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看,是裴大夫身邊的小僮兒。裴大夫年紀大了,身邊要有人照應,因此小僮兒也上了主桌。這個小僮兒不怎麽說話,長得也其貌不揚,偏一雙眼珠子十分靈活,總是拿眼角四處亂瞟,此時說話聲一大,露了本音,是個女子無疑。王謝先是一驚,隨後一喜:“原來是裴小姐。”易容之術雖精,總有破綻,加上大家都是學醫,一些易容手段並不陌生,王謝眼睛不是一般的毒,還能認不出來?裴小妹不過在臉上染了藥物汁液,又粘了假傷疤,改了兩頰形狀,拉開眼角,撐高額頭而已。重點地方是改不了的,比如內眼角的間距就是一例。裴小妹不知道,當王謝在醫館前認出她的時候,切切實實是喜出望外。他原本還有些擔心,裴大夫人老成精,心思縝密和他打太極,現在裴小妹跟過來了,就好像往一鍋熱油裏倒上碗水,絕對能劈裏啪啦炸上一陣,這下子就可省去不少力氣。“你這庸醫,推三阻四不敢跟我比試也就罷了,還想打我主意,占我便宜!”裴小妹從王謝提到“未婚夫婿”就開始生氣,忍到王謝求親,再忍不下去。燕華不敢放下筷子,一上午的興致卻早如日下冰雪,須臾消融。聽著王謝和裴小妹你一言我一語,少爺聲如空山落泉,裴小姐聲似黃鸝出穀,少爺妙語連珠,裴小姐字字珠璣,少爺也說過裴小姐長得美麗,這兩人就是郎才女貌了。即使不是裴小姐,以後還有張小姐、李小姐、趙小姐……心緒起伏,不知沉浸在思緒中多長時間,桌麵突然“啪”地一響,燕華驚醒,手指一鬆,筷子咕嚕嚕落到桌上,隨即又滾到地下。燕華不敢貿然去撿,低聲叫小吳,問道第三聲心裏已經有些慌亂,才聽小吳慌慌張張地道:“那個華大哥,對不起啊,我光聽他們說話了,忘記你不方便。我這就叫小二送一雙新竹筷上來。”燕華應了,他這個插曲也沒人在意,大家全都看著王謝和裴小妹唇槍舌戰,那一下拍桌子叫板,正是裴小妹傑作。席麵上更沒人想起勸阻,畢竟一男一女爭執,又是男未婚女未嫁,人家雖然爭得激烈,若是真成了姻緣,日後沒準還怪你多事呢。裴小妹卻是氣極:“哼,不就是要押彩頭才肯比試麽,姑娘我怕你不成!你押什麽,姑娘我也押什麽!”“當真?”“大家今天都可作證!我若不敢應,叫我一輩子就都頂著這張臉!”裴小妹看王謝掛著自己最為厭惡的皮笑肉不笑表情,登時火冒三丈,指著自己易容後的麵孔發誓。女兒家愛美,對她來說這可是世界上其毒無比的事。“我要是押上我整個人,你敢麽?”“什麽?你——”王謝臉色一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又沒有強搶民女,又沒有霸人姬妾,又沒有胡攪蠻纏,隻不過向裴老先生微露求親之意,也還是知曉裴小姐沒有婚約在身才提出的,堂堂正正,正大光明,何錯之有?長輩尚未發話,裴小姐就大叫拒絕,難道我王謝就這般不堪麽?本不想與你一介女流爭執,但是你緊追不放,無奈我想用彩頭將你說走,你不知自己斤兩反而不依不饒,還讓大家作見證,那好,我們比試,你贏了,我給你當牛做馬為奴為婢,一生絕對沒有怨言,你輸了,又當如何?——怎麽,現在知道怕了?不怕應誓了?”王謝的話並非沒有道理,裴小妹從未在他手下討了好去,也算她有些聰明,不敢貿然用自己女兒身做賭注,一低頭,才看到裴大夫撚須不語,趕忙道:“族伯,您老人家可要為侄女做主啊!”一時裴大夫心裏也轉了幾轉,他覺得如果王謝輸了,將王謝拉到自己醫館,慢慢挖掘對方身上的寶藏,絕對不是什麽壞事,可是王謝不是個冒失之人,既然敢應戰,那必然是有完全把握贏過自己的族侄女,裴小妹的醫術在他眼裏又並不算高明,王謝取勝絕非難事。——不過,如果是自己這邊出手呢?裴大夫慢吞吞道:“重芳,看在老朽麵子上,各退一步如何?你與我興安醫館比試,勝了可以取一卷珍貴醫籍,就不用侄女做彩頭了,姑娘家家的,這話傳出去,閨譽可就不好了。”王謝這次可冷下了臉:“裴老先生,這是不是‘各退一步’暫且不論,您怕壞了裴小姐閨譽,那裴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聲稱我是庸醫,壞我名聲,這又是什麽用意?泥人兒尚有三分土性,我堂堂七尺男兒,也是有性子的,你說我是庸醫,哼哼,我是庸醫麽,裴小姐都不敢和一個庸醫押彩頭,那又怎麽說?”他這張嘴真是不饒人,夾槍帶棒,頓了頓又道:“那好,就算我退一步,裴小姐的醫術有多高,裴老先生自然清楚,才會提出用興安醫館替換裴小姐比試,現在我把話說在明處,既然要比,我敢與興安醫館所有人比試,我是庸醫嘛,不算什麽的,輸了就給貴館做一輩子大夫。可是我若贏了,珍貴醫籍哪有本人重要?我的康安醫館剛剛開張,正缺人手,這彩頭絕對不能換。但我也隻是讓裴小姐到館裏做個大夫,她不願成親,我也不強人所難,什麽為奴為婢也是氣話。畢竟我也是個守法良民,知道不可逼良為賤的道理。裴老先生,您可想清楚了。”裴大夫貌似不經意地道:“原來是重芳缺人手,那麽,我用兩個學徒做彩頭如何?”王謝嗤笑道:“裴老先生,學徒是要人教的,我已然分身乏術了。您是長輩,我是晚輩,我看——”他冷冷瞪一眼裴小妹,歎道,“既然和裴小姐無緣,那就讓我在貴館挑個大夫罷。”裴大夫心裏一緊,這是堂而皇之的挖角,館裏十幾位經驗豐富的大夫,各司其職,挖走哪個他都心疼,沉吟了會,忽然抓出一個漏洞:“大夫可以,隻是替換侄女的,那麽年紀需得與侄女相同。”像裴小妹這般年紀,沒什麽經驗,又沒什麽人脈的大夫,醫館從來不缺。王謝拒絕道:“我已經一再退讓,怎麽,連裴老先生也不能說句公道話了麽?”裴大夫微微笑道:“重芳,看在老朽薄麵,日後侄女的親事,還可以一敘。”顯然這個提議非常吸引人,王謝低頭半晌,似乎動心,一咬牙:“既然有裴老先生的允諾,那一個大夫也使得,但同歲太苛刻,至少須得相差三年以內,並任我隨便挑選。”“甚好,甚好。”“那三日後,我在康安堂恭候大駕。”“重芳,既是準備在興安醫館挑人,為何不將比試之地,選在興安?”“這……”“兩位,兩位聽我一言。”雙方商議不下,王四掌櫃見縫插針,道,“場地不如選在這‘客滿堂’,如何?眾人在旁觀看,輸贏皆可作證,這場地的費用,就由勝者一方出,如何?”“此意甚佳。”兩人異口同聲。“那麽,雙方互出十道與醫藥針石相關題目,答錯或缺答多者為負。若是打平,再加十道。以此類推,直至一方獲勝為止。若雙方答案難斷勝負,便以實際情況為評判標準。”輸贏一目了然。“另外,不得出任何需要時日長久方見結果之題目。”這是怕時間拖太久,若是要將一個活死人醫得完全清醒,三五年都是少的,若是判斷一株植物的果實是否能治病,需要等十年八年開花結果服後才知,這麽長時間,誰都耗不起。“也不得題目無解或出題人本身不知答案。”簡單商定後,席上又一片其樂融融。王謝坐迴燕華身邊,低聲問:“燕華,你筷子掉了一次,是身上不舒服,還是受驚了?”燕華神色黯然,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菜,聽到這句問話,猛地側過了頭,不敢置信地問:“少爺,您……都看到了?”“嗯,看著呢——左手別動,我診診脈。”隨著聲音響起,溫暖微帶著汗意的手掌捉過他的手,三根指頭一搭。燕華的心神已被王謝的話完全占據。剛剛是什麽時候?少爺跟裴小姐唇槍舌戰的時候,準備下圈套實行計劃的時候,需要聚精會神的時候。——少爺在分神惦記自己!燕華深深唿吸,努力控製著感動和喜悅,露出淡淡微笑道:“少爺費心了,就是有一陣走神,不知誰拍桌子,手滑了一下。”“那就好。”王謝嘴裏這麽說,心裏覺得不太對,這脈象明明是心神激蕩啊。還有,剛才燕華那猛一迴頭的動作,實在與平常大相徑庭,這是怎麽迴事?不過看燕華心情愉悅的樣子,嗯,沒大礙。“那我們一會就走。”“好。”王謝想想,一頓酒,該應酬的應酬完了,該說的說完了,套也下了,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於是帶著燕華,依然讓燕華裝醉,自己趁機告了罪,請王四掌櫃幫著招唿客人,兩人提前離席。小吳本想過去扶,王謝一個笑吟吟的眼神就把他留在座位上了,自己攬著燕華肩膀,慢悠悠往外走。又是靠得這麽近,又是大庭廣眾之下,燕華隱藏起唇角的笑意,“踉蹌”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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