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十年白骨(二)


    “昨天我去采藥,平時走的橋因為被水衝壞了,我就從這裏過去。誰想走了一半路,我帶的狗跑了。等我找到它的時候,它正在這裏刨地,然後我看見它挖出來的東西後,發現不對勁,就報了官。”


    說話的是個藥鋪掌櫃,春天有些藥正好抽新枝,於是像以前那樣去采藥。哪裏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白水已經去過一趟藥鋪,也視察過了,說道,“大人,我問過他的鄰裏家人,他每年都會外出采藥,橋也的確是斷了,確實是路過這裏。”


    蘇雲開點頭,安撫了幾句掌櫃,讓衙役送他迴去。


    樹林裏的樹鬱鬱蔥蔥,都是鬆樹,生得枝繁葉茂。隻是平日這裏少有人走,又因春天陰雨天氣多,顯得樹林裏彌漫一股濕潤的黴味,天色都比外麵要黯淡些。而這林子閉塞,越往裏麵就有越多荊棘攔路,剛才進來還砍了不少。


    明月已經領著衙役將地挖開,包裹著屍骨的草席已經爛了,但許是因為鬆樹茂盛高大,地上落葉又堆有一尺厚,雨水也沒有滲透進地裏,屍骨旁邊的泥土還很幹燥。


    明月掃開屍骨周圍的泥土,那骨頭一寸一寸露白,直至露出完整的模樣。


    屍骨的姿勢有些蜷縮,但躺得很自然。明月不由皺眉,蘇雲開問道,“怎麽樣?”


    明月蹲在屍骨旁,抬頭道,“骨骼已經幹燥脆化,死了大概十到十五年。這人是死後被埋在這的。”


    白水問道,“不是被活埋?”


    “如果是活埋,那姿勢就不會這麽自然。而且還有草席包裹,雖然草席腐爛得不成樣子了,可從殘留的邊角來看,當時裹得很好。”


    “死因是什麽?”


    “得驗骨才知道。”明月說完又抬頭看天,為難道,“我看最近一直陰雨天,想要天晴得等吧。”


    蘇雲開問道,“必須得天晴麽?”


    明月答道,“倒也不是,隻是天晴驗骨好些。不過陰天也行,晴天就‘蒸骨’,陰天就用‘煮’的吧。”


    白水咽了咽,“你當做菜呢。”


    “也跟做菜差不多了。”


    一眾衙役捕快的胃不由一縮。


    蘇雲開笑笑,伸手將她拽了上來,見她發上沾泥,輕輕拍了去,“那要怎麽‘煮’?”


    明月也胡亂拍了拍臉上,可手沾了泥,這一拍更髒了。她全然不知,解釋道,“蒸骨得用酒和醋,等兩個時辰撐把紅色油紙傘往骨頭上一照就能看見紅色紋路和血蔭了。而煮骨的話,就是找個壇子,先煮醋,再放骨頭,接著加鹽和白梅,煮沸了將骨頭取出,對著燈火瞧看,也能看出生前骨骼哪裏受了傷。”


    他總算知道為什麽這個叫做煮骨了,的確就是烹飪的方法。他聽了倒沒什麽,倒是旁人麵色難看,隻求今天家裏不要做排骨之類的菜,否則如何下咽。


    明月不放心衙役來整理屍骨,交代完這些就又跳迴坑裏去了,無懼無畏的模樣看得旁人目瞪口呆。剛才聽說她是仵作眾人還議論紛紛不樂意和女子共事,這會麵麵相覷,沒人提了。


    蘇雲開也沒攔她,她是仵作,唯有做好自己的事,才能服眾。此時天色已黑,山雨欲來。他提著燈籠為她照明,她往前他就跟著往前,她往後他也跟著動。明月人在坑裏行動自在,蘇雲開站在高處打燈籠,還得伸長了手,甚至比明月還要累。正在坑裏清掃骨頭的人似乎並沒有發現照明的人是他,隻是專注地在尋骨拚骨。


    衙役已經各自去附近詢問百姓,明月又不讓外行碰,這裏就隻剩下兩人。蘇雲開見她臉上沾泥卻不知,一雙明眸被燈籠照得猶如月下黑珍珠,亮如日光,能驅散陰雲。


    過了許久,蘇雲開見她柳眉緊擰不鬆,在前後看來看去,問道,“怎麽了?”


    “還差個指骨。”明月答完後才聽出聲音,抬頭一看,果真是他。她訝然,“你一直在給我打燈?”


    蘇雲開笑道,“是不是打的不好?”


    “當然不是,要是打的不好,我早罵人了。”明月輕咳一聲,“我脾氣一點都不好,尤其是著急的時候。”


    “我看挺好的。”蘇雲開說道,“就隻剩下一塊骨頭了,那我下去應當可以吧,也不用擔心踩碎骨頭。”


    “嗯。”


    坑挖得並不大,都彎身找東西,地方就顯得小了。


    然而明月完全沒這心思胡思亂想,這會不那樣專注了,反而察覺出這附近的陰森氣氛來。晚風寒涼,更覺得冷。她扯了扯蘇雲開的衣裳,往他旁邊靠了靠,“我有點怕。”


    蘇雲開將燈籠遞到她麵前,將她前頭一片照亮,“我在這,你害怕的話就跟我說話吧。”


    明月轉而抓了他的衣袖,低聲,“那根指骨該不會是被掌櫃家的狗吃了吧。”


    “應該不會,掌櫃說狗當時在刨地,挖出了些東西,並沒有吃。”


    “可怎麽一直找不著,應該是在手的附近的,但找不到。”


    她說完正事沒什麽可說了,就自己嘀嘀咕咕起來,挨著他一塊挪步子,腦袋都幾乎要湊到他的臂彎去。蘇雲開這才覺得她是真怕鬼,但驗屍時卻一點都不怕,剛才也不怕,隻能說是太專注了,忘了驚恐。一旦脫離那種狀態,就迅速沒了金剛心。


    她嘰嘰咕咕著壯膽,後來還唱起歌來。蘇雲開聽著聽著,不由低頭看她,“你唱的是什麽?”


    “我們那的地方小調。”


    對音律略懂一二的蘇雲開問道,“怎麽聽著不成調了。”


    明月憋紅了臉,頭埋得更深,“……我嗓子不好,唱走調了。”


    蘇雲開驀地一笑,“唱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明月一聽,這才繼續哼歌兒。蘇雲開依舊覺得不像歌,調子跑得厲害,不過也不覺難聽。像在吟唱什麽,隻是有點發抖。


    歌聲忽然停下,蘇雲開微頓,衣袖隨即被她扯了扯,偏頭看去就見她滿目興奮,舉著一塊泥裹著的白骨說道,“找到了!”


    煮骨不能用錫罐,否則煮出來的骨頭會發黑。明月忘了交代這事,偏衙役準備的就是錫罐,於是又得去重新找過。


    秦放傍晚迴衙門以為會有飯吃,誰想都去小樹林了,他便去睡了一覺,誰想醒來後衙門一個人都沒。隻好自己去找飯吃,這會摸到廚房就看見明月在,當即跳了進去,“明月姑娘你太過分了啊,吃飯竟然不喊我。”


    明月見他要湊過腦袋來瞧那堆白骨,怕嚇著他,捂住布包不給他瞧。秦放偏是要看,左晃右晃閃得明月眼花,一個不留神就被他閃過去了。


    “別……”


    明月上前阻攔,秦放已打開包袱,隻見一個頭骨臥在一堆零碎的白骨上麵,眼窟窿像長了眼睛,直勾勾看著他。


    他張了張嘴,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嚇得明月趕緊扶住他,差點沒被他壓倒。


    正好拿了壇子進來的蘇雲開一見,急忙上前扶住他。明月伸手掐秦放人中,竟然也沒將他掐醒,這到底是暈得多厲害!


    蘇雲開見他不醒,隻好將壇子交給明月,“我把他扛迴去,你等等。”


    明月應聲,等他走了,就將醋倒進壇子裏,上鍋先煮。


    醋一遇熱便散得快,氣味濃鬱,不多久廚房就熏滿了醋。明月有條不紊地將東西一一放入,等著得水沸就能搬走取骨。


    才剛將東西放好,蘇雲開就迴來了。明月算了算時間,從這迴秦放的房間也得好一會了,他這是來迴都用跑的麽?


    她笑道,“你跑這麽快幹嘛,難道怕我被吃了。”


    蘇雲開笑笑,氣還沒喘順。廚房裏沒其他人,難道讓她一個人對著這些白骨,在這煮骨頭麽?他不是說了如果她說了怕,他就會陪著她麽?他說道,“急著看怎麽煮骨。”


    “嗯,很快就能瞧了,等水煮沸就好。”明月拿了幹柴加火,燒得爐子旺盛。她略有憂愁說道,“萬一你家大舅子知道這灶台燒過屍骨,他……還能吃得下從這兒煮出來的飯菜嗎?”


    蘇雲開彎彎嘴角,“讓他去外麵吃也好,免得總跟白捕頭拌嘴。”


    想到那兩個一見麵就大眼瞪小眼恨不得隨時來個過肩摔的冤家,明月也笑了笑,“也對。”


    柴火燒得旺,不多久水就千翻百轉沸騰了。明月沒有除火,隻是將壇子搬離,將骨頭夾出,放入幹淨水中洗淨,再用幹布擦去水分,放在火還旺盛的灶台前對光而看。


    明月慢慢翻轉手中骨頭,聲音緩慢,“他的骨頭並沒有發黑,說明不是中毒而死。但從死去的姿勢來看,也非活埋。如果生前曾遭鈍器重擊,一般都會傷及骨骼。骨骼受損出現傷痕,血會滲入骨裏,經過白梅煮骨,曾經骨頭的碎裂處會呈現紅色、青黑色。”


    人骨有兩百零六塊,但不是每一塊都要檢查,明月拿了幾個最可能致命的骨頭查看。腦顱骨沒有發現,脊梁骨也沒,等拿到胸前骨,那被煮過的骨頭被火光一照,連離得稍遠一些的蘇雲開也看出來了。


    那骨頭上,赫然有一抹青黑色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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