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後,北境還是一如既往的為了新的一天繁忙起來。


    紀雲禾從側殿裏推門出去,饒是她身中帶著九尾狐的妖力,體溫更比常人灼熱,此時站在陽光之下,她的周身也散發著陣陣寒氣。


    紀雲禾在陽光中靜靜站了會兒,等著身上的白霧慢慢散去,隨後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 ,她邁步向前走去。


    身後殿門緊閉,偌大的馭妖台,好似空無一人一般寂靜清冷。


    紀雲禾獨自一人走到了主殿之上,此時主殿上已有不少人在向空明呈上書信。紀雲禾這才知道,為什麽今天長意耽誤了這麽久沒出現,卻一直沒有人來找他,原來是這個大尾巴魚早就將自己的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


    他將自己的權利早就移交了出去,不管他在哪一天陷入沉睡,北境都不會因此有事務受到任何耽擱。


    紀雲禾垂下眼眸,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鮫人留下的那一滴眼淚,嘴角不自覺的一勾,說不清是開心亦或難過。


    她等殿中的人已經處理完事務退了一波下去,才走進殿內,對空明道:“空明,有事要打斷你一下。”


    空明看了一眼紀雲禾嚴肅的神色,當即神情也沉凝了下來,他將剩下的人屏退到殿外,問:“他怎麽了?”


    “他被冰……”紀雲禾做了無數心理準備,但當這一行字要脫口而出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喉頭一噎,身體裏也仿似在這一瞬被刺痛了一下一般,微微一抽,她閉上眼,定了定情緒,又直勾勾的望著空明道,“他被冰封了。”


    空明雙目一空:“為何如此快……”


    紀雲禾沉靜下來繼續道:“邊界還有結界的樁子要打,我待會兒會先去邊界,隻有辛苦你,安排一下長意的……長意的後事。”


    空明沒有應話,紀雲禾繼續交代著:“長意身側寒氣逼人,你若安排人搬動他,且注意下自己的安全。我先去邊界了。”


    交代罷了,紀雲禾轉身要走,空明卻忽然喚住她:“你便隻有如此反應嗎?”


    紀雲禾腳步微微一頓:“我該如何反應?”


    空明沉默片刻:“你是個心性涼薄的人,理當如此。”


    紀雲禾嘴唇微微張了張,但最終還是閉上了。她邁步離開大殿,隨即禦風向邊界而去。她是個心性薄涼的人?或許是吧,長意被冰封,她竟然沒有尋死覓活,沒有嚎啕大哭,甚至不曾為他發狂瘋癲。


    她還平靜的將他從門口又抱迴了床上,還走出了側殿,吩咐他人去安排長意的後事,現在甚至還禦風離去,感到邊界,去繼續自己的“任務”。


    而這一切,還都發生在她新婚的第二天。


    她大抵真的是個心性薄涼的人吧。紀雲禾想,不然,她為什麽都沒有做出那些為感情,而聲嘶力竭的事情呢……


    她就這樣接受了,接受了長意的閉眼,告別和離去。


    然後獨自走下去。


    趕到另一個邊界,大家像之前一樣,將其他工作都準備好了。並且沒有人來詢問紀雲禾為什麽今天又來得遲了。每人都帶著熱情洋溢的笑看著紀雲禾。


    昨日裏幫她梳妝的一個姑娘走了過來,帶著些許好奇和嬌俏的對她笑道:“昨天怎麽樣?我們在邊界都看到北境城裏升起來的孔明燈了。”


    紀雲禾看著她臉上的笑意,將心中所有的情緒都吞咽了迴去,她對麵前的姑娘報以微笑:“是的,很漂亮。”她全然未提今天早上的事,不說苦難,不訴眼淚,隻清淺的笑著,道:


    “昨晚是非常美好的一晚。”


    從她迴到北境城開始,給長意穿上她做的喜服,牽著他的手走上紅毯,迴頭看見的漫天祝福,還有最後的最後,長意在她耳邊吟唱的歌曲,一切都讓昨晚成為了如此美好的一晚……


    姑娘聽她如此迴答,更是喜笑顏開,將這個好消息傳遞了出去。


    紀雲禾繼續完成自己的任務。


    今天因為她來得太晚了一些,所以將結界的樁子打完,夕陽都已經快沉下地平線了。


    將任務做完,看著遠山沉下去的夕陽,紀雲禾卻在此時,感到一瞬間的突如其來的空洞。在這個即將來臨的黑夜裏,紀雲禾竟然開始迷茫了起來,她像忽然失去了目的的候鳥,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


    與她一同工作的馭妖師都迴去安營紮寨,開始準備在邊界度過這個夜晚。而紀雲禾卻呆呆的看著遠方的夕陽落下,一動不動。


    直到夕陽徹底沉了下去……忽然!有人猛地拉住了紀雲禾的肩膀。


    紀雲禾身體跟著那拽住她肩膀的力道往後一轉,她眼前出現了雪三月氣喘籲籲的臉:


    “找你這麽久,你還在這裏磨蹭什麽。”雪三月道,“跟我迴去,鮫人有救,需要你的力量。”


    紀雲禾被雪三月拽著,跟著她走了好幾步,大腦才將聽進耳朵裏的話都消化了去。


    當即,沒有再耽擱,紀雲禾立即跟上了雪三月的步伐,見雪三月禦風而起,紀雲禾便也連忙跟著禦風起來:“長意有救?”一邊禦風,她一邊詢問雪三月,“如何救?”


    雪三月道:“空明和尚在準備鮫人的後事,但鮫人周身被寒冰覆蓋,空明一人之力無法將其抬出,便叫來了林昊青,林昊青此前在研究煉人為妖的藥物時,同時也研究過不少海外的奇珍異草,其中有一味,可以解鮫人術法反噬之苦。”


    雪三月的話說得很快,但紀雲禾一字不落的全聽進了耳朵裏,她當即皺眉道:“若是需要海外異草,我現在便該去海外取迴,還迴北境城做什麽?”


    “藥草已在北境城。”雪三月轉頭看了身側的紀雲禾一眼,“就是離殊身上的佘尾草。”


    紀雲禾一怔,禦風的速度不自覺慢了一拍,但似乎洞悉了紀雲禾的想法,雪三月將紀雲禾手一拉,逼迫她繼續跟上了自己的速度。


    “林昊青施了陣法,要將佘尾草之力渡入長意身體之中,但是長意身上的堅冰凝聚太快,阻擋了佘尾草進入。待你迴去,將長意身體身上的堅冰融化,藥草進入鮫人身體,即可助鮫人蘇醒。”


    紀雲禾心頭一喜,但看著雪三月的背影,又立即沉默下來:“那離殊呢?”


    “離殊早就死了。”雪三月答著,聲色聽不出情緒。


    夕陽已經落下,但晚霞餘暉仍舊在,紀雲禾與雪三月在一片燦爛之中前行,但紀雲禾的心情卻全然不同於晚霞那般多彩。


    能蘇醒長意,讓長意免於冰封之苦,當然是再好不過。她也因此而雀躍歡喜,但正是因為知道這份雀躍與歡喜有多麽的濃厚,所以紀雲禾也知道對雪三月來說,這將是多麽大的舍棄。


    長意之餘紀雲禾來說是生命中的最重要,離殊之餘雪三月,又何嚐不是?


    “別露出這個表情。”雪三月頭也未迴,隻盯著前方道,“現在的離殊,是我的念想,但你的鮫人不是,他是一條命。”她迴頭看了一眼紀雲禾,“或許是兩條命。”


    紀雲禾不由露出一聲苦笑:“空明說我薄涼,你卻說長意是我的命……”


    “那是因為那個和尚不懂你。”雪三月道,“紀雲禾,相識這麽多年,我知道你最會掩飾你的崩潰。”


    紀雲禾眼瞼垂下,方至此時,在有人說中她內心之時,那些所有的冷靜掩蓋之下的情緒,方才有片刻的泄漏,她嘴角顫抖,喉頭幾次起伏,最終,脫口而出的,也就隻有兩個字:“多謝……”


    紀雲禾活到這個年紀,經曆這些風波,說出口的話,越來越少,但心中的感情卻因為經曆的複雜,而擁有了越多的觸覺。甜更甜,澀愈澀,感動動容,也越發的難以忘懷。


    “你我不必言謝。”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生死之交。


    一路急行,趕迴北境。


    紀雲禾與雪三月,踏入側殿。此時的側殿之內,相較於早上紀雲禾離開的時候,空氣更加寒冷,冰霜鋪了遍地,還在往外延伸,仿佛又將這一方天地拉迴了寒冷的冬月。


    空明在門邊守著,見兩人迴來,眉頭一皺:“快些。”


    紀雲禾腳步更急。


    兩人一入門,便看見林昊青坐在長意床榻邊,而離殊站在床邊。在長意與離殊心口上鏈接著一道光華,但光華卻未觸到長意身體,而是被他周身覆蓋的堅冰抵擋在外。


    林昊青雙眼緊閉,額上冒著冷汗,他坐在一個發光的陣法上,一動不動。


    “融化他胸膛前的堅冰即可。”雪三月道,“這隻有你的黑色狐火能做到。”


    紀雲禾繞過林昊青在長意身旁跪坐下來,她手放在長意的心口之上,看著冰層中長意的麵龐,紀雲禾閉上眼睛,她身後九條尾巴在房間裏展開。


    狐火的出現,讓房間裏的溫度霎時上升了些許。


    這是雪三月第一次看到紀雲禾身後的狐尾,她無法想象,紀雲禾到底是在經曆了什麽之後,才變成了如今模樣……


    顯然,紀雲禾也是不需要她同情的。


    甚至……紀雲禾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慶幸,還好擁有了那些過往,才有了如今,她可以有救下長意的這一絲希望。


    紀雲禾手中黑色的火焰燃燒,慢慢將堅冰融化,她的手掌越來越貼近長意的胸膛,被林昊青控製住的那道光華也跟隨著紀雲禾的手慢慢向下,一步一步更加靠近長意。


    而在光華越是往前延伸的時候,離殊的麵色卻越來越蒼白,而後慢慢露出麵皮之下那些纏繞著的藤蔓。


    他本就不是人,他是佘尾草繞著離殊的遺物,尋著那氣味長成的人形模樣。


    佘尾草的靈氣被林昊青盡數拔出,留在離殊身上的,不過也就隻剩下一些枯藤而已。


    雪三月但見紀雲禾專心融化堅冰,過程順利,她沒有過多擔心,一迴頭,這才看見了她的“念想”,此時已成為了一片枯藤。


    雪三月眸色微微一暗,她看著佘尾草藤蔓的中心……在那根根藤蔓纏繞的地方,是離殊留下的一個紅色的玉佩。


    那是離殊以前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玉佩,在離殊血祭十方前不久,他才將那玉佩送給了雪三月。仿佛是他對自己的離去有了預感一樣……


    她讓佘尾草圍著玉佩長出了離殊的模樣,一開始,她以為自己能一直分清楚佘尾草和離殊的差別,但是到後來,與假的離殊在一起久了,偶爾她也會晃神,真真假假,讓她也難以去分辨……


    甚至有的時候,對她來說,佘尾草長成的離殊,隻是不會說話而已……


    雪三月眸中微微帶著些許悲傷,抬手想去觸摸枯藤之間的那個血紅玉佩。卻在忽然之間!當她手指觸碰上那玉佩的時候,閉目施法的林昊青驀地眉頭一皺。


    從離殊心口中連出來的那道光華霎時收了迴去,紀雲禾怔然,但她好不容易才將長意心口的堅冰融化到最後一層,眼看著即將要成功,那佘尾草的靈氣竟然跑走了!


    但紀雲禾不敢動,她若是抽出手,這堅冰恐怕又得馬上凝固。紀雲禾一抬眼,見林昊青也醒了,他坐在陣法之上,未敢移動分毫,隻喚雪三月道:“佘尾草有靈性,他想跑,抓迴來!”


    雪三月一愣,但見被林昊青從離殊身體裏抽出來的那股靈氣在空中狂亂飄舞,它發出猶如孩童一樣,聲聲尖利刺耳的叫聲。


    它在空中亂撞著,但因為根部連在那血紅的玉佩上,所以根本跑不遠。


    佘尾草有靈性……


    “我不要去給他療傷!”佘尾草在空中對著雪三月尖銳的嘶吼著,“我是離殊啊!三月!我是離殊!”


    雪三月猶遭當頭一喝,她立即怔住。


    “他在騙你,離殊已經死了。”林昊青道,“燒了這藤蔓之體!讓它無處可去。”


    “他會說話……”雪三月隻怔怔道,“他會說話……”


    “佘尾草根本不是活物,它和附妖一樣,不過都是一些情緒糅雜的形狀而已。”


    “可他會說話。”雪三月看著麵前掙紮的那道光華。


    光華在嘶吼著,佘尾草的根部開始慢慢的想要從那塊血玉上退去。


    “他不是離殊,也不是妖怪,隻是意念,它有靈力,所以能長成你故人的形狀,但它和牲畜本無差別,雪三月,救鮫人必須要他。”林昊青厲聲道,“冰封越久越難蘇醒,快!”


    林昊青最後的話同時打在紀雲禾與雪三月的心口。


    在佘尾草的嘶吼之中,雪三月倏地迴頭,看向紀雲禾。


    紀雲禾一身黑氣四溢,身後的九條尾巴無風自舞,對於現在的紀雲禾來說,一邊融化長意心口的冰,一邊分點妖力出來抓住那活蹦亂跳的佘尾草根本不是難事,但紀雲禾沒有這樣做。


    她看著雪三月,與她四目相接。


    雪三月如何會看不懂紀雲禾眼中的情緒。


    能成多年的友誼,是因為他們本是那麽了解彼此的人。


    紀雲禾在尊重她的選擇。


    對紀雲禾來說,她是要救她愛的人。但對雪三月來說,卻是要“殺”她愛的人……紀雲禾不會催她,也不會逼她。她在靜靜等著雪三月自己的選擇。


    是救,是放棄,全在她的一念之間……


    佘尾草的嘶吼在空中絲毫沒有停歇,那些連接著血玉的根部在一點點的抽離。


    雪三月迴過頭來,看著空中飄舞的光華:“我是離殊啊!”佘尾草大喊著。


    這兩個字,足夠成就雪三月過去很多年的迴憶。那些相遇,相識,陪伴,守候都曆曆在目,馭妖穀的花海,那些親密的擁抱與吻都仿佛還在昨日。


    雪三月靜靜的閉上眼睛。


    海外仙島,奇珍異草繁多,但她在外這麽些年,隻遇到了一株佘尾草,人人都說她是因機緣而得,這一株毀掉之後,或許她再也找不到再見離殊的機會。


    但離殊……


    離殊與她,本就不該有再見的機會了。


    在離殊血祭十方的那一日,他們就該告別了。是她強留著過去,拉著沒有離殊魂魄的軀體,強留在這人世間……


    這樣的日子,也總是該有頭的。


    雪三月睜開雙眼,一把抓住在空中狂舞的光華,在那聲嘶力竭的尖叫之中,她以術法挾持著那光華,讓它不得不再與長意胸膛鏈接起來。


    林昊青繼續啟動陣法,紀雲禾徹底將長意胸口上的冰層融開,終於,那光華觸及了長意的胸膛,在一聲尖利的叫聲當中,雪三月一抬手,指尖燃出一絲火苗,她沒有迴頭,手往離殊身上一甩。


    火苗悠悠飄去,點燃了那滿是枯藤糾葛出的人形。


    火焰登時從血玉周圍燒開。


    再無退處,那光華隻好鑽進了長意的心口之中,終於,徹底消失。


    而在長意心口處,一道光華散開,在沒有紀雲禾術法的幫助下,他身上的堅冰開始慢慢融化,冰塊分裂,有的融成了水,有的徑直落在了地上。


    長意眉眼還沒睜開,但他睫羽卻輕輕顫抖了兩下,指尖也似無意識的一跳。


    紀雲禾看著他的臉頰,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去麵對。


    這一天之內,大悲大喜,讓她有些應接不來。她抬起頭,望向麵前的雪三月。


    在雪三月的身後,離殊那佘尾草藤蔓做的身體已完全被燃燒成了灰燼,血紅色的玉佩落在一片黑灰當中,顯得尤為醒目。


    紀雲禾和與雪三月相視,卻未笑,兩人神色都十分的複雜:“三月……”


    “我說了,別露出這幅表情。”雪三月道,“你的感謝我在路上就收過了。”言罷,她轉過身,將地上的血紅玉佩拾起,隨後頭也沒迴的離開了房間。


    紀雲禾垂頭,看向床榻上靜靜躺著的長意。


    心中忽然想,到現在,大家好像都變成了極會掩飾自己崩潰的大人了……


    “這個人世,真是太不容易……”紀雲禾輕輕撫過長意額上的銀發,換來長意眼瞼又是微微一動。


    可紀雲禾沒聽到長意說話,隻聽旁邊施完術法的林昊青站起身來,道:“早些讓鮫人的身體康複吧。”林昊青看著紀雲禾,“我花功夫救他,是因為這個人世接下來,需要他。”


    紀雲禾轉過頭,看向林昊青。


    林昊青神色凝聚道:“順德公主北上的時間,恐怕快了。”


    猶如一記沉厚的鍾,又壓在了紀雲禾的心頭。


    待林昊青走後,紀雲禾望著長意還在沉睡的麵龐,不由一聲自嘲的苦澀一笑:“或許你會責怪我讓你醒來吧,即將要麵對,這樣一個無法想象的人世……”


    就此沉睡,或許更加輕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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