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個月轉瞬過去。


    從最初的興奮、以及稍後對匈奴人去而複返的擔憂之後,那支一夜之間跑得一幹二淨的匈奴大軍,就仿佛從來沒有攻來過、幽靈般消失了一般,始終渺無音訊,竟再也沒有了任何消息。


    唯有金蒲城外那臨時堆砌的無數墳頭,以及支離破碎、殘破不堪的昔日營壘,依然提醒著金蒲城的眾人,那不久之前曾經被重重圍困的絕境。


    直到此刻,不少城內之人還是依舊有些不敢相信,在沒有任何援軍的情況下,漢軍竟能奇跡般地擊潰了百倍於己的強大敵人。不過,前一戰所建立的巨大自信,也讓不少人口氣大了不少,底氣十足地覺得,縱使匈奴人卷土重來,也不過是重蹈覆轍的再一次重演罷了。


    但是,眼下看似大好的形勢,對於金蒲城漢軍中的不少將校而言,這幾日卻似乎都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


    因為,繼那一夜之後,同樣始終渺無音訊的,不僅僅是被擊潰西逃的匈奴人,還有趁夜無故失蹤了的金蒲城主簿——竇齊。


    事後經仔細清查,有人迴憶說看到竇主簿帶著自己的幾名親兵自打一同出了南門後,便隻是跟在隊伍尾部。而在將士們轉而向東去摸近敵軍大營時,他們卻已消失不見了蹤影,當時天色太黑,原以為是跑到了隊伍前麵,或者臨時迷路了。誰又會想到,後來竟再也無人看到他們的身影,以至於如今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從綜合分析來看,尤其是考慮到其之前的建議主張,竇齊當時很有可能是帶著自己的親信向南獨自突圍而去了。這也正是眾將校頗為擔心之處,若是其成功順利突圍、逃到了柳中城,甚至逃迴了玉門關,倒也罷了。但如果十分清楚金浦城中真正虛實的這位主簿大人,在突圍途中不幸落入匈奴人的手裏。。。城中的真正底細,以及那晚突襲匈奴人的“援軍”真麵目,可就完全暴露了出來。而一旦被匈奴人知曉了金蒲城其實早已隻剩下一個空架子,惱羞成怒之餘再度去而複返的話,誰又能保證,曾創造過一次奇跡的金蒲城,能夠再次幸運地躲過一劫?


    “屬下再次建議,我們還是應盡快派出信使,去向朝廷盡早報告。同時請求朝廷派出新的人馬,為我們補充此戰中損失的兵員缺額,才是萬全之策。”


    在又一次的例行議事上,耿毅出列建議道。而耿樂卻依然堅持再等一段時間,謹慎為上,出言說道:


    “可近期我們派出的斥候仍然未能發現敗退的匈奴人的具體下落,不知其是否已盡數返迴漠北。倘若仍有敵人在通往東麵玉門關的道路上遊弋,不僅派出的信使兇多吉少,金蒲城的虛實也可能會暴露無遺。”


    就此議題雙方雖已討論了多次,但是這一迴,之前始終將其擱置在意的主將耿恭,終於做出了決定——不再等待,即日便向朝廷派出信使。


    耿恭做此決定的理由,倒不是完全因為耿毅所說,而是匈奴人的馬匹隨著草原枯榮的四季變化,一向有著“春乏、夏飽、秋肥、冬瘦”的規律。若繼續拖延下去,待到匈奴人的戰馬養到秋肥馬壯之時,不僅很可能又會再度大舉來犯,屆時再派出使者,中途遇到危險的可能也會反而更大。還不如趁著剛剛入夏不久,匈奴人元氣未複、早作打算,盡管仍然敵情不明,但也不能繼續一味等待,該是冒險一試的時候了。


    鑒於金蒲城一戰夜襲敵營所立下的赫赫聲威,此時軍中無人再對自家校尉有絲毫懷疑,自然也無人對其決定表示任何的反對。


    隻是,考慮到此行路途遙遠、一路上又危機四伏,耿樂再度建言道,若決定派出信使,當挑選軍中弓馬騎術嫻熟、且忠實可靠之人為使。


    一邊說著,耿毅與耿樂的目光,都不禁掃到了一旁沉默不語的耿破奴身上。無論是之前的蒲類海之戰,還是今番的守城與夜襲之中,耿破奴的英勇表現全城將士可謂有目共睹,早先雖有些芥蒂,但是此時,在信使人選一事上,方才還各執己見的耿毅、耿樂二人,意見倒似乎是完全一致的。


    無論騎術、忠誠,以及對草原和匈奴人的了解,全軍上下似乎再沒有比耿破奴更加合適的人選了。而此番迴朝報捷,作為大家一向心照不宣的慣例,信使一般也會給朝廷留下深刻的印象,從而得到更多的晉升機會與個人犒賞。況且此番取得如此大勝,聖上在京城若得知消息,龍顏大悅,甚至有親自召見問對的可能,那就更是信使本人一步登天、千載難逢的機會。


    雖然把這一殊榮讓與他人,多少心中會有所不甘,但若是讓給功勞卓著的耿破奴,議事廳內的一眾隊率,倒也都覺得實至名歸、心服口服。


    不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耿恭思忖片刻後,卻似乎另有心中人選,目光看向了站在近乎角落中的一人,有些不著邊際地問道:


    “軍吏範羌在否?”


    “卑職在。”聽到突然叫自己的名字,範羌本就瘦弱的身子微微一顫,從無人注意的角落中急忙邁步出列,略帶緊張地立即躬身迴答道。


    這些日子裏,範羌的日子可是不太好過。作為主簿竇齊的屬下,自竇齊擅離職守逃離金蒲城後,其原本留在城中的屬下都免不了遭受到大量的白眼,而範羌更是其中首當其中者。究其原因,倒非因其職階較高,而是既非耿毅、耿樂等一幹耿恭嫡係,又無耿破奴等一幹隊率的殺敵功勞在身,作為一介軍吏,雖說守城戰中安置傷員算得上盡心盡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由於之前一直對上司竇齊唯命是從,再加上此前蒲類海之戰還辜負了眾人的期待,直到戰鬥結束許久,才帶著漢軍援兵姍姍來遲,若非羌人當時趁火打劫、摻和了那一下,眾人恐怕都早已死在了匈奴人的馬刀之下,如此等等眾多原因,使得以耿毅、耿樂為首的大多數將士,都對其有所輕視、甚至暗中存有戒心。


    畢竟,又有誰能保證,那曾認定金蒲城必然守不住的竇齊此番不告而別,不會是去主動投敵?若真的是去投敵,則必在城內提前留有內應,到時方可裏應外合、用這座金蒲城作為自己給新主子送上的獻禮。而此前一向為竇齊馬首是瞻的範羌,無疑作為內應的嫌疑最大。


    當然,這不過隻是大家心中暗暗的猜測罷了,並無實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況且是在危機四伏、敵眾我寡的西域孤城之中,自然對其總是本能地加倍留心。


    而範羌自然也清楚,自己現在不明不白的尷尬角色,平時議事雖依然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也盡量站在後排隊尾,保持低調。而今日,耿恭突然叫出了自己,自然令本就惴惴不安的範羌,更加局促緊張。


    “之前為製作‘神箭’主動獻藥的那個車師胡商,如今可還在城中?”耿恭的語氣中,卻聽不出喜怒或褒貶,似乎隻是隨口一問。而自感周圍射來的眾人目光中不凡戒備與提防的範羌,卻不敢有絲毫的鬆懈,躬身答道:


    “迴稟校尉大人,那胡商尚在城中。”


    “他的貨物剩得可還多?”


    “據卑職所知,還餘有不少皮貨、香料、金石珠寶等物。”


    “嗯,這樣啊。。。”


    兩人一問一答,一個問得隨意輕鬆,一個卻答得戰戰兢兢,總在擔心是否有人向校尉大人私下進言、要找機會除去自己這個看似竇齊留在城中的“危險隱患”。


    而範羌不時稍稍抬頭、用餘光看向主位上的耿恭之時,那足以一言而決定自己生死之人,居然也正饒有興趣地看向自己,更讓範羌立時低下頭,心跳加速不止,不斷反思著,自己剛剛生怕哪句話是否說得不妥,惹出了禍事。


    但耿恭卻始終未有動怒,沉思了片刻後,悠然問道:


    “範羌,你可願為信使?迴朝報信,並帶迴兵員與我等一應所需物資。”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隨即紛紛皺起眉頭。


    怎麽,派誰不好,怎麽偏偏要派這個家夥擔此重任?


    就算其和行蹤不明的竇齊並無勾結,但是,看他那副文弱身板,別說遇到敵人斥候必是死路一條,就是一路幾乎荒無人煙的大漠風沙,估計也未必能讓其活著迴到千裏之外的玉門關。


    而且——


    之前曾在蒲類海一戰中幸存下來之人,此時看著已被眾人目光嚇得總欲退縮的範羌,更是有氣不打一處來。尤其是想到當初就是這範羌曾被大家寄予厚望、卻遲遲未能帶迴援軍之事,據說是這家夥半路之上跌落馬背,昏了過去,後來才被斥候發現弄醒,得以叫來了援軍。若非此人耽誤了許多功夫,又怎會有那麽多無辜弟兄慘死於匈奴人的刀下?!


    因此,廳內眾人幾乎無不覺得,校尉大人對於派出使者一事選擇這範羌,是否是太過於兒戲了一點兒?


    看到廳內眾人紛紛質疑的態度,耿恭卻依舊是不緊不慢地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你可與那胡商一同扮作商人或仆役,如路上遭遇匈奴斥候盤問,則說是去大漢販貨經商,賄以金銀。你既懂胡語,又較其他人更了解西域情況。如遇危急時刻,興許也能化險為夷、蒙混過關。”


    這。。。


    有那相熟的胡商作為掩護,一同拉著大小貨物東去,這倒也不失為一個隱藏真實使命的好主意。聽罷耿恭所說,眾人也不好再強烈反對。


    但是,範羌自己在最初的驚訝之後,依然謹小慎微、不太自信地說道:


    “謝校尉大人信賴。可,可。。。卑職上一次,在蒲類海附近遇襲、去請援軍時,曾。。。曾辜負過弟兄們一次。。。”


    仿佛是想起了那往日痛苦的蒙羞過錯,以及之後所因此遭受的無數白眼,範羌的語氣中隻充滿了無限的悔恨,更猶如再度看到了那珊珊返迴時,殘破車陣內橫七豎八的滿地屍首。。。


    不過,廳內眾人其實還有一事更加不曾知曉,範羌心中所深藏的,竟然還另有一件更加讓其無地自容、卻也不為眾人所知的不堪迴憶。


    而知道這個秘密的,隻有當時的竇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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