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深夜,未央宮。


    雪,還在不停地下。


    顧承軒從暴室迴來,裘衣沾滿風塵。一抖,有雪花落下。


    屋內,宮燈通明,爐火烤的很暖,他頭發上的雪花一下子就融化了,黑發上夾著幾點晶瑩。


    顧承軒脫下大裘,緩緩走進了書房內。每走一步他的步伐都是沉重的。一段短短的路,他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仿佛凝結了數百年的光景。


    屋內靜得可怕,可以聽見外麵飄雪的聲音。風,唿啦唿啦地吹著。


    終於走到了書房。顧承軒伏案在桌子前,麵色凝重,看著前方發呆,一言不語。


    他緩緩拿起安紅線的那張“罪狀”單,看了又看,字字,都是那般地觸目驚心,可是每一個字又都是他親筆所落下。他的心情,複雜到了極致。


    “來人呐!”


    “喏——皇上有何吩咐。”


    “宣李珩。”


    “喏。”


    沒過多久,一品帶刀侍衛李珩就趕到了。


    “皇上有何吩咐。”


    “沒,沒事。想敘敘舊而已。”顧承軒說著就站起了身,走到了門廊上,雙手背在後麵,來迴踱著步。


    深夜傳召,必有急事。李珩心裏是明白的。但是皇上不說,他也不敢多問。


    李珩一直盯著顧承軒看,發現他就一直在轉圈圈,來迴走了一遍又一遍,還愁眉緊鎖。


    李珩的餘光,瞥到了桌麵。那個血印子格外刺眼。李珩將步子悄悄地往前挪了一點,這下,看清楚了。


    看清之後,他差點忍不住就“啊”出來了,好在是個鎮定的人,還是麵無表情。


    他沉默了良久,終於,還是開了口。也許,顧承軒就是在等他開這個口也說不定……李珩試探道:“皇上?”


    顧承軒停止踱步,就身子轉了迴來:“嗯?”


    李珩試探著問:“您是決定,要動手了嗎。”


    “你覺得,安適涵他會上套嗎?不對,或許,朕不該用上套這個詞?”顧承軒皺了下眉。他擺了一步偌大的棋,大到,從很久很久開始……


    沒有誰知道他做的這些事,就隻有李珩知道一點皮毛。一切也都按照他所設定的方向在發展。但是,到了現在,他居然有點……想收手了?他也不知道。


    “微臣覺得,是會的。”李珩說,“但是……”


    “但是什麽?”


    李珩頓了頓,他不大敢往下講。


    顧承軒一下子就看出來了,他蹙了一下眉,揶了口茶:“說吧,恕你無罪。”


    “微臣,微臣覺得,皇上現在,不大想了。”


    顧承軒一下子就放下了茶杯,臉上的表情複雜到無以複加。


    李珩看見,馬上一個作揖:“皇上恕罪!”


    “都說你,恕你無罪。朕,現在很糾結——”顧承軒搖了搖頭,無奈地歎了口氣。


    人生如棋,前一步就會決定下一步,不同的是,棋盤上,星羅密布,黑白分明,而人生哪有那麽多的對與錯,隻有利弊,不分是非。現在,顧承軒不知道他該不該往下走下去了。


    安紅線那一聲聲“來世再也不想再遇見你了”還時刻縈繞在他的耳邊,現在,都覺得是那麽地悲切。


    顧承軒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麽,他隻是想要更穩固的江山社稷,和更多的大好河山,一個男人的野心,一個帝王的野心。有時候,兒女情長或者是一縷溫存,往往會毀掉很多東西。


    他,自詡是一個冷血並且冷酷到極致的人,因為不擇手段,才可以站高望遠。在顧承軒的眼裏,凡事皆可利用,他隻看利益價值。


    可是如今,他布下的那局棋,毫無偏差地走到了現在,為什麽,他,他突然就想收手撤局,讓它功虧一簣了呢。


    “李珩啊,朕問你。要是現在,放手,徹底放手,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顧承軒問。


    “什麽後果都不會有的,皇上。”李珩說。帝王心,最難預測,皇上的這些作為,他知道的也是一星半點,都覺得已經是一張很大的網,滴水不漏。別人,更是看不出來任何東西。以為,所有的一切都隻會是意外。


    “哦,是嗎?朕……其實算偏了。偏了兩次,一次,是不知道紅線會吞下安魂散明誌;還有一次,就是現在……朕不知道,朕會有點想反悔。”顧承軒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萱若宮那次的安魂散事件,是他幹的。從安紅線那裏搜出來安魂散,也是他命李珩悄悄放的。為的是,逼安適涵迴長安城送解藥,又利用淩玉對安適涵的一番癡情拖住他的腳步……


    然後,最後再給安紅線安一樁罪名,將她打入暴室,逼得手下有兵權的安適涵動兵,他就正好一網打盡,除去這個後患。


    至於安紅線宮裏的水,摻雜了安魂散的水,那自然是第一次布藥的時候就掃進去了的。顧承軒做事情,喜歡留有餘地,這件事的餘地,就是幹得更徹底。


    可是後來,他為了用安紅線的命懸一線逼安適涵出“洞”,安紅線給他沏茶,他自然是喝了。但是當她也要喝的時候,他卻下意識地就阻止了。可能是因為之前她被安魂散傷了兩次,他不想了?


    在暴室裏,他問安紅線,願不願意做皇後。他是真正想這麽做的,因為他拿安紅線當棋子,一步步利用,引“蛇”出洞,然後紅線的親哥哥會死,安家也會被徹底打壓。他,自然是要補償安紅線的……


    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太後那邊會出手,太後會對安紅線用刑。


    他看到她那般絕望的樣子,他也絕望了。


    此刻,沉默,沉默了良久。


    “朕,本來以為是布了一局很好的棋,先利用紅線逼安適涵迴長安,再利用紅線引他逼宮。還差一步,最後一步,隻要把罪狀給安適涵遞過去,他一定會瘋的,一定出手的。朕就可以動手了。”顧承軒又抿了口茶。


    茶,已經涼了。涼得不行了。


    “皇上若是現在收手,旁人也是看不出這個計謀的一點半點的。微臣這麽一個知道一點內幕的人,都是一星半點,皇上這局,太過精妙。”李珩說。


    “哦?聽愛卿的意思,也是希望朕收手?你知道嗎,其實這個世界上最難做的事情是說謊。因為說一個謊容易,但是接下來就得說更多的謊來圓。”顧承軒,突然就笑了。


    笑得很苦澀,還有點無奈。


    笑著,他將他這局棋的前前後後都跟李珩講了。


    李珩一下子跪倒在地:“皇上!”


    “哦?連你,都被嚇到了?別說你了,朕,自己迴想一下,都覺得可怕。”顧承軒頓了一下,“紅線她,應該一點都不知道,這些事情,從頭到尾都是朕在……”


    李珩說:“皇上,恕臣直言,怕是安妃現在就已經死心了。”


    “對,她是死心了。對朕,徹底死心了。從,很久之前。”顧承軒仰天大笑,“天下啊天下!江山,真是個好東西!高處不勝寒,每日都是那麽地瑟瑟發抖。”


    顧承軒來迴走了兩步,然後走迴了書桌前,看到那張“罪狀”,看到那個手印。他突然,再一次笑了,笑得是那麽淒厲而又絕決。


    然後,笑著就將那張紙,撕了個粉碎。


    碎片漫天,飄得像是外麵的雪。


    “皇上這是在幹什麽。”李珩看到,黃色的紙片兒已經落到了他的麵前。


    “朕想收手了。罷了。”顧承軒坐在幾案前,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眼角,真疼。


    李珩頓了頓:“皇上,您都坐到這一步了?”


    “你不說,朕不說,這些事情,誰會知道?”顧承軒挺自嘲地笑了一笑,距離成功一步之遙,他終於還是,再也邁不開了。


    “曾經手上沾滿了那麽多的鮮血,一步一步爬上來。現在居然,會因為一個……”他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成也安紅線,放手,也安紅線。


    要早知道這局棋他走不到底,第一步也就不會邁出去。現在就算棋已經收迴來了,但是那些傷害早就已經造成了,消不去了。安紅線親口說的,管他什麽皇位後,她再也不想見。


    “愛卿先退下吧,朕想先靜靜。”


    顧承軒打發完了李珩,自己獨自一人,繼續坐在桌子前,窗子大開,他看著外邊發呆。


    雪,已經停了。風還是刮得很大。


    “公主,您不能進去……”


    “快滾開,我要見皇兄!”


    外麵一陣吵吵鬧鬧,也不知道現在已經幾更天。


    伴隨著“哎喲”兩聲像是有人被推倒的聲音,淩玉一頭就衝進了書房裏麵。


    她滿臉氣鼓鼓的,一下子將令牌丟迴給顧承軒,然後一屁股就坐在了台階上。


    “胡鬧。”顧承軒看著送迴的令牌皺起了眉頭,“顧淩玉,朕看你是皮癢了。”


    “皇兄!”淩玉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一拍桌子,杏眼圓瞪:“九哥,你是不是這次做得太過分了!要不是我從母後那裏,聽見九嫂她被打入暴室,急中生智,怕是她早就被人打死了!


    真沒想到,你居然……”


    “顧淩玉,做這事的人,是你母後。朕承認罪狀是朕親筆寫的,但從來沒有想過對她用刑,是母後自己自作主張……”顧承軒頓了頓,他,脫不了幹係。


    他的本意隻是想把安紅線往暴室放幾天,一方麵為引起安適涵宮變,另一方麵,也是讓紅線暫避這場權力的血雨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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