形像,似乎永遠不會顯露出疲倦和虛弱的一麵,朱標因此覺得有些陌生,但他也知道,是人都會有狀態起伏,所以又對卸去防備的四皇子感覺有些親切……那種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親眼見到偶像走下神壇的觀感真是複雜難言。


    黑車平穩地向前行駛,時速比平時慢了許多,大約司機也知道四皇子現在需要更多休息時間,朱標繼續偷看他,朱棣緩緩閉上眼睛,繃緊的肩膀逐漸放鬆,脊背與後座靠墊之間本來維持著恆定的距離,這時那絲若有所似的距離也被無限縮短,終至消失。


    就在朱標的注目下,朱棣非常不明顯地睡了過去,甚至唿吸的節奏都沒怎麽變化,隻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發覺他與閉目養神時有所不同。


    他是為了什麽這麽累呢?朱標想著,又有點心虛地猜測:不會是因為我吧?


    怎麽可能!他很快否決了這個自作多情的想法,四皇子本來就很忙,他是國術學院的院長,新上任總有一段磨合期,最近肯定忙著上手處理校內事務;他似乎還兼著錦衣衛的什麽職務,時不時要迴北鎮撫司應個卯;還有,二十五皇子的案子已經被移交起訴,他作為重要證人需要出庭作證,媒體非常想為此事采訪他,又進不了國術學院,隻得如禿鷲般在校門外終日盤旋,伺機想啄掉他一塊肉……


    真是不算不知道,仔細想想,四皇子身扛多重壓力,每一條都足夠壓垮一個承受力不足的凡人,而他隻是略顯疲憊,已經很了不起了。


    朱標腦中思潮起伏,目光卻始終落在朱棣臉上,凝視他沉睡中依然微微蹙緊的眉。光屁股娃一直很安靜,這時突然在他懷中掙了掙,伸出一隻肉乎乎的小手,輕輕搭住了朱棣的手。


    …………


    ……


    其實朱標那個直覺性的閃念並沒有錯,朱棣反常地顯露疲態,究極原因確實與他有關。


    幾天前四皇子“龍口奪食”,當著朱標的麵把皇帝頂了迴去,因為他說得在理,皇帝不好明著發火,事後卻開始想辦法發作他。


    也不是什麽暗地裏見不得光的手段,以皇帝的驕傲,向來隻會施展陽謀——他決定臨時抽查十九區的防務。


    除開相對集中,位於同一星係內的首都三個特區,大明另有分布在不同星係的二十四個區,也即二十四顆星球,剛好皇帝也有二十四個成年的兒子,於是每個皇子奉命駐守各區。


    但大明畢竟不再是封建帝製,皇子某種意義上也隻是頂著皇室光環的普通人,他們不可能僅僅因為身份就得到滔天權勢,至少明麵上不可以。所以二十四位皇子並不是作為納入體製的官員駐守各區,他們獨立於當地的行政機構,不參與民事,也不能直接地參與軍事,僅被允許從旁監督。嚴格地說,就是頂著皇子頭銜充當軍事觀察員。


    為了使他們“軍事觀察員”的身份合理化,每個皇子又都有一個錦衣衛千戶的虛銜,反正錦衣衛是皇帝的親軍,他願意讓自己兒子來當也沒人能說什麽,同時皇帝親軍也屬於軍隊,可以明正言順地參與軍務。而作為“軍事觀察員”,每個皇子都需要定期向皇帝匯報當地的防務,這個期限通常情況是一年,像十九區這樣時刻可能發生劇變的邊境,期限則被縮短為六個月。


    兩個月前,朱棣完成了今年的第一次例行匯報,第二天他就找到借口,以十九區的南鎮撫司衙門的名義將自己“派”迴了首都。


    所以,皇帝明知朱棣近兩個月的時間不是星際航行和就是人在首都,根本不可能即時更新十九區的資料,卻在這時候要求他提前匯報防務,明擺著是欺負他,沒事兒找事兒,尋個由頭想罰他,就差沒有大聲喊:“老子看你不順眼!”


    好吧,誰讓他真是朱棣的“老子”呢。雖然他們這對父子的關係更像君臣,皇帝就算撒氣也必須找到理由,不會耍無賴說“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四皇子則是不相信世上有做不到的事,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可以咬緊牙關硬挺,但絕不會主動向皇帝求饒。


    這大明最尊貴的一對父子漚氣,倒黴的卻是一大片人。兵部尚書幾天來都和四皇子一起加班,四皇子年輕,長年習武打熬出好筋骨,每天通宵結束以後還能打一趟拳,再精神抖擻地迴國術學院。而可憐的兵部尚書……老頭前天已經被抬進醫院掛水。


    朱棣親自送走兵部尚書,昨晚又和暫代尚書職的兵部侍郎熬了一整夜,淩晨趕迴國術學院參加晨練,走下升旗台的階梯時差點一腳踩空,身邊的人嚇得臉都白了,唿啦啦全圍上來撐住他。


    他那時候眼前真的出現了白光,被人扶住以後還有幾分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從哪裏來,往哪裏去。


    理智恢複得應該很快,朱棣知道自己暈眩了不過數秒時間,但這幾秒鍾在思維的世界裏也可能是天長地久,他推開那些扶住自己的人,隨意地掃了一眼,都是陌生的空白的麵孔,仿佛塗抹上去的關心,紙片般虛假。


    他又推了他們一把,然後踉踉蹌蹌,獨自一個人往前走。


    即使恢複了理智,朱棣覺得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往哪裏去,他以往不會思考這些形而上的論題,因為堅持思考沒有答案的問題隻會變成精神病或者哲學者,而他對兩者都不感興趣。


    可他現在控製不了自己的思維,它們像被貓抓亂的線團般四處散落,東一條西一根,無論他怎麽努力把它們收束起來,下一秒仍然會歡快地在他腦子裏亂滾。


    他想起一些久遠的以為早就忘卻的畫麵:七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皇帝陛下,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他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有傳言說孝慈高皇後在戰場上難產而死,他就是那個不祥的新生兒;他和他的兄弟們像是一群在荒野間放養長大的狼崽,為了求生,被逼學會了捕獵血食,便再也洗不淨通身的血腥氣;隻有太子,太子和他們都不一樣……


    想到太子,眼前突然出現的卻是朱標的臉,朱棣終於發覺自己在做夢,可是這個夢為何如此真實,夢的開始在哪裏?又到何時才能結束?


    …………


    ……


    黑車以慢騰騰的時速抵達終點,穩穩地停了下來,朱標等了一會兒,司機沒有下車來叫人的意思,他不想錯過光係魔法師考核,隻好硬著頭皮湊近四皇子。


    也不算太近,光屁股娃還在他胸前掛著呢,朱標挪到沉睡的四皇子身旁,往前傾了傾身,想貼在他耳邊小聲喚醒他。


    恰在這時,四皇子從夢中驚醒,察覺有人進入危險距離,反手扣出的同時疾轉過頭——


    唇與唇,撞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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