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人早已沒了唿吸,本就枯瘦的臉頰,此時更添一抹青白之色。

    屋子裏隻有洛錦桑壓抑隱忍的哭泣之聲,而那說起來最該難過的人,此時卻直愣愣的站在那方,一動不動。

    空明看著長意的背影,未敢抬手觸碰他。隻低聲道:“安排時日,將她下葬了吧。”

    “下什麽葬!”洛錦桑轉頭,雙眼通紅,惡狠狠的瞪向空明,“我不信!我不信!一定還有別的辦法!那林昊青不是被抓來了嗎,雲禾一定是因為當年在馭妖穀中的毒才這樣的!我去找他,讓他治好雲禾!”

    她說著,立即站了起來,邁腿便要往外麵衝。

    空明和尚眉頭一皺,一把將洛錦桑手臂拽住:“我給她看診這麽多日,那毒早沒了!她是因為身體已經損耗太多……”

    “不是!”洛錦桑一把將空明的手甩掉,“不是!一定還有救!”她推開空明,跑了出去。

    空明眉頭緊皺,待想去將她追迴,但一轉念,又看見身側一動不動的長意。他心頭略一沉吟,左右這是在馭妖台中,洛錦桑跑出去鬧再大也出不了什麽事,反而是這鮫人……

    安靜得太過反常。

    “長意。”空明喚他,“人死如燈滅……”

    長意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長意……”空明終於忍不住碰了他一下。

    被人觸碰,長意這才似是迴過神來了一樣,他轉頭,看了空明一眼,此時空明才看見,長意的臉色,蒼白更甚過那床榻上的死者。

    他神情麻木,那雙冰藍色的眼瞳中,是如此的灰敗無神,其他人或許沒見過,但空明見過,六年前,當他在湍急的河流中將長意救起來後,長意睜開眼時,便是這樣一雙眼睛。

    空洞,無神。還像個被拋下的孩子,無助又無措。

    空明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何言語。若要安慰他,實在無從下手,若要叫他麵對現實,這話又太過殘忍。他唇角動了動,終究是沉默的一聲歎息。

    沒見他開口,長意迴過頭,轉身往紀雲禾身邊走去。

    他走到紀雲禾身側坐下,一言不發的靜靜看著她,看了許久,忽然間,長意胸口中鮫珠的藍色光華再次閃耀起來,他俯下身,冰冷的唇畔貼在了另一個冰冷的唇瓣上。

    他試圖將鮫珠再次送進這個身體裏麵。

    但紀雲禾沒有氣息,便如床邊的床幔,她頭下的枕頭,

    被子裏的棉絮一樣,都再無生命,鮫珠進不去,便一直在他胸腔裏徘徊不行……

    一如他。

    進也不行,退也不行,再拿不起,也無法放下。

    屋子裏藍光閃爍,他銀色的長發垂在紀雲禾耳邊,那冰冷的唇瓣互相貼著,誰也沒再能為誰取暖。

    長意閉上眼,他不肯離開這已然沒有溫度的雙唇。

    胸膛中藍光大盛,他撬開她的唇齒,想要強行將鮫珠喂入她的口中。鮫珠也果然被灌進了紀雲禾口中,但也隻停留在了她的唇齒之間,任由長意如何催動,也再沒前進。

    他依舊不肯放手。

    那鮫珠便在兩人唇瓣間閃著蔚藍的光華,將這屋子映出大海一般的藍色,仿佛他已經帶著紀雲禾沉入了他熟悉又闊別許久的家鄉。

    空明在這一片藍色之中站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上前,拉著長意的肩,將他拉了起來。

    鮫珠再次迴到他的胸腔之中,消失無形。

    “紀雲禾死了。”空明道。

    長意垂著頭,銀色的長發擋住他的側臉,但仍無法掩蓋他頹然的聲色:“她在騙我。”

    “她已經沒有氣息了。”

    “她定是在騙我。”長意像是沒有聽到空明的話一般,近乎自言自語的說著,“以前她為了自由,便誆我去京師,侍奉順德。現在,她一定是為了讓我放了她,所以假死騙我。”

    空明沉默。

    “她不想讓我困住她,不想呆在這個屋子裏,她想離開……”

    “嗒”的一聲清脆的響動在紀雲禾床邊響起,空明一開始沒有在意,直到又是“嗒”的一聲,一顆珍珠從床榻邊落下,滾在地上,珠光耀目,骨碌碌的滾到空明腳邊。

    傳聞鮫人,泣淚成珠……

    六年前,空明救起長意後直到現在,什麽樣的刀山火海,絕境險途未曾踏過,受過再多傷,流過再多血,無論多麽艱苦絕望時,他也未曾見過鮫人的眼角濕潤片刻。

    以至於空明一度以為,什麽泣淚成珠,都是空妄之言,不過就是人對神秘鮫人的想象罷了,這鮫人根本就不會流淚。

    卻原來……空妄之言是真。隻是這鮫人太超乎他的想象了。

    空明看著他,他銀發似垂簾,擋住了他的神情,而空明也不忍去探看他的神情:“長意,這既是她的願望,也是天意,你便也……放下吧……”

    “放下?”

    珍珠顆顆落下,而他聲色中卻未帶哭腔,他平靜的訴說,隻是難掩喑啞:

    “勸降馭妖一族前,我問她,若她願發誓,以後再不背叛,我便願再信她。實則……這誓言,她說不說,我都信她。”他道,“她利用過我,我也信她,她殺過我,我也信她。過去種種,我已然都可放下,我放不下的,隻是……”

    他緊緊抓住紀雲禾的手,幾乎渾身都在顫抖。

    過去種種,他都不在乎了,他困住紀雲禾,其實已然不是為了報複,更不是為了折磨,他隻是為了留住她。

    他放不下的,想留住的,隻是她……

    但他還是失敗了……

    任憑這湖心島有多孤立,這樓閣封印有多深厚,他的監視看護多小心。他也還是留不住她……

    房間靜默許久,終於,隻聽長意緩緩的顫抖道:

    “她自由了……”

    如這北境的風雪,狂放飄揚,天地之間,隨風而走,再不受任何桎梏。

    ……

    鵝毛大雪間,洛錦桑頂著狂風,瘋狂的奔向囚禁林昊青的地牢。慌張之間甚至也忘了要隱身,直愣愣的往地牢衝去,看門的本欲攔她,但見是她,便也沒有當真去攔,隻是喊了兩聲,跟在屁股後麵追了進去。

    “洛姑娘!洛姑娘!你這是得了什麽令和小的們說一聲呀!”

    洛錦桑頭也沒迴徑直往地牢最深處——看押林昊青的地牢那方走去。

    地牢幽深潮濕,北境寒冷,牢中地麵有些結冰,洛錦桑跑得急,有時還踉蹌兩步險些摔倒,狼狽的跑到牢門前,洛錦桑一把將牢門扶住,對著裏麵微光裏坐著的男子喊道:“快把解藥拿來!”

    牢中藍衣白裳的男子微微轉過頭來,看向洛錦桑,被囚幾日,未見他有絲毫混亂,他鎮定的問她:“什麽解藥?”

    “雲禾身上的解藥!老穀主給她下的毒!而今她快死了……”她說得慌亂。

    男子聞言,這才身形一動,站起身來。

    “你說什麽?”

    “雲禾……紀雲禾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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