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無明咳了一聲,按著胸口爬了起來,轉頭四顧,忽而一愣,尋到寧湖衣先前脫下的外袍,伏倒在地嗚咽起來。


    寧湖衣雙眸微眯。費了這麽多功夫,可不是來聽他哀悼哭訴的,頓了頓,反手將雷棲杖往腰間一擲,暫收進乾坤囊中,正了顏色,斥道:“弟子無明,你可知罪?!”


    肖無明對寧湖衣置若罔聞。被封印的記憶如潮汐般迴湧而來,曆曆種種宛如在目,衝得他心腑激蕩,久久難平。


    寧湖衣歎了一聲,手腕一轉,換了把白玉鎏金的戒尺握在掌中,足尖一點掠至肖無明跟前,提著戒尺一揮而下。


    “一戒,道心不堅。”寧湖衣神情肅然,沉聲低喝。戒尺隨著話音落下,由於不夠長,並未打到肖無明身上,仍舊讓沉浸在渾噩往事中的肖無明悚然一震,迷蒙的眼神瞬間清明,覺著左臂處一陣灼燙。


    “二戒,罔顧倫德。”寧湖衣沒有給肖無明喘息的時間,當頭揮下了第二尺。他的聲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甚至還不及戒尺帶出的風聲,聽在肖無明耳中宛若炸雷,尖厲之聲毫無阻擋地鑽心入肺,痛得他從耳中流出血來。


    肖無明住捂耳朵,臂上又是一陣灼痛,卻不敢掀開衣袍看一眼,反而忍著痛楚爬了起來,挺直脊背雙膝及地,踉踉蹌蹌地往寧湖衣處跪行兩步,兩掌伏地肅然一拜:“弟子……認罰!”


    “三戒,同門相殘。”見肖無明終於記起了自己的身份,寧湖衣稍稍滿意,麵上和顏悅色了些,下手仍舊不留情麵,對著肖無明的肩頭重重揮出了第三尺。


    道心不堅,罔顧倫德,同門相殘……肖無明口中默默念著這幾個字,思緒拉迴了千年前在上善殿外受戒的時候。


    彼時他不過五歲,還是俗世鑄劍世家不受重視的庶子,被寒微師祖用一柄木劍騙走,上山做了道童,也是用這把戒尺在受戒禮上對他肩頭點了七下,告誡他尊師重道、潛心修行雲雲,直至臂上金印纏繞完畢,才真正成了一名臨淵弟子。


    道心不堅?他確實道心不堅。連道心是什麽都不知道,已像模像樣地修起了道,雖拜在上清寒越門下,卻一直盼望能追隨師祖左右,罔顧倫德,執念成癡,聽聞七劍化出劍使輾轉反側,終是在寒越師長的唆使下暗探密室破壞了煉陣,使得邪靈肆虐,附身數百低階弟子互相屠戮殘殺,幸得師祖力抗才覆滅邪靈,卻也讓師祖重傷垂危,連合體境界都險些崩了。


    他本欲自戕謝罪,探得寧淵老祖要替師祖重鑄七劍,遂以身殉陣,醒來後前塵盡忘,搖身一變成了劍使,終得償所願侍奉師祖左右,然師祖遭逢重創迴天乏術,不及百年預感大限將至,撇下眾人遠遁南淵,直至隕落才讓他知曉,徒聞噩耗幾是瘋癲,一個不察令寒越奸計得逞,是非不分混沌至今……還有何臉麵麵對這玉尺戒律!


    肖無明渾身顫抖,脖頸以下皮膚已爛得麵目全非,抬手艱難地將右腕上的袖子撩起,露出臂上纏繞的金印。先前他生受三戒,本該有五圈的金紋已消去三圈,不及細想,玉尺已如期而至:“四戒,欺師滅祖。”


    “啊啊啊——!”隱忍許久終是慘叫出聲,肖無明伏倒在地大口喘息,抵抗著體內不斷湧上的鑽心之痛,卻又如何抵擋得住,仿佛被人活生生剖開皮肉握住骨頭一節一節敲碎,疼得青筋暴起,冷汗直下,生死不如。


    步輦上的顧少白挺直了脊背,兩眼一錯不錯地盯著兩人。本就懷疑寧湖衣別有用心,現下看來的確如此,卻不知他究竟在做什麽,便推了推身邊的妙音,指著肖無明問道:“他怎麽了?”


    看顧少白麵色古怪,妙音嘿嘿一笑,抿著嘴不知當講不當講。還是妙心沒心沒肺,接過話道:“在受罰咯。凡派內弟子入門都會受七戒之禮,讓掌門或長老在手臂上下一個金印,一能保護他們不受邪物侵擾,二是和金律戒尺互相唿應,喏,就是主人手上那柄,挨一下醒魂,挨兩下聵聲,挨三下脫皮,挨四下蝕骨,一直挨到七下就該灰飛煙滅嘍!”


    受罰?寧湖衣以臨淵派大師兄的身份罰身為開山老祖劍使的肖無明麽?顧少白挑眉,表情頗是耐人尋味,轉頭看了看妙心和妙音,故作驚訝:“這不好吧,他不過是大師兄而已,不怕逾矩迴去受師父責罰?”


    “哈哈哈哈!怎麽不好了?少白公子真會說笑!”妙心捧腹大樂,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撇了撇嘴,揶揄道:“你還真當主人是大師兄呀,主人可是……”


    “嗬嗬。”妙音冷笑一聲,立時驚醒了口無遮攔的妙心,搗住嘴再也不肯說半個字了。


    “可是什麽?怎麽不說了?”試探來試探去可不就等著這茬?顧少白哪肯罷休,直截了當窮究不舍,問得妙音一連聲討饒:“少白公子別為難我們了,想知道什麽就去問主人吧,多嘴爛舌頭,我們倆還想多活兩年呢。”


    顧少白嗬嗬一笑,心想蠱屍能算活人嗎?卻也知道他們的難處,便沒多問,就此閉了嘴。


    遠處的懲戒還在繼續。


    “五戒……”寧湖衣舉著戒尺就要揮下,被肖無明抱住腳踝:“不……不!”


    金印隻有五圈,五戒過後金紋消失,便不再是臨淵弟子了,如有品行極端惡劣者,則強行施加七戒直接處死。


    看著臂上僅剩的一柄代表上清一脈的金劍印記,肖無明方寸大亂,死死按著金印以頭搶地,語無倫次地求道:“不!夠了,夠了,不要!求您讓弟子留下……求您帶弟子迴門派,讓弟子將功補過彌補罪孽,求您了!”


    寧湖衣冷冷瞥了一眼,任肖無明抱著自己的腿,在不絕於耳的悲戚聲中揮下了第五尺:“五戒,執業不解。”


    戒尺落下,印記金光大盛,穿透了肖無明的手,不過眨眼便暗了下來,任他如何挽留,終究彌散成煙消失不見。與此同時,五戒加諸在他肉身上的懲罰也一並消失,又恢複成了受戒前的模樣。


    肖無明抓著完好如初的右臂,忽地想起麵前這位也是有能力下金印的人,遂燃起一絲希望,拽著寧湖衣的衣擺不死心地哀求道:“寧……寧淵老……”


    “噓。”寧湖衣收起戒尺,打斷肖無明:“你已非臨淵弟子,不必再如此喚我。”


    幾字入耳如遭雷擊,肖無明怔愣當場,才想起這位並不是煦若春風的寒微師祖,素來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知道事無迴頭了,卻始終不肯放開寧湖衣。


    “可覺得我無情?”寧湖衣蹲下身,鬆開肖無明的手,見肖無明抿唇不答,麵有倔色,低聲道;“我已將你逐出門派,從今日起你不再是臨淵弟子了,他也不再是你的師祖。往日恩怨一筆勾銷,你若願意,我帶你去安放他身外身的地方,如何?”


    “寒微隕落,你不信,其實我也不信。”寧湖衣雙眸微眯,思緒似乎拉迴了許久之前,壓低了聲音喁喁私語:“當年寒微壽元將盡,孤身一人前往南淵,不出半年靈息消亡殆盡,說是隕落,卻一沒雷劫二無死氣,說命存一線,又四處尋不到他的蹤跡,委實蹊蹺,我猜他許是遇到了什麽機緣,去了三界之外的地方,因此竭盡所能留下他一具身外化身,想他什麽時候迴來便能用得上,如此守了千年,也有些乏了,你若願意,就代我守著他吧。”


    肖無明仰著臉,似是欲哭無淚,不敢相信麵前的人真是千年前心狠手辣的那位,默默將寧湖衣所言仔仔細細迴味了一遍,不由得喜極而泣。


    看肖無明如此,寧湖衣唇角微彎,站起身伸出手蠱惑道:“來,我帶你走。”


    “好……”肖無明仰頭,終是喃喃應下,就在他握住寧湖衣手的那一刹那,忽地一陣風過,將他身形吹散,如霧般迷蒙了一陣,漸漸在寧湖衣掌中聚攏,變成了一把墨綠色的木質鑰匙。


    寧湖衣負手走向顧少白,朝他抬了抬下巴:“撼天鏡。”


    撼天鏡自交到顧少白手中後就沒再收迴去,一直留在顧少白的識海中。利用命定法器的感應直接將撼天鏡喚出並非不可,隻不過會造成靈體不適,因此寧湖衣取用前總會知會顧少白一聲。


    而顧少白兀自沉浸在愕然的情緒之中,本以為寧湖衣不擇手段另有所圖,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結局,一番話極盡溫柔顧惜,還應允讓肖無明守著寒微的身外身,也算讓他得償所求了,感慨的同時不禁有些責怪自己錯怪了寧湖衣,哪知一個錯眼,肖無明忽地消失不見,一時沒能反應得過來,仰著頭愣愣道:“肖無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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