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8章深宮心語

    “真的是那小賤人朝我動手的,連長凳都抄起來了,我甚至都沒有敢向她動手!都是那個薑雪寧從旁挑唆,故意攛掇小賤人這麽做的!”

    “她從來被你欺負,怎敢打你?!”

    “真的,爹爹我沒有撒謊,你聽我解釋……”

    “你自來在府中跋扈也就罷了,出門在外還要動手打她,傳出去讓人怎麽說伯府?竟然還叫人拿住把柄,招來了錦衣衛的人,把你人都抓進去!知不知道府裏為了撈你出來花了多少錢?”

    “什麽?”

    “一萬三千兩,整整一萬三千兩,全沒了!”

    ……

    因為旁人傳話都說是她與尤芳吟動手才被錦衣衛的人抓走審問,所以伯府上下都以為是她出門在外還向尤芳吟動手,這才遭此一難。

    連清遠伯都這樣想。

    畢竟誰能相信尤芳吟那樣孬種的人,平日裏府裏一個低等丫鬟都能欺負她,怎可能主動抄起板凳來對付幾乎掐著她性命的嫡小姐尤月?

    簡直是撒謊都不知道挑可信的說辭!

    尤月頂著清遠伯的盛怒,真是個無處辯解!

    在牢裏麵關了一夜,又冷又餓,獄卒還格外兇狠,給的是味道發餿的冷飯,晚上連盞燈都不給點,黑暗裏能聽到老鼠爬過叫喚的聲音,嚇得她死命地尖叫……

    一整晚過去,愣是沒敢合眼。

    到第二次上午伯府來人接她迴去的時候,兩隻眼睛早已經哭腫了,眼底更是血絲滿布,衣裙髒了,頭發亂了,一頭撲進伯夫人的懷裏便泣不成聲。

    尤月原以為,迴了府,這一場噩夢便該結束了。

    沒想到,那不過是個開始。

    才剛迴了府,就被自己的父親嗬責,命令她跪在了地上,質問她怎麽闖出這樣大的一樁禍事來,還說若不是她欺負毆打尤芳吟,斷不會引來錦衣衛!

    天知道真相就是尤芳吟率先抄起長凳要打她!

    當時她連還手的膽子都沒有!

    可誰叫她平日欺負尤芳吟慣了,用真話來為自己辯解,上到父母下到丫鬟,竟沒有一個人相信她,反而都皺起眉頭以為是她在為自己尋找借口,推卸責任!

    而且,一萬三千兩!

    那得是多少錢啊!

    尤月雙眼瞪圓了:“父親你是瘋了嗎?怎麽可以給他們一萬三千兩?!錦衣衛裏那個新來的周千戶便是與薑雪寧狼狽為奸!這錢到他手裏便跟到了薑雪寧手裏一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話說到這裏時,她麵容忽然扭曲。

    “這就是一個局,一個圈套!爹爹,你相信我,就是薑雪寧那個小賤人故意挑唆了尤芳吟來打我,又故意報了官,叫那個姓周的來,好坑我們伯府的錢!他們既然敢做出這種事情來,又逼爹爹拿錢,我們不如告到宮裏麵去,一定能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清遠伯隻要想起那一萬三千兩,整顆心都在滴血,雖然是保下了尤月,可如今的伯府本就捉襟見肘,這一萬多兩銀子簡直跟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一樣痛。

    是以看到愛女歸來,他非但沒有半分的喜悅,反而更為暴怒。

    聽見她現在還胡說八道,清遠伯終於忍無可忍!

    “啪!”

    盛怒之下的一巴掌終於是摔了出去,打到尤月的臉上!

    正說著要叫人去報官,告那周寅之收受賄賂的的尤月,一張臉都被打得歪了過去,腦袋裏“嗡”地一聲響,沒穩住身形,直接朝著旁邊摔了過去!

    “月兒!”

    “父親!”

    “伯爺您幹什麽呀?!”

    一時有去扶尤月的,有去拉清遠伯的,堂裏完全亂成了一片。

    尤月不敢相信向來寵愛她的父親竟然會打她,而且還是因為她蒙冤入獄這件事打她,整個人都傻掉了,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

    她竟一把將扶她的人都推開了。

    站起身來,直接就從堂內衝了出去,一路奔迴了自己屋裏。

    當下拿了鑰匙,翻箱倒櫃,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找出來了。

    丫鬟婆子們見她臉色可怕,都不敢上前阻攔。

    但這會兒也不知她是要做什麽。

    伯夫人忙著留在堂內勸伯爺消氣,隻有大小姐尤霜擔心她,連忙跑了迴來看她,見她把自己的積蓄都翻出來,嚇了一跳:“你這是在幹什麽?父親不過是一時氣上頭了,你平日裏欺負尤芳吟,把人往柴房裏一關十天,今次還在外麵打她,才鬧出這樁事來,難道現在還要離家出走威脅誰不成?”

    “連你也相信他們不信我?”

    尤月向來覺得這姐姐與自己同氣連枝,伯府裏隻有她們兩

    個是嫡出,尤芳吟那賤妾所生的連給她們提鞋都不配。

    平日她對尤芳吟過分的時候也沒見她出來說話啊。

    這會兒倒裝自己是個好人了!

    她冷笑起來:“好,好,你不信便不信!那薑雪寧便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大家都在京城,早晚有一天會撞上,我且看看屆時你們是什麽下場!”

    尤霜覺得她在牢裏關了一天已經不理智,聽了這話都愣住了。

    尤月卻已翻出了自己的私房錢來數。

    她臉上有幾分可怕的偏執,隻道:“至於離家出走?你放心,我不至於這麽蠢。不就是為那一萬多兩銀子才對我這般疾言厲色嗎?我便要叫你們看看,一萬多兩銀子算得了什麽!”

    “你數錢幹什麽?”

    尤霜莫名有些害怕。

    尤月卻看著她笑:“不幹什麽。”

    心裏想的卻是,尤芳吟那小賤人現在也一樣被關在牢裏,吃著苦頭,怎麽著也比自己慘上幾倍。且總有一日她要迴府。

    屆時她要十倍百倍報複迴來!

    說完卻轉頭直接叫了先前去蜀香客棧那邊探聽情況的下人進來,問:“任為誌那邊怎麽樣了?”

    那下人這些天來都在暗中打聽情況,今日一早正好有個緊要消息,一聽尤月問,便連忙在外頭稟道:“昨天有位京城裏出了名的幽篁館呂老板去客棧拜訪過了任公子,今日一早又去了一趟,有風聲傳出來,說是呂老板已經出錢入了一些股,但還不知道真假。”

    尤月聽得心中一喜。

    有這樣大商人下場,事情便是靠譜的。

    但緊接著又心急如焚。

    這件事若被別人搶了先,可就撈不著什麽便宜了。

    當下,她隻道一聲“我知道了”,便將匣子裏的銀票抱了,轉頭往門外走。

    尤霜看得眼皮直跳,拉住她問:“你幹什麽去?”

    尤月十分不耐煩地甩開了她:“不用你管!”

    兩日休沐,眨眼便過。

    又到了伴讀們返迴宮中的時候。

    仰止齋裏陸續來了人,漸漸開始熱鬧起來。

    薑雪寧那一晚在尤芳吟的牢房裏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走,迴去卻不知道為什麽夢魘纏身,一整夜都幾乎沒合過眼,白日裏隻忙著清點燕臨以前送給自己的東西,都一一裝在箱子裏,以交給薑

    伯遊處理,是以次日返迴宮中的時候,都還有些沒緩過勁兒來。

    但她隻是看上去有些困倦罷了。

    伴讀中比她憔悴的大有人在。

    經過先前查抄逆黨之言的事情,仰止齋裏的宮女全都換了一茬兒,看著都是生麵孔。

    個個垂首低頭站得很遠。

    流水閣裏陳淑儀在沏茶,蕭姝在喝茶,周寶櫻卻是在吃茶點,姚蓉蓉則是小心翼翼地陪坐在旁側,打量著眾人也不敢說話。

    姚惜和尤月相對坐著。

    這兩人的眼圈都有些泛紅,隻是姚惜埋著頭、垂著眼、沉著一張臉,看著自己麵前的杯盞,隱隱透出幾分陰沉之意,卻並不說話;尤月則是兩眼浮腫未消,即便用煮熟的雞蛋滾過了,看著也是剛挨過打一般的狼狽,一雙眼抬起來,更是毫不掩飾地死死盯著剛從外麵走進來的薑雪寧。

    這氣氛,傻子看了也知道不對。

    薑雪寧剛進來到沒注意到姚惜,因為此刻的尤月看著實在是太慘也太顯眼了,讓人不能不一眼就注意到她。

    她想過尤月會很慘,可沒想到會慘到這地步。

    看這恨不能將她吃了的眼神,該是連那一萬兩的事情也知道了吧?

    隻是薑雪寧半點都不心虛。

    她唇角含著些微的笑意踱步進來,隻半點不含糊地直接迴視尤月,開玩笑似的道:“看尤姑娘這樣子,怎麽像是迴家遭了劫難一樣?連脂粉都遮不住臉上的痕跡了,這是遇到什麽事兒了呀?”

    尤月真是恨毒了她。

    可經過了茶樓那一遭,她才算是徹徹底底地明白過來:不管是在宮裏還是在宮外,她都是鬥不過這個女人的。至少目前鬥不過!

    這女人蛇蠍心腸,歹毒至極!

    她對薑雪寧是又恨又怕,也知道在這仰止齋中,自己並無任何優勢,是以麵對著她這明顯的挑釁和嘲諷,竟隻能咬碎了押和著血往肚裏吞,不敢迴一句嘴。

    在場的都是明眼人,隻從這簡單的一個迴合,便猜在宮外這短短的兩天裏,尤月怕是在薑雪寧麵前栽了個大跟頭,以至於此刻雖然仇恨,卻怕到連嗆聲兒都不敢了。

    薑雪寧見她知道慫了,倒覺省心。

    隻是好整以暇坐下來抬起頭時,卻在無意中對上了姚惜那沉冷的目光,但在看到她抬起頭時,那沉冷便收了起來。

    姚惜竟然扯開唇角向她

    一笑。

    薑雪寧忽然就想到了那日深夜宮中,張遮對自己說要退親,再一想姚惜此刻的笑,隻覺背後陡地一寒:姚惜心胸狹窄,心思也不很純正,該不會以為是她在背後告狀壞了她親事吧?

    但姚惜一句話也沒說。

    薑雪寧更不好問。

    這短短的一個眼神交匯間的細節,就像是沒有發生過一樣,並未激起半分的浪花。

    她們八位伴讀,大都是晚間才到。

    上一迴走時,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還在被太後娘娘禁足。

    等她們這次返迴宮中,沈芷衣的禁足卻是已經解除,加之她們伴讀有一陣,也算與沈芷衣熟悉了,當即便由蕭姝提議,天將爺時,掐算了時間,去鳴鳳宮去找她,也好解解她的乏悶。

    沈芷衣的確乏悶得厲害。

    因為為勇毅侯府求情,她竟與母後一言不合吵了起來。說是叫她禁足反省,可她也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是以今日雖然解除禁足,卻也賭氣不願去慈寧宮請安。

    伴讀們來得正好。

    鳴鳳宮乃是她寢宮,什麽玩樂的物件都有,便拉了眾人一起來玩,一會兒演皮影,一會兒下雙陸,還玩了幾迴捉迷藏,到很晚時候蘇嬤嬤來提醒,才停下來。

    薑雪寧昨夜便沒睡好,一整個白天也基本沒合過眼,玩的時候便有些心不在焉,看她們下雙陸時腦袋便一點一點,差點打上了瞌睡。

    沈芷衣將這情景看在眼中。

    她也不管旁人怎麽想,先叫其他人都散了,卻去拉了薑雪寧的手,鼓著腮幫子道:“寧寧你是不是困了?仰止齋距離我的寢宮可有好遠呢,你今晚就在我這裏睡吧。”

    就在這裏睡?

    薑雪寧聽見一個“睡”字真是渾身打了個激靈,登時有多少瞌睡都嚇醒了!

    她開口想拒絕。

    但先前沈芷衣同人玩鬧時那歡喜的神情已然不見了,眼簾低垂下去,笑了一笑,卻是有些喪氣惆悵模樣,低低道:“我想找個人說話。”

    這時薑雪寧才發現,自己似乎是吃軟不吃硬的。

    她知道沈芷衣為何會被禁足,也知道她從小同燕臨要好,想想此刻她貴為長公主,卻隻能看著自己的皇兄命重兵圍了勇毅侯府而無能為力……

    原本到嘴邊的話便說不出口。

    薑雪寧終是道了一聲:“好。”

    長公主的寢宮,自是要多奢華有多奢華,金鉤香帳,高床軟枕。

    沈芷衣好歹把薑雪寧拖上了床。

    她給薑雪寧換上了自己的寢衣,把宮裏伺候的宮女嬤嬤都攆了出去,光著腳抱了繡錦的枕頭便到她身邊來,同她一般平躺在床上。

    深宮裏一片靜寂。

    殿裏的燈都熄滅了,隻有窗上糊著的高麗紙還映出幾分外頭的亮光。

    薑雪寧忽然有點恍惚。

    沈芷衣在她旁邊,看著帳頂,眨了眨眼,道:“寧寧,你說大人們怎麽想的和我們不一樣呢?燕臨那樣好,侯府也那樣好。小時候我還去過他們府裏,那櫻桃樹長得高高的,上頭結的櫻桃都紅紅的,聽說是燕臨的姑母當年栽下的。我饞得很,也頑皮,老想往那樹上摘櫻桃吃。燕臨總說沒熟,不要我上去。有一迴,我便騙他說伯父叫他去練武,自己偷偷爬上了樹,摘了那櫻桃來吃,結果真是酸倒了我牙。”

    薑雪寧淚劃過了眼角。

    沈芷衣兩手都交覆在身前,特別想哭:“後來燕臨迴來找我,沒找見。我躲在樹上麵,想要嚇一嚇他,結果不小心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到地上,疼得大哭。燕臨都嚇住了,反應過來也不敢動我,叫人來後,又冷著臉訓我,說我活該。伯母見他這麽兇,便請出家法來把他打了一頓給我消氣。我都已經忘了那時候我幾歲,也忘了更後來還發生了什麽,就記得那樹,好高好高,太陽好大好大,還有那櫻桃,明明記得是酸的,可想起來竟然好甜好甜……”

    她說著,便真哭了起來。

    這幾日來便是發脾氣也沒有哭過一次,可也許是覺得寧寧和別人不一樣,見到她的第一次便能說到她心裏去,於是覺得這樣的話對她是可以說的。

    她同蕭姝固然要好,可這樣的要好是隔了一層的……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不舒服。

    明明她是這宮中最尊貴的長公主,可旁人看著蕭姝,母後待蕭姝,也好像不比自己差,且總覺得,寧寧和阿姝也是不同的。

    沈芷衣從來沒覺得這樣傷心過。

    她忍不住抱住了薑雪寧,將腦袋往她身上一埋,眼淚便全掉了下來,可又不敢叫殿外麵的宮人們聽見,便壓抑著那聲音飲泣。

    薑雪寧覺著自己頸窩裏濕了一片。

    隻聽見她模糊的聲音:“我好怕,以後燕臨不見了,伴讀不見了,大家都不見了,你也不見了,就隻剩下

    我一個人……”

    薑雪寧喉間哽著。

    她要竭力地睜大了眼睛,用力地克製著自己,才能不使情緒在這樣一個夜晚中、在這樣一座深宮裏崩潰。

    便是貴為公主,也有這樣傷心惶恐的時刻……

    人活在世間,誰又能免俗?

    沈芷衣哭了好久,等哭累了,便漸漸困了,躺在她旁邊慢慢睡著了。

    薑雪寧為她掖好了被角。

    側轉身來凝視這位本該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想起她上一世悲戚甚至愴然的命運,許久後,輕輕俯身親吻她額頭,然後才退了開,赤著腳踏在了這寢殿冰冷的地麵上,走到了一扇雕窗前,輕輕打開了一條縫,朝著外麵望去。

    一盞盞宮燈高懸。

    紅牆飛簷,重重疊疊。

    鳴鳳宮比之樸素的仰止齋,實在是太像坤寧宮了,薑雪寧睡不著,也不敢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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